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把不知道是真演還是假演的汪員外打發走,林泰來想起了一句話。
當一個體系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所面臨的主要矛盾就開始逐漸從外部向內部轉移——如不出意外,應該是周樹人說的。
太祖高皇帝殺完敵人又殺功臣,大概就是因為這個規律。
雖然林氏集團還有很大擴張空間,大餅可以繼續畫,遠沒有到需要內卷的階段,但汪員外的表現就算是一個小苗頭了。
所以林泰來決定對汪員外稍微重視一些,又把林氏鹽業大掌柜陸君弼叫了過來。
陸君弼本來是府學秀才,也是汪員外的遠親,后來跟了林泰來混,成了林氏鹽業的二把手大掌柜,如今在揚州城也是有力人士了。
“汪老丈的那些族親,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泰來直接詢問道。
陸君弼有點意外,先前林坐館對這件事完全不關心,甚至隱隱還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今天怎么又特意提起了?
便詳細答道:“此事本身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本質上無非就是一干親戚想吃絕戶。
但是在揚州城里,他們徽州同鄉特別多,所有同鄉都支持這些汪家親戚。
在這個輿論環境下,汪員外的心理壓力或許就比較大。”
林泰來對此也能理解,當今可是個宗族社會,一個人最基本的社交圈就是同族與同鄉。
本來有一群“惡意滿滿”的親戚就夠鬧心了,結果同鄉還都支持這些親戚,那就更讓人抑郁。
再次同情一把汪老丈,沒兒子就要受這種欺負。
陸君弼又主動解釋說:“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利字,汪員外那些徽州同鄉都認為,汪氏產業遲早要被坐館你奪走。
到了那時,汪氏和林氏兩家鹽業合并,立刻就會成為揚州城規模最大的鹽業,而且是遙遙領先于第二名的規模。
這是所有揚州鹽商都不愿意看到的情況,所以如果有機會阻擊這個趨勢,他們當然樂見其成。
支持汪家族親過繼汪員外產業,就是目前看起來最容易、代價最小的辦法,而且合法合理合情。”
林泰來沒有完全想通,皺眉道:“我對你們這些商業的事情不太關注,所以還是有些疑惑。
就算林氏鹽業吞并了汪氏,那對別家又能有什么影響?至于如此抵制么?
那些鹽引無論在汪氏,還是在林氏,對他們來說有什么區別?”
陸君弼嘆道:“坐館人中龍鳳,所見高遠,可能不太關注區區末業里的勾當。
當今商人都是地域為基礎拉幫結派,所以才有了徽商、西商等說法,揚州鹽業目前大都在這兩幫里。
在他們眼里,如果林氏鹽業規模只是普通的大,那還可以算是個例。
但是林氏鹽業規模再大到一定程度后,就會出現帶動效應,也就是帶動大批蘇州人進入揚州鹽業,搶奪他們兩幫的份額,并徹底改變現有格局。
所以從商業角度來說,徽商、西商兩幫人都非常抵制林氏鹽業吞并汪氏鹽業。”
林泰來恍然大悟,原來在汪家族親鬧事的背后,還有這樣深刻的商業邏輯。
他心里算了算,如果把林氏和汪氏兩家鹽業所能控制的鹽引加起來,差不多能占到揚州鹽業份額的百分之六。
稍微再拉攏一批鹽商,掌控到百分之十幾份額,就稱得上鹽業托拉斯了。
在鹽引所有權還比較分散的當代,這已經是一個非常高的比例,起碼充當領頭人,帶動一大批同鄉足夠了。
想到這里,林泰來不由得感慨道:“當真螺螄殼里做道場,你們商圈也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
淺水里的王八?林坐館一句感慨,把陸君弼干沉默了。
林坐館總結說:“汪老丈這些族親居心叵測,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必須要幫汪老丈度過難關。不拋棄,不放棄!”
然后又吩咐說:“你去通知揚州衛的萬指揮,先把那些覬覦汪氏鹽業的汪家族親抓起來,理由他自己想!”
最高端的商業競爭手段,就是這么樸實無華,直指人心。
陸君弼忍不住提醒說:“那些人畢竟是汪員外的同族近親,不是堂兄弟就是子侄,打斷骨頭連著筋,仍然要顧及汪員外的臉面。”
這意思就是,手段不要太冷酷了,不能完全把他們當敵人對待。
要是把汪員外的同族近親裝竹筐沉了江,那汪員外的名聲就徹底臭大街,以后沒法做人了。
林泰來搖了搖頭說:“不,你們根本沒有把握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陸君弼疑惑不解,此事本質上就是一個吃絕戶事件,還能有什么另外的關鍵?
林泰來便嘆道:“若論起商業,你可能比我略懂,但若論人心,我比你更明白。
我數次到揚州,做的事情不夠轟動嗎?創下的名聲不夠響亮嗎?立起來的字號不夠硬嗎?對鹽業的覬覦不夠明顯嗎?”
陸君弼真心實意的回答:“當然不是。”
如今在揚州的官場和商場里面,誰還能不知道林坐館?
林泰來繼續反問道:“那為什么這汪家族親到了揚州討生活,并企圖染指汪氏鹽業,卻沒有表現出對我的足夠忌憚?
換句話說,他們憑什么不怕我?憑什么沒有在意我的存在?
這才是真正的疑點,也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陸君弼:“.”
這么一說,好像確實有點詭異之處?
林氏集團可以顧念汪員外親情不把那些汪家親戚沉了長江,但他們憑什么不害怕被沉長江?
利令智昏、敢于冒險的人確實存在,但明知自身必定陷入危險,還能昏頭的人真不多。
一個人當強盜去搶劫是冒險,但大白天沖進衙門搶劫就是送死了。
林坐館又批評說:“你們這些管事的人都沒有意識到這點,實在太麻痹大意了,讓我很失望啊。”
陸君弼很想頂嘴說,先前林坐館伱對此很不重視時,也沒想到這點啊。
“總而言之,汪家族親的身后一定有強大的力量在支持他們,而且這股力量自以為不遜色于我!
而現在你和萬指揮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這股強大的力量找出來,讓他現形!”
迫使對方現形肯定是應有之義,但更重要的事情還在后面,所以陸君弼問道:“對方現形之后又當如何?然后我們和這個強大力量講數?”
林泰來答道:“不,然后就把真相告訴汪老丈!要告訴他,盯上他的不是幾個親戚,而是另一股不遜色于我的強大力量!
如果他還是不識時務,就要被另外這股強大力量弄死了!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般好說話的!”
陸君弼:“.”
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恐嚇汪員外的老路上?
算了,不費腦子了,坐館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其實仔細想想,坐館所說的并非沒有道理,如果真有“大能”想吃絕戶,汪員外自身也擋不住啊。
如此林泰來又重復了一遍:“還是那句話,你去找萬指揮,先把多余那些汪家族親抓起來!”
放在幾年前,揚州衛沒有民間執法權,辦這種事不好辦,會被不知道哪路文官摁死。
但是在前年,林泰來幫助揚州衛取代了運司鹽丁,爭到了緝查私鹽的權力,很多事就好辦了。
聽到林泰來的吩咐,萬指揮積極性還是非常高的。
不過萬指揮比一般武官心細多了,不然當初也不能得到林泰來的信任。
所以萬指揮又問道:“抓人本身是好辦,但林大人確定不擔心影響聲譽么?
畢竟林大人如今當了狀元翰林,也是個體面人了。
照我說,與其抓人然后驚擾世人,不如直接讓人悄無聲息的失蹤更體面。”
陸君弼說:“按坐館的意思,主要目的是問出他們背后撐腰之人,哪能直接讓人失蹤?
但抓人的理由我們自己想,必須要能圓得過去,不要給別人把柄。”
畢竟汪家族親背后應該有“大能”撐腰,如果隨隨便便的進行栽贓陷害,很容易被那位“大能”反過來抓住把柄。
萬指揮稍加思索后答道:“我們抓人還能有理由?無非就是私鹽罷了。”
陸君弼隨口道:“還是有點太明顯和生硬了,無緣無故的說別人走私,一看就陷害。
如果對方身后真有強力人士,很容易讓坐館陷入被動。”
萬指揮笑道:“我辦事,你放心!理由還是這個理由,可以變個不同戲法。”
陸君弼最后囑咐道:“抓住人后,你就直接審問。如果能問出什么,就向坐館稟報。”
兩人碰了頭后,萬指揮就立即行動起來。
等到了第二天中午,就將新來揚州討生活的汪家族親全部抓獲,一共六人。
在這六人里,年紀最大的已經六十,姓名汪康,乃是汪員外的堂兄,也是汪氏家族這一輩中的嫡系老大,地位相當于族長了。
自從揚州衛拿到了緝私權后,就在南關里分設了緝私廳,負責緝查私鹽的業務,總管緝私官軍。
這波汪氏族親六人,就被抓到了緝私廳這邊審問。
為了表示對事情重視,以及擔心別人把事情辦砸,這次萬指揮親自出馬。
以萬指揮的精明,只需兩眼一掃,就能看出個端倪了。
這幾個人進了緝私廳,雖然有點緊張,但卻并不驚慌失措,果然是有“底牌”的。
當即萬指揮把為首的老頭帶到公案前,開口問道:“老人家應該是叫汪康?有些話要問你,希望你如實回答!”
汪老頭卻反問道:“我等到揚州后皆遵紀守法,長官為何無緣無故緝捕我等?”
萬指揮似乎隨隨便便的答道:“進了這里,肯定是與運私鹽有關。”
汪老頭又說:“我等與長官無冤無仇,又是無憑無證,就被如此構陷,難道是有別人指使或者污蔑?”
萬指揮笑瞇瞇的說:“你覺得可能是誰指使或者污蔑?”
汪老頭答道:“近日我等與堂弟汪慶鬧了些不愉快,他在揚州有錢有勢.老朽不信,在揚州城就沒有說理的地方,即便出了揚州,還能上告。”
啪!萬指揮突然拍了下公案,打斷了汪老頭,“現在告訴你,你所提到的堂弟汪慶最近涉嫌走私,本官正在查他!
你們都是汪慶的族親,恰好又在近期一起到揚州,本官認為你們十分可疑!
所以才將你們抓捕過來審問,不存在什么別人指使,也不存在汪慶污蔑你們!”
一直絮絮叨叨的汪老頭愕然失語,所有準備的臺詞都卡在了嗓子里,再也說不出來。
在原本設想里,早做好了遭到打擊報復,乃至于被抓進衙門的心理準備。
但是,不能是這樣被抓啊!
萬指揮冷笑道:“本官查的乃是揚州最大鹽商之一汪慶,誰敢說本官徇私?
你們作為汪慶的族親,恰好又在近期抵達揚州,當然有重大關聯嫌疑,誰也不能說本官的做法不對!”
汪老頭回過神來,連忙叫道:“我等與汪慶走私無關!我等到揚州,主要是為了與汪慶議論過繼事宜!”
萬指揮不聽解釋,擺出了屈打成招的架勢,厲聲喝道:“不為走私,你們在揚州呆著干什么?吃喝拉撒不要錢么?
本官勸你還是老實招了,不然王法無情,本官也不顧你年老優待了!”
汪老頭別無它法,只能又叫道:“是一名同鄉領我們到揚州,這名同鄉可以為我等作證!”
“你說的這同鄉是誰?”萬指揮立刻追問。
汪老頭既很無奈,又很得意的說:“是本縣一名大官人,名諱許立禮,乃朝中許閣老之幼子。”
聽到這個信息,萬指揮當場愣住了。
猜到這幫汪家族親的身后有大能存在,但沒想到這么大啊。
許閣老可是次輔大學士,大臣里的二號人物。
親娘咧,這究竟是怎么個情況?怎么許閣老的幼子出現在這件事里?不會無意中卷入了最高層的斗爭吧?
汪老頭問道:“這個證人,份量應該夠了吧?”
萬指揮鎮定下來,沉聲道:“證人只看證詞,不看身份!待本官核實后再定!”
無論如何,先速速將情況告知給林泰來再說。
許閣老再大那也是在天邊,而林泰來就在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