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留住青鯉體內的“她”,單靠如意道則不夠。
可若是再加上不死泉呢?
“依舊……不夠。”
青鯉搖了搖頭,輕輕道出這句略顯冰冷的話語。
圣光籠罩之下,祂望著謝玄衣的目光變得溫柔了三分。
原來這少年的妄念。
是要留住有一面之緣的小啞女。
只可惜。
生死大道,天命輪回,并不是這么簡單,便可忤逆的。
“倘若你不死泉能夠大成,或許還真能逆轉生死。”
青鯉遺憾道:“只可惜,這個時代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謝玄衣一怔。
這是什么意思?
“我來自的那個時代,元氣并未枯竭,大劫也尚未降臨,真龍,真凰,漫天神佛……”
青鯉低頭看著被風沙淹沒的破碎古國。
千年輪回。
她以化身行走大月國,觀摩壁畫,研讀古史,明白了自己所降臨的時代,大概是什么樣子。
這是一個諸法沒落的時代。
天道崩塌,真仙死絕。
正因如此,亓帝才如此瘋狂地建造登仙臺,想要抓住盛世破滅前的最后一縷希望。
“那個時代,是什么樣子的?”
謝玄衣忍不住開口。
大穗劍宮也好,道門也罷,雖然有著悠久歷史。
但千年前的古史,被盡數銷毀。
如今的人們,已經無法得知,那個盛世到底有多么輝煌。
“那個時代很精彩。有很多天才。”
青鯉注視著眼前少年。
她輕聲道:“不過……我能感到,外面天下的元氣,似乎在復蘇。如今的天地環境,比起一千年前,要好了許多。”
是北海陵的原因么?
謝玄衣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青州亂變結束后。
天地元氣,逐漸豐盈。
大世浪潮,也逐漸回歸。
只可惜,這股浪再大,也無法和青鯉所處的時代相比。
“不死泉是頂級至寶,別說如今,即便是我所處的那個時代,也有無數人為之大打出手,爭破腦袋。”
青鯉伸出手掌,隔著虛空,輕輕撫摸謝玄衣掌心溢散的那些水汽。
她并沒有汲取這些不死水汽。
而是如同撫摸紗巾一般,感受著不死泉的溫暖,以及生機。
青鯉眼中浮現些許緬懷之色,她感慨說道:“倒是未曾想到,能在如今,見到‘不死泉’……這東西,本該隨著那個時代的消亡,而一同消亡才對。”
此言一出。
謝玄衣心頭忽然咯噔一聲,迸出了一個很大膽的猜想。
他下意識問道:“你的意思是……不死泉,也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產物?”
這次,輪到青鯉怔了一剎。
青衫女子瞇眼笑道:“這個說法有意思。”
如意道則,可以通過“登仙臺”,將她拘入大月國。
那么不死泉……
是否也可以通過一樣的手段,來完成傳遞?
“塵歸塵,土歸土。”
“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終究要‘歸去’。”
青鯉摘下一縷水汽,輕輕握在掌心,她呢喃道:“先前斬殺亓帝之時,擴散籠罩大月國的那些不死泉,我都看見了。這些泉水,固然蘊含著龐大生機,可卻是用一滴,少一滴……”
這或許便是不死泉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證明。
偏偏謝玄衣能夠讓不死泉再生!
這又該如何解釋?
“謝玄衣,或許你真的是天選之人。”
青鯉重新審視著眼前少年:“倘若你未來有朝一日,能讓不死泉復蘇醒轉,那么天地間枯竭的元氣,也能隨之煥發生機,說不定,這個時代會徹底改變……只可惜……”
她停頓了一下。
青鯉遺憾道:“只可惜,我看不到這一日了。”
她是真龍,亦是囚徒,更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過客。
浪花拍盡,大戰落幕。
如今。
到了她歸去的時刻。
謝玄衣心頭一陣堵塞,他看著那片如意道則,重新凝聚,化為神明果,落在他的掌心。
原來無可奈何,便是這樣的感覺。
有些人要走,留不住。
便如指間流沙,風吹之后,便要散去。
“嘩啦啦!”
青鯉仰起頭來,她的衣衫在風沙之中消弭。
真龍法則在天頂與塵光一同散開。
女子最終匯聚道則,動用神通,將那縷從謝玄衣掌中摘下的不死泉水,徹底凝實。
這縷水汽,竟然是逐漸凝固,化為一枚細長純白的發簪。
她赤足向著天頂更高處走去。
火燒云匯成長階,一望無垠,神圣莊嚴。
她站在久違千年的陽光下。
長發翻飛,衣衫舞動。
這散發著神圣氣息的孤獨身影,就這么逐漸被大日光芒吞沒,消融。
最終化為虛無。
謝玄衣注視著這一幕,久久無言。
白紙翻飛,塵埃雪屑一同地鳴,過了許久許久,直到某人拍了他的肩頭,他才回過神來。
“喂,該醒醒了。”
陸鈺真背負雙手,望著大月國天頂的那輪太陽,語氣一如既往的淡然無謂:“大家都一樣,早晚會有死的那一天。你已經在這里站了半個時辰了,有這功夫,還不如拿去悟道。”
謝玄衣并不想搭理這個敗壞氛圍的家伙。
陸道主似乎對自己的修行極其上心。
不過。
這也合理。
這家伙說了多少謊話,謝玄衣算不清楚。
但唯獨一件事,謝玄衣可以篤定,陸鈺真說的是實話。
他希望自己能夠早日登頂。
這家伙很明顯是把自己當做“江寧世子”了,他之所以如此希望自己修行順利,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從自己身上收割不死泉的因果。
“如果是你死,我不會看這么久。”
謝玄衣幽幽開口。
“喲,那還真謝謝您。”
陸鈺真笑瞇瞇道:“我若死了,無需任何人吊唁,就這么悄無聲息的死掉,便是最大的幸事。”
謝玄衣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了。
這紙道人,倒也是個奇葩。
他搖了搖頭,低眉轉念一想,心中又有涌出些許復雜之情。
這場伐龍之戰,論精彩程度,激烈程度。
放眼這一千年。
都足以排入前三……
但真正見證這一戰的,也不過他和陸鈺真兩人而已。
青鯉乃是若干年前的純血真龍。
亓帝則是天賦絕頂的瘋癲皇帝。
這兩人如此一戰,本該古史留名,到最后,卻成了“悄無聲息”的砂礫。
前一世。
謝玄衣四處問劍,四處登門,敗盡天下敵手。
之所以如此。
一方面是為了振興大穗劍宮威名。
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有少年人的意氣,哪位劍修不希望天下人人盡知自己名諱?
又有誰,當真希望窩囊死去,無人知曉?
亓帝一念之差,大月國就此覆滅。
青鯉。
也來錯了時代。
這么一場悲劇,如今終是落下了帷幕。
謝玄衣替青鯉感到遺憾。
“別傷春悲秋了。”
陸鈺真看出了謝玄衣的神色不對,嗤笑打趣道:“悟了兩次道,摘下了神明果,伱這次算是賺得盆滿缽滿了,還不滿意?”
“倘若能換青鯉一次轉世。這神明果我可以不要。”
謝玄衣冷冷開口。
“好了好了,是我說錯了。”
陸鈺真自覺理虧,無奈問道:“先說正事,這大月國的魂靈,你準備怎么處理?”
謝玄衣望向不遠處。
天道垂降,大月國重現人間。
此刻。
這座漆黑破滅的古國,重新迎接光明,端的是一副圣光煌煌之相……然而這遲到的光明,卻是一場災難。
棲息于虛空縫隙中的九百萬魂靈,因為如意道則偷天換日,得以留存。
如今亓帝身死道消,天道重新降臨。
它們,便要迎來毀滅。
除非……
有新的“洞天”,愿意接受它們。
當然,如果隨便一座洞天犧身,其實也并不能改變結局。
因為它們本就已經死去,只是因為“如意道則”的緣故,得以茍且。
即便被接入洞天,沒有如意道則,也無法留存。
“你……什么意思?”
謝玄衣皺起眉頭,心中有不祥的預感。
“這些亡魂,要不了多久,就會徹底寂滅。”
陸鈺真輕描淡寫道:“這可是一筆不菲的‘愿力’,將它們煉了,可以積攢不少業力。”
“狗改不了吃屎。”
謝玄衣盯著陸道主,語氣冰冷:“你就不怕沾染因果?”
“我知你素來瞧不起這些魔門手段。”
陸鈺真悠然笑道:“可陸某從未說自己是正人君子,紙人道更是扎根南疆,再過些年月,陸某估計就要被稱為‘群魔之首’了……”
此言一點不虛。
以往南疆蕩魔,都是諸圣地,對陰山,合歡宗,天傀宗聯合打壓。
想來下一次蕩魔。
諸圣地頭疼的,便不是三大宗,而是紙人道了。
“謝玄衣,先前我答應過你,要將這些魂靈盡數轉贈于你。”
“倘若你愿意以不死泉收容魂靈,汲取愿力,陸某可以將這樁造化拱手相讓。”
“可若你要以‘婦人之仁’,白白送他們解脫……”
說到這。
陸鈺真挑了挑眉,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不會坐視不管。
這些魂靈,謝玄衣不要,他便要了!
這么多魂靈,一并煉了,得是多大的造化?!
“你將這些魂靈相贈,無非想讓我快點將不死泉修至大成……”
謝玄衣盯著陸鈺真,緩緩開口。
陸道主并不否認,只是笑瞇瞇道:“自是如此。”
這是陽謀。
謝玄衣這般性子的人,即便知曉自己在等著采摘因果,也不會放棄修行。
早晚都有登頂那一日。
“轟隆隆。”
此刻天頂火燒云迸發出震顫之聲。
圣光籠罩之下,黑煞破滅,虛空縫隙之中,掠出許多亡魂……
這些魂靈,如螢火匯聚,向著謝玄衣掠來。
真龍法則消散之后,這些魂靈的消散速度大大加快,烈日灼心,謝玄衣隔著心湖,都能聽到這些魂靈的哀嚎之聲。
他有些不忍,又有些猶豫,當下深吸一口氣,陷入天人交戰。
便在糾結之時。
謝玄衣忽然想起了青鯉臨行前相贈的那尾如意游魚。
“等等。”
他挪首望向陸鈺真,道:“倘若我不以‘如意道則’演化神明果呢?”
陸鈺真笑意稍稍僵滯了一下。
他也注意到了謝玄衣掌心的那尾如意游魚。
“你想做什么?”
陸道主皺了皺眉。
“亓帝以如意道則,屏蔽天機,將本命洞天的天道,替換成了如意大道……”
謝玄衣舉起手掌。
他注視著自己掌心的這條游魚,輕輕道:“如意之道,暗合大月國的生民愿力。一千年前,亓帝辜負了子民信任,將他們送上飼臺,種下了因。如今……倘若以如意道則,為這些魂靈提供棲身之所,便算是償還了果。”
“謝玄衣,你知曉擺在眼前的造化,到底有多大嗎?”
陸鈺真瞪大雙眼:“就算你以如意道則救了它們,到頭來,它們終究還是要死。”
“所有人都會死。”
謝玄衣輕描淡寫道:“這不是你先前所說的話么?既然所有人都會死,那么也無所謂了。”
“你留著這如意道則,就算不當神明果,留著……不比用掉好?”
陸鈺真有些焦急了。
他倒是夠講道理。
這場伐龍之戰,他費盡心機,辛苦布局。
最終以純白圣人斷臂作為代價,囚下了這片如意道則……
雖然最終被青鯉截胡。
但陸鈺真也并不惱怒。
原因很簡單,這縷如意道則,最終送到了謝玄衣手上,總歸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倘若謝玄衣將其凝成“神明果”吞了,塑一座頂級神胎,也算是距離陽神境更近了一步。
可如今。
謝玄衣要以如意道則,為這些大月國魂靈,提供庇護,卻不合陸鈺真的意。
兩樁造化,相互抵消。
謝玄衣得不了好——
他也得不了。
如此一來,這家伙修成陽神,自己豈不是要白白多等上好些年月!
“造化二字,固然讓人心動。”
謝玄衣注視著陸鈺真雙眼,平靜說道:“可謝某更在乎‘因果’。師父許多年前便告訴我,有些造化沾染不得……既然這如意道則救不了青鯉,那么如意道則所化的神明果,謝某便不會吃。倘若我真狠下心去煉化大月國的魂靈,那我便不是大穗劍仙。而是與你一樣的南疆邪魔。”
“陸道主,我且問你。”
“倘若你把我當成一樁‘因果’……”
“那么你當真希望這樁因果,歪曲生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