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會壓得人抬不起頭,直不起腰。”
“我知道你不想要這份造化。”
“可你又有什么辦法?”
風沙之中,白袍道士負手而立,他的大袖被風吹起又落下。
陸鈺真看得出來,謝玄衣在想什么。
這份造化太沉重,謝玄衣向來自詡劍心澄澈,不想沾染與自身無關的因果。
可如今,他只給謝玄衣兩條路。
要么,看著九百萬生靈,被陸鈺真所煉化。
要么,親自接手這些生靈。
謝玄衣只得沉默,眉頭微鎖,思索著該如何應對。
忽的。
陸鈺真噗嗤一笑,他那張好不容易嚴肅片刻的面頰,終于繃不住了,重新綻放笑意,看著謝玄衣糾結的模樣,陸道主笑得前胸貼后背,很是浮夸。
“如果我說,先前那些都是騙你的。”
陸鈺真笑得前仰后合,捧腹說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模樣,你覺得這一出如何?”
謝玄衣看著紙人道主,一時無言。
真亦假時假亦真。
最開始,他告訴自己,陸鈺真的話,一句都不能相信。
到后面。
他告訴自己,陸鈺真的話,只能相信一半。
可如今。
誰能分辨,這家伙口中說出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簌簌簌。”
白紙翻飛。
被陸鈺真刻意投入天頂云海的那尊純白圣人法相,崩裂分散,灑向四方,一時之間,紙雪席卷。
“這一戰快結束了。”
陸鈺真仰首,輕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份么?”
一片白紙紙屑。
落入謝玄衣掌心之中。
“想知道的話,不妨試一試。”
陸鈺真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按在眉心,示意謝玄衣將這片紙屑,按在額首位置。
他靜靜等待了片刻。
謝玄衣沒有猶豫太久,他捻起這片紙屑,將其緩緩貼在額心正中。
這片紙屑帶著淡淡的清涼之意。
落在眉間,也落入心湖。
大雪翻飛,心湖搖曳。
謝玄衣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了,這里是紫府世界,亦是幻夢之境。
無論是與江寧王謝志遂見面,還是與蝕日大澤龍木尊者交談,都是通過這種方式,只不過這一次的幻夢,與那兩次相見又不太一樣,整座心湖世界都被大雪籠罩,頗有些像是姜凰“九死禁”之后的心湖。
這片心湖很大,但卻被凍結成冰。
大雪漫天翻飛。
但伸出手去截下一片。
便會發現。
這不是雪,而是紙屑。
“這是……伱的紫府?”
謝玄衣皺眉望著眼前的陸道主。
“是紫府,也是白紙洞天。”
白紙翻飛,凝出陸鈺真身形,他站在了謝玄衣身旁,笑著開口:“你可以將其理解成‘紙人道’的山門。”
謝玄衣的確看見了山。
不過那山卻極遠,在云霧縹緲之后。
大雪那邊,人影幢幢。
遠山上,似乎站著數之不清的人,隨風飄搖,如山如海。
這一幕,不免讓人有些悚然。
謝玄衣沉默凝視著那座遠山,緩緩說道:“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繞彎,兜圈。”
陸鈺真的性格。
與他幾乎截然相反。
這位紙人道主,最喜歡的事情,似乎就是繞彎,兜圈。
一句話拆開分三句話。
每一句,都要罩著一層云霧,讓人捉摸不透。
“別急。”
陸鈺真輕聲道:“這次帶你來,不是參觀‘紙人道’的。你看看身下。”
謝玄衣低下頭來。
這片冰湖凍結層之下,似乎有熱流翻滾。
“世人只知,不死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對于這神物的其他用處,卻并不清楚。”
陸鈺真微笑說道:“這泉水象征著生機,正因如此,才能讓人起死回生,強行續命。有那么多大修行者拼了命去爭搶不死泉,當然不只是為了茍延殘喘,多活上那么些年……他們修行至此,誰都不是愚笨之輩。”
“倘若世上真有這等神物。”
“那便印證著,生死大道,是可以被打破的。”
紙人道主緩緩拂袖。
冰面破開一道口子。
下一刻。
熱流噴薄而出。
即便在紫府世界之中,謝玄衣依舊對這“熱流”產生了熟悉的感應……這噴涌而出的水柱之中,摻雜了不死泉水汽!
“你想要復刻‘不死泉’?”
謝玄衣挪首望著陸道主,沉聲開口。
“是。”
陸鈺真笑道:“不死泉一共就那么些,用一滴,少一滴。貧道總不能坐吃山空,就這么白白揮霍此等神物吧……這些年自是想盡辦法,讓不死泉多上一些。”
“你失敗了。”
謝玄衣平靜開口。
這水柱,雖然蘊含著極其強大的生機。
但終究不是不死泉。
若是將其服下,應當可以讓人傷勢飛快恢復。
但卻無法像不死泉那樣,抵過生死大道,產生不可思議的功效。
“我當然失敗了。”
陸鈺真淡淡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一旦將不死泉水汽摻入其他物事之中,便會降了品質,連本身的神奇功效,也無法凝現了。”
這句話說得有些言重了。
謝玄衣瞇眼觀察了一下。
這些贗品不死泉,應當也有相當不俗的功效……
如果說,完整不死泉,可以用來當做神珍。
那么這些稀釋后的殘缺“不死泉”。
便可以發放給宗門內的長老,山主,諸如此類的大修行者。
“萬般皆是命。”
陸鈺真自嘲一笑,無奈說道:“貧道辛辛苦苦,研習如此多年,卻比不上有些人命好……”
“我?”
謝玄衣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你身上帶著的,不是普通的‘不死泉’。”
“而是‘不死泉眼’。”
陸鈺真幽怨說道:“你難道沒發覺,在你丹田內凝聚的‘不死泉’,一旦揮霍,還會繼續凝聚么?只要你不過分壓榨,不涸澤而漁,那么不死泉眼便會源源不斷,凝聚泉水。”
這一點,謝玄衣自然早就發現了。
而且。
他隱約觸碰到了不死泉的其他妙用,這等神珍,不僅僅可以作用于“活物”,即便是被大道筆破壞的沉疴,或者有所損壞的死物,只要涂抹不死泉水,一樣可以得到修復!
這等暴殄天物之舉。
若是說出去,必定會遭萬人唾罵。
放眼天下,似乎也只有謝玄衣才有本錢如此“糟踐”。
謝玄衣困惑道:“不死泉眼,是怎么誕生的?”
“誰知道?”
陸鈺真笑道:“倘若我知曉答案,早就將其造了出來,我只知道……這不死泉眼,只要付出對應代價,便可以將不死泉水變為‘活水’。正如你眼前所看到的畫面,我無需稀釋,也無需絞盡腦汁將其復刻,便可以得到越來越多的泉水。”
的確。
謝玄衣也發現了這一點。
如果他將心湖內的不死泉水,揮霍九成以上,不死泉的恢復速度會加快。
但自己的心力也會感到疲憊。
這不死泉眼滋生泉水,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你說這些,有何意圖?”謝玄衣皺眉。
“外面那一戰,你不是希望青鯉取勝么?”
這一次,陸鈺真不再繞彎,而是直截了當說道:“以亓帝的性子,倘若戰敗已成定局,看不到一絲勝算,他必定要將整座大月國,作為‘殉葬品’,一同引爆。屆時,莫說游離于虛空之中的九百萬亡魂,即便是度過輪回劫的青鯉,也無法在這場毀滅災劫之中幸存。”
亓帝是天人。
而且是距離登仙只差一步的天人。
作為掌握這座古國一切權柄的君王,謝玄衣毫不懷疑他能做到這一切。
如意道則已經封鎖掌控了整座秘境。
只消一念,便可叫秘境隕滅。
屆時整座大月國都會被碾碎。
不是化為灰燼。
而是徹底淪為“虛無”!
一千年前,大月國已經消失于歷史縫隙之中,一旦亓帝選擇“玉石俱焚”,那么這古城,連同尚未轉生的亡魂,都將被大道磨滅!
“你……”
謝玄衣盯著眼前男人。
他已經猜到,陸鈺真想做什么了。
這位紙人道主很惜命,之所以敢入此局,便是仗著身懷“不死泉”。
明明知道。
這一戰大概率是“玉石俱焚”。
但陸道主還是將白紙灑滿了整座古國。
“謝玄衣,你如今雖然只有洞天之境,但卻有資格踏入此局。”
“原因很簡單。”
“因為你……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陸鈺真將背負在后的雙手緩緩抬起,漫天飛雪也隨之一同升起,整片白紙洞天,紫府世界,仿佛都在此刻凝固。
冰面開裂破碎,一道道不死泉水噴薄涌出。
大氅翻飛。
陸道主朗聲開口道:“你我聯手,共挽天傾!亓帝一旦自焚,九百萬生靈沒有歸鄉,那條真龍一樣在劫難逃,但倘若有你的‘不死泉眼’相助,必定能夠救下這座古國……你不必擔心不死泉數量不足,我會渡送大量不死泉水,送入你的劍氣洞天之中,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用‘不死泉眼’,讓這些泉水,不斷衍生再衍生!”
“關于代價,你也不必擔心——”
陸鈺真輕輕招了招。
無數神魂寶器,天材地寶,飛了過來。
“謝玄衣,你前世停留在陰神巔峰之境。只差‘問道’,便可渡陽神劫。”
陸道主沉聲問道:“如此大好時機,或可讓你停滯不前的神魂境界,更進一步,你莫不想將其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