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忘憂島島主看著通天掌律,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只能憤憤坐回石桌之后。
煉體武夫,向來橫行霸道,無所顧忌。
和通天掌律打一架,他根本不怕,甚至早有期待。
但這一架若真驚動了純陽,打架就變成了挨打。
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罷了。”
許久之后,這位忘憂島武夫長嘆一聲,故作瀟灑地擺了擺手,裝作放棄:“……孩子總會長大,有自己想法也是好事,他若真想學劍,拜入大穗劍宮,總比跑去南離要好。”
“其實你家孩子入山之時,我便瞧見了。這少年根骨硬,天資好,適合學劍。”
性格直率的通天掌律果然上鉤:“他喜歡哪位,我回頭讓他直接拜入座下。”
“哦?”
忘憂島島主聞言,瞇眼笑了,“此言當真?”
“自然……”
掌律說出二字之后,微微皺眉,心湖之中泛起了些許不妙感覺。
“這孩子一直很有自己的想法。”
忘憂島島主誠懇說道:“他喜歡謝玄衣,早些年在島上非要嚷嚷著學劍,我瞎編了一套劍譜,說是謝玄衣親傳……他奉若至寶,稀里糊涂練了好幾年,愛不釋手。通天兄,你怎么了?”
聽到謝玄衣名字之時,通天掌律險些沒一口茶水噴出來。
他沒好氣地盯著眼前武夫,“姓段的,你故意來找茬?我從哪給你找謝玄衣!”
“要不我還是把他帶回忘憂島吧?”
段島主哈哈一笑,故技重施:“自家兒子自家管,省得你們麻煩……”
“謝玄衣葬身北海,已有十年。”
通天掌律此刻面色很是復雜,“如果這小家伙,此次千里迢迢,趕到大穗劍宮,是為了拜師謝玄衣,注定是竹籃打水……不過若是他愿意拜在蓮花峰下,當年謝玄衣修行的劍術,研讀的道藏,劍宮自然會為之開放。”
忘憂島島主微笑問道:“劍術,道藏,是什么很稀奇的東西嗎?”
大穗劍宮的道藏,對于山野散修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寶藏!
可對于忘憂島島主,這種級別的陽神。
雖然底蘊不如劍宮深厚。
但此類珍藏,島上應有盡有,相比之下,絕不露怯。
“段島主此次親自前來,想必另有深意吧……”
通天掌律端起茶盞,他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面前武夫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伱我都是粗鄙之人,有什么話,不妨敞開直說。”
“呸,誰是粗鄙之人?”
忘憂島主笑罵一句,旋即收斂笑意:“不過你還是了解我的……”
他停頓一下,緩緩問道:“謝玄衣當真死了?”
“當真。”
通天掌律神色平靜:“十年前,無數人看見,他元氣枯竭,葬身北海。”
“我都親臨大穗了,能不能來點不一樣的內幕消息?”
忘憂島主嘆了一聲:“掌律兄弟大可放心,段某此次出行,絕無任何消息外露,忘憂島向來與世隔絕,與大褚皇室并無瓜葛……此次拜訪,只是單純個人行為。”
“你也知道,當老子的,總想替兒子盡一份力,這小子就是沒來由崇拜謝玄衣,我實在攔不住,只能放由他來。”
絮絮叨叨說了這些。
通天掌律聽得頭疼,忍不住打斷:“所以你親臨劍宮,是想讓我告訴你,謝玄衣活著,這樣你兒子就能拜謝玄衣為師了?”
“……咳咳。”
忘憂島主輕輕咳嗽了一下。并不明說,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你大概是真的瘋了。”
掌律冷冷道:“謝玄衣死了,神仙來了也沒用。讓他拜純陽掌教,都比這個現實。”
“我倒是不介意他拜純陽為師,只是純陽掌教年歲太大了……”
忘憂島島主無奈解釋道:“別誤會,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在如今那些少年眼中,這些年歲太大的‘大人物’,遠比不上謝玄衣的吸引力。”
掌律無話可說。
因為忘憂島島主說的乃是事實。
十年之前的那個大世,謝玄衣搶盡風頭……誰會不喜歡這樣的一位年輕劍魁?
“你怎會有如此念頭?莫非你覺得,謝玄衣其實沒死,劍宮這些年封山,是為了‘包庇窩藏’他?”
掌律皺眉說道:“實話告訴你吧,別說你親自前來,就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沒用……這不是面子問題,謝玄衣當真已經身死。”
“這樣么……”
忘憂島島主知曉掌律為人。
此人向來耿直,從不說謊,亦不屑于說謊。
他已經得到了“答案”。
“不論如何,都要感謝掌律今晚盛情款待,大穗的茶水不錯,比前些年味道要好一些。”
這位中年武夫站起身子,意味深長地望向蓮花峰方向:“我家那小子長大了,我懶得多管,如果他執意留下,就讓他拜入蓮花峰下吧。”
掌律背負雙手,也站了起來,與忘憂島主平齊。
“純陽師兄可一直閉關著呢。”
掌律提醒:“按劍宮規矩,拜入蓮花峰,恐怕只能拜山主黃素為師了。”
“總比拜入金鰲峰強。”
忘憂島主沒有避諱,笑著說道:“你們大穗劍宮,收下這寶貝徒弟就偷著樂吧,別想著把他捆死,我還指望他過些年回島繼承家業呢,這小子一旦跟了你,哪里還有回島的日子?”
掌律神色復雜。
這句話只是揶揄,可他卻實實在在聽進心中了。
自從擔任金鰲峰主,他便幾乎沒怎么離開過劍宮。
劍宮是一片通天之傘,為大褚千萬劍修撐開清明穹頂——
掌教,是大傘的傘面,遮蔽風雨。
而他,便是隱于傘面之下的傘骨。
是脊梁,是根柱,如一把筆直之劍,直指穹頂,這把大傘,之所以能夠這么多年,無比穩固地屹立不倒。
少不了金鰲峰一代代執法者的堅守。
歷代掌律,都是站在掌教身后的“影”——
“對了。那個什么江寧世子,需要我幫忙處理嗎?”
忘憂島島主忽然開口。
通天掌律回過神來。
“我聽說江寧謝家這些年,攀上了皇城內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忘憂島島主輕聲說道:“好不容易來趟大褚,總要活動活動筋骨……跟你沒什么好打的,我想著換個人打一架。”
“你要去皇城打架?”
通天掌律被這話嚇了一跳。
前段日子,青州之變的案卷,已經傳遍大江南北。
游海王楚麟,想獻祭鯉潮城,借此晉升陽神,再奪取大道筆——
一旦成功。
楚麟便會以陽神之身,踏入皇城!
如今……青州之變剛剛過去一月。
這種時刻,任何一位陽神,若是試圖踏入皇城,恐怕會引起巨大關注。
“放心,只是打架,不傷和氣。”
忘憂島主笑了笑,道:“我和圣后打過招呼了,她說歡迎我來,也歡迎我找皇城里的任何一人切磋。”
“也不知該如何說你。”
通天掌律幽幽道:“你是心大,還是真不在乎?大褚皇城是那么好進的地方么,就算是純陽師兄,也未必敢只身踏入。”
“你們是你們,我是我。”
忘憂島主淡淡說道:“大穗劍宮早就落在大褚王朝境內,對于圣后而言,這把劍太鋒利,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上,不如廢去鋒芒……而忘憂島則不同,無論是大離還是大褚,他們想殺我,都必須考慮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殺掉我后,島上的另外一位,我家夫人,該怎么辦?與其費盡心機,不如請我坐下來喝茶。”
“正所謂,近我者敵,遠我者客。”
忘憂島主輕笑著望向掌律:“是不是這個理?”
“是這個理,但絕對不是你這種粗鄙武夫能悟出來的。”
掌律微微抬頭,譏諷說道:“你家夫人教的不錯,我建議你這次去皇城,大可以找書樓陳鏡玄喝上一盞,他一定很樂意請你……準確來說,是請你家夫人。”
“巧了,我家夫人也是這么說的。”
忘憂島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笑瞇瞇道:“天底下能將卦算之術修行到如此境界的,能有幾位?她不出島,便正好由我代勞,敬大褚小國師一盞……不過我真去了,便不是喝茶,而是喝酒。我這種粗鄙之人,實在耐不住性子喝茶,就應當喝酒。”
說著,他瞥了眼身旁空空蕩蕩,一口就沒的茶盞。
兩人說到現在,論到自己,都是自稱粗鄙之人。
但誰是真粗鄙?
一目了然。
“別看我,早戒酒了。”
掌律低垂眉眼,輕輕說道:“剛剛那弟子,你也瞧見了,他不讓我喝酒。”
“十數年未見,你的確變了許多。”
忘憂島主喃喃開口:“依稀記得上次與你見面,我們喝了不少,也酣暢淋漓打了一架……后來我留下來的禮物,你小子竟然原封不動全部送回忘憂島了。”
掌律嗤笑一聲,搖了搖頭:“誰要收你的拳譜?”
“連我的東西都不要。”
忘憂島主轉過頭來,看著掌律,認真問道:“江寧謝家的飛劍,難道比我的拳譜要好一些?”
“你不懂。”
掌律輕輕開口,他的眼中多了許多風霜:“對我而言,哪怕至道圣寶擺在眼前,也沒有太大意義……之所以傳音讓他收下這套飛劍,便是想看看,他到底會如何抉擇。”
話音出口,懸在棋枰上方的那一套金霄玄雷,輕輕震顫。
這套飛劍的價值。
在剛剛出口的那一刻,便已經用盡。
掌律輕輕拂袖——
嗖的一聲!
這套金霄玄雷飛劍,不受控制地被勁氣裹挾,就這么一往無前撞入紫竹林中,頃刻之間,蕩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激烈劍意!
這些飛劍品級極高!
但在金鰲峰的紫竹林中,它們劍身被無數劍氣碰撞,猶如鐵匠高舉重錘,鑿出一蓬蓬灼目光彩,誰都沒想到,這套極品飛劍,會在此刻爆發出“此生”最為絢爛的光火,片刻之后,光火湮滅,金霄玄雷被無形威壓折斷,紛紛墜落地面,徹底淪為廢鐵。
“我真正要贈他的劍,怎是區區‘金霄玄雷’能夠相比的?”
掌律瞥了眼紫竹林中的云霧,便收回目光。
他遺憾說道:“如今來看,祁烈還是太年輕了些,他還需要多磨礪幾年,或許是幾十年,才能接下我要贈的這把劍。”
“甲子歲月,彈指即逝。”
忘憂島主淡淡說道:“幾年,幾十年,都不過是眨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