只要翰林院這邊不攔著,林泰來的探親請假奏請問題就不大,只是等著被批下來。
這時候已經臨近五月底,即將進入酷暑,但林泰來還是毅然決定,等請假被批后要立刻出發。
因為這時代的大工程一般都是在秋收后啟動,現在往回趕,大約還能有兩個多月時間進行提前規劃和籌備。
等待請假被批以及臨走之前這段時間,翰林院修撰兼禮部主客司郎中林泰來仍然正常上班,甚至比平時工作還要認真。
翰林院的早晨,一般都是新人庶吉士在中庭早課和聽訓,而老翰林則在后院柯亭喝茶聚講,林狀元則在狀元廳庭院晨練大槍。
林泰來這日到了翰林院后,晨練完畢,提著大槍來到翰林院中庭。
就看到二十來個庶吉士站在等待,而教習田一俊田學士還沒有從公房里出來。
于是林泰來就主動上去,幫著田一俊田學士承擔了訓話這部分工作。
“我多次強調過,新人要腳踏實地,多研磨學問,少談論抱負!
但是還有極個別新人不聽教誨,好為高談闊論,熱衷參加清議,今天我就不具體點名了!
你們好自為之!在三年之后散館時,不聽教誨的人不要后悔!”
眾庶吉士面無表情的聽著,顯然已經是習以為常到麻木了。
打不過,說不過,不聽還能怎么辦?
直到聽見背后傳來一聲咳嗽,林泰來這才熟練的下了臺階。
回到狀元廳,他檢查了吳道南幫忙抄寫《累朝訓錄》,在業績上又刷了一個積分。
然后林泰來又把周應秋喊了過來,并遞給周應秋一些詩稿,吩咐說:
“我不在翰林院期間,每到逢年過節換季之時,你替我把這些應景詩詞發出來,這里面中秋、重陽、冬至、除夕元旦等等內容的都有。”
關于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周應秋最放心,別人只怕都會有所疏漏。
在繁忙的工作中,不知不覺一上午就過去了。
中午林泰來在翰林院膳舍用過飯,又在狀元廳小睡片刻,然后就轉移場地,去禮部主客司辦公。
進了主客司所在大院,發現院中擺了二十多個紅木金漆的箱子。
林大人便很生氣,對值門的書吏質問道:“是誰如此不懂事,膽敢如此明目張膽的給本官送禮?
本官先前吩咐過,在衙門這里不收禮,你們還敢放人進來?”
書吏連忙解釋:“大人休要誤會!這些乃是朝鮮國進貢的方物,今天送到主客司來點檢。”
林泰來:“.”
這才想起來,最近又有朝鮮國使團進京了,已經安排住在會同南館。
說起這會同館,分為南北館,南館理論上用來接待朝鮮、倭國、北虜、安南四國使節。
但以當今的政治形勢,倭國是沒使節了,北虜使節又被禁止入邊墻,安南也大不恭敬。
也就朝鮮國每年會派來幾次朝天使,人數又多,所以會同南館幾乎就是朝鮮國使團專用了。
正所謂:東國年年修職貢,禮儀成邦慕圣朝。
大明對朝鮮也很優容,別的藩國使團在會同館開市買賣貨物,只允許三日或者五日,而朝鮮國可以不限時。
另外享受這種開市不限時待遇的藩國,還有琉球國。
朝鮮國派使團來朝覲的次數太多,一切程序都有了既定成規,按部就班的處理。
首先就是使團將進貢方物送到禮部主客司,由主客司進行點驗和登記,然后明天送到宮里內府,或者皇極門、或者文華殿外。
現在院里這一堆紅木金漆大箱子,就是等待點驗的貢品,時間早就約定好在今天。
只不過林大人上午先去了翰林院,直到現在才過來。
在偏廳里面,陳允堅、沈珫兩個新調來幫忙的主事正在陪著三位客人喝茶閑談。
這三位客人穿戴看著像是帶補子的官員禮服,但又與大明官袍樣式不同,都是藍黑色的。
而且頭上官帽的高度更高,兩邊的紗翅更短。看習慣了大明官帽,再看這個仿版感覺就有點怪異。
林泰來心里明白,如不出意外,這三人就是朝鮮使團的主要官員了,分別是正使、副使和書狀官,合稱為三使。
此后陳允堅和沈珫兩主事就先向朝鮮國正使介紹說:“此乃大明禮部主客司郎中姓林諱泰來,號今啊不,號九元。”
又向林泰來介紹朝鮮國正使說:“此乃東國朝天使尹卓然。”
林泰來指了指屬于郎中的主客司院落正堂,“尹正使進去說話。”
但尹卓然卻正色道:“敝國雖小,也是受圣化禮儀之邦。
林客部雖為上國之官,但今日掌收納,讓我等使節在此久等,實在無禮也。”
林大人:“.”
誰來告訴他,如果他是個大明人,現在已經挨揍了!
客部就是主客司郎中的雅稱和尊稱,屬于大明官場稱呼文化的一種,又例如禮部精膳司稱膳部,兵部車駕司稱駕部,工部屯田司稱屯部。
陳允堅和沈珫一左一右,連忙對林客部勸道:“九元使不得!”
如果動人,就真坐實“無禮”了,咱大明面子上也不好看,違反厚待藩國的禮儀。
而且實話實說,這次對方占理。
你林九元遲到這么久,把一國使節從上午晾到下午,確實很是失禮的行為。
尹卓然卻又繼續說:“所以,希望林客部能向敝國致歉。”
林大人:“.”
有點記不清了,上次有人要求自己道歉,是哪年哪月的事情?
尹卓然不卑不亢,與林泰來對視著。
作為正使,他代表的是國家,對他失禮就是對國家失禮。
雖然朝鮮國是大明藩屬國,但藩屬國也有藩屬國的國格和禮數。
陳允堅和沈珫又一起看向尹正使,責怪說:“你惹他干什么?”
尹正使不明所以,自己盡職盡責的嚴正表明外交立場,堅持維護國家體面,這有什么問題嗎?難道不應該獲得贊賞嗎?
“桀桀桀”林大人突然笑了幾聲,“很好,很好,那本官就與尹正使講講禮。”
陳允堅和沈珫一起捂住了臉,簡直沒眼看啊。
林九元你能不能別每次都是反派角色的戲路?
尹正使為表現風度,舉手作揖,彬彬有禮的說:“愿聞林主客的高見。”
林泰來問道:“前年時候,倭國太閣豐臣秀吉派遣使節到你國,你國宣宗昭敬王為何沒有向大明奏報?”
“宣宗?昭敬王?”尹正使疑惑不已,這都是誰?
“哦,口誤口誤!”林泰來強行解釋說:“這是我提前幫伱們王上擬定的廟號和謚號,一時不慎說漏嘴了。”
西八!尹正使胸中瞬間被憤怒之火填滿,怒發上沖冠!
太惡劣了!從未聽過如此侮辱外國的行為!
林泰來隨便一伸手,就按住了企圖暴起的尹正使,大聲說:“先不提那些虛名了!
聽說前年豐臣秀吉派使節到你國后,你國有意與倭國恢復往來,今年又派使節去倭國回訪?”
林大人的臂力強行讓尹正使冷靜了下來,甚至還有閑心去想,林主客怎么知道的這些?
尤其是向倭國派使節回訪,剛出發而已,怎么消息就傳到大明了?國內有人專門向大明通風報信?
尹正使一邊想著,一邊解釋說:“這是敝國的國務,本也不必事事都需要向大明仔細奏報。”
“宗桑!西八!八嘎!”林泰來突然大罵,手臂發力將尹正使摜倒在地上。
然后厲聲訓斥道:“第一,那豐臣秀吉乃是弒主僭越之大賊,禮教所不容!你國竟然想與此等悖逆禮法的賊首往來通使!
第二,你國應當知曉,數十年前開始的倭人大舉入寇我大明,肆虐東南之事!
在這種情況下,你國不但沒有向大明奏報,竟然還敢派使節去倭國互訪!
難道這就是你國的藩屬之禮么?難道你國就是如此誠心侍奉大明?
既然尹正使你要講禮,那么請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無禮?”
尹卓然心里的最后一絲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慘白!
難怪兩位好脾氣的主事會說“你惹他干什么?”
面對這些詰問,他無法回答!
林客部大袖一揮,說:“我看這些貢品,也不用.”
陳允堅和沈珫一起攔住了林泰來,提醒說:“九元慎言!”
“絕朝貢”是皇帝才能代表大明做出的決定,這是皇帝的權力,大臣萬萬不可僭越!
林泰來心里嘀咕了幾句,這事還沒完,不過如何繼續利用仍需要思量。
又先改口說:“開始點驗貢品!”
反正場子也找回來了,先把本職工作完成再說。
不過林大人對點驗貢品、造冊登記這種事務性瑣事沒興趣,都交給手下們了。
他又抓住了尹正使,問道:“表咨文呢?”
所謂表咨文,指的是朝鮮國使團應該呈交給大明朝廷的文書。
完整的一套會包括表、箋、狀、咨、奏等幾種文書,簡稱表咨文。
表是寫給皇帝的,箋是寫給皇太子的(當然這次肯定沒有),都是禮節性的文書。
而咨是寫給禮部等衙門,以商議具體事務為主。
一套表咨文雖然不完全等同于國書,但也可以當國書理解。
尹正使這會兒老實了許多,答道:“按朝覲禮制,等拜見大明禮部尚書時,會將表咨文呈交給禮部尚書。”
林泰來不耐煩的說:“現在把表咨文給我就行了!”
尹卓然懷疑林主客沒明白自己意思,提醒說:“明天本使節還要去拜見禮部尚書。”
林泰來冷哼道:“本官又不攔著你去拜見于尚書,只是讓你現在把表咨文交給我。
如果沒在身邊,就讓副使回會同館,把表咨文拿過來!”
尹正使極力分辨說:“這與禮制不合。”
林泰來陰惻惻的問道:“莫非你還想與本官講禮?”
尹正使:“.”
那自己明天去拜見禮部尚書,兩手空空的拿什么?
林泰來不以為然的說:“你見了于尚書就說,表咨文都交給我了,他會理解的!”
接待朝鮮國使團,大概是自己請假離京之前的最后一項“重要”工作,一定要辦漂亮了!
點驗完貢品后,尹正使恍恍惚惚的離開了禮部主客司。
在理論上,禮部尚書應該是禮部主客司郎中的頂頭上司吧?
可是為何這位主客司郎中對禮部尚書的態度如此不以為然,甚至公然截取本該呈交給禮部尚書的表咨文?
忽然尹正使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陷入了大明朝廷官員之間的內斗里。
真西八個夭壽啊!自己就是來公費旅游,順帶進行私人貿易賺錢的,怎么還能卷入上國之間的權力斗爭里了?
及到次日上午,朝鮮國朝天使尹卓然又來到了禮部,硬著頭皮去拜見禮部尚書于慎行。
干巴巴的對答了幾句后,于尚書疑惑的看著兩手空空的朝鮮國使團正使,你們的國書呢?
尹正使答道:“昨日去主客司呈交貢品時,表咨文被主客司郎中強行索走了。”
于尚書面無表情的對尹正使吩咐道:“你且退下吧!”
等尹正使退出了公堂后,于尚書忍不住拍案道:“林泰來又想干什么?”
禮部第一司——儀制司郎中于孔兼在旁邊陪同于尚書接見使節。
這時候言簡意賅的答道:“奪權。”
按制度,禮部尚書代表朝廷接受了朝鮮國這套表咨文后,會轉交給儀制司。
林泰來直接把這個環節搶走,明顯是不滿足于事務性、咨詢顧問性的工作內容了,想直接參與外交決策權。
其實于尚書對此非常不理解,這點權力有什么可搶的?
如果是涉及到巨大利益的事務,爭搶決策權情有可原,還能理解。
這種對藩國的外交事務決策,純屬門面工作,又能存在多大的利益?
要說涉外工作最大的油水,可能就在接待和開市這一塊,可是都已經歸主客司直管了啊。
儀制司郎中于孔兼也想不明白,只能說:“也許林泰來天生病態,對權力無限渴求,不放過任何機會。”
于尚書最后說:“無所謂了,不管林九元為什么拿走朝鮮國表咨文,他為此草擬上奏時,總要經過我這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