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為了尋找造化而來?”
坐在椅上的老人意味深長開口。
或許是活了太久的緣故,她的眼神已經渾濁,整個人散發著沉沉暮氣,看上去隨時可能“死去”。
謝玄衣點了點頭。
老人笑著問道:“若是不讓你參悟古文……你是不是,已經前去了?”
謝玄衣道:“前輩是希望我不要去?”
“就算有造化,也得有命拿。”
老人嘆息道:“木牛應該跟你說過城里的情況……就這么貿然出發,很容易死在路上。”
“前輩到底是人還是妖?”
謝玄衣忍不住問道。
他鉆研了好幾日古文,結果兩人卻以人族語言交流。
“若干年前,流傳于世的文字有好幾種……你剛剛所謂的‘人話’,只不過是其中一種。”
珊蠻笑道:“況且,人和妖,在這里還重要嗎?”
老者搖了搖頭,臉上滿是自嘲之色,意味深長說道:“在這座古國中存活的生靈……哪還在乎什么‘人’,什么‘妖’。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這里的生靈,只有‘活著’和‘死去’兩種區別。”
謝玄衣心中一凜。
“大月國,曾經發生了什么?”
“伱是從外面來的。”
珊蠻老者困惑道:“關于大月國發生了什么,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
謝玄衣搖了搖頭,誠懇道:“前輩,距離大月國破滅,至少過去了一千年。在外面……早已沒人知曉這個古國的存在了。”
“一千年……原來竟是如此么?”
坐在椅上的老人神色復雜到了極點。
這么多年過去。
她對外界一無所知。
老者沉默片刻,緩緩抬手,這間破敗木屋之中,堆疊著不少古籍。
嘩啦啦。
一陣書頁翻動之聲響起。
又是一本古籍,飛到謝玄衣手中。
“這是?”
謝玄衣接過古籍,翻開一看,發現是大月國的古史。
“許多年前。我的家族在大月國內擔任史官。”
珊蠻笑了笑,道:“我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一直在記錄著這個國度的歷史……后面大月國遭遇了‘滅頂之劫’,我的家族就此破滅,只剩下我,茍活于此……我僥幸留下了一縷殘魂,守護著這座書庫。”
謝玄衣神色復雜。
所以,眼前這位老者,其實也是一縷殘魂形成的離魅。
自己之所以看不透其氣息境界,便是因為大月國留下的古籍,都在漫長歲月中,被她通讀,修行,實踐。
這里乃是一座書庫。
鐵鎖巷的陣紋,丹藥,元氣維護之法,都是從書庫古籍中得來的。
“我知道,你這幾日,問遍了鐵鎖巷。”
珊蠻道:“關于‘大月國’,木牛他們沒什么記憶……”
“為何?”
“即便我能留存些許元氣,作為養料,供給小巷。”
珊蠻苦笑道:“可是在這惡劣環境之下,這些離魅,又能存活多久?”
謝玄衣陷入沉默。
的確。
這條鐵鎖巷的生存環境太糟糕了,這些離魅一旦被鐵騎發現,就是一個死字。
“整個大月國被黑煞封鎖,怨念深重。”
珊蠻輕輕開口:“無從釋放的怨念,會形成離魅。你已經看到了……這座古國已經寂滅,那些鐵騎在護國大陣的運轉之下,凝聚成型,維持著已經不存在的秩序,而我們則是作為亡國的幽魂,永遠游蕩在這片沒有出口的地獄之中。”
謝玄衣問道:“你們能活多久?”
“短的……三年,五年。”
“長的……”
珊蠻笑道:“或許我是一個‘長壽者’?我在鐵鎖巷,待了整整一百年。這漫長歲月里,我接引了許多幽魂,來到此地,看著他們從懵懂到啟靈,最終衰老,枯竭,死亡。”
這些人,就像是生活在陰煞之中的漆鋸。
早已寂滅的大月國,由于怨念太深,會不斷排擠出多余殘魂。
它們當中的“幸運兒”,開啟靈智,成為離魅。
而后。
便開啟了這短暫又痛苦的一生。
即便是陽神,也未必能活到千年之久。
更何況離魅?
論生命層次。
離魅,精怪,在化成人形,徹底修出洞天之前,是最低的那一級別。
長生二字,與他們無緣。
如朝露,如春蟬。
彈指歲月,化為飛灰。
“您在大月國,活了一百年?”
謝玄衣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老者。
“準確來說,一百二十一年。”
珊蠻神色有些復雜,她輕聲說道:“我的運氣很好,遇到了那個人。‘它’給了我這漫長的一生。”
“誰?”
謝玄衣眼神一凝。
“請容我賣個關子,現在還不是對你說的時候。”
珊蠻咧嘴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她轉移話題,問道:“年輕人,你來到此地……應該是為了龍裔的秘寶造化而來,沒錯吧?”
大月國曾與龍裔大妖爆發過戰爭。
大月國寂滅。
那龍裔必定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
此地。
必定殘留著龍裔秘寶。
“您還真猜錯了。”
謝玄衣笑著搖了搖頭,他并沒有隱瞞自己的意圖,以神念勾勒出一副畫面。
正是若干年前。
他在雪山入口,神念窺伺看到的畫面。
虛空之中,罡風呼嘯。
一枚金燦果實,猶如嬰兒,懸浮于漆黑長空中央。
“此物,名為‘神明果’。”
謝玄衣緩緩開口,神情鄭重:“若得此物,可以鍛造體魄,鑄造金身,孕育神胎。”
珊蠻望著這枚果實,眼神先是掠過困惑,而后便是不解。
困惑是對這枚所謂的神明果。
很顯然,她不認識這枚果實。
不解,便是對謝玄衣的行為感到不解。
這位老者沉默片刻,嘆息道:“為了這種東西……你甘愿來到這里?”
“這枚果實,對我很重要。”
謝玄衣問道:“您有見過這枚‘神明果’嗎?”
“我沒有見過。”
珊蠻平靜道:“但我知道……你們想要的一切,都在古城中央,大月井中。”
謝玄衣怔了一下。
“你們?”
他注意到了珊蠻的措辭。
“在你踏入大月國前,有不止一道氣息,降臨此地。”
老人輕聲說:“這一百余年,我在四周布下了許多陣紋,可以感知幾片黑煞邊緣的所在地……沒記錯的話,那是三道氣息,和你一樣年輕。”
謝嵊?
謝玄衣心念一動,問道:“他們現在在哪?”
“他們被傳送去了北邊,和你方向相反。”
老人搖了搖頭,“我的陣紋只窺伺到氣息掠過的一瞬……至于他們現在在哪,我無從得知。怎么,這些人是你朋友?”
“朋友談不上,我和他們沒什么交情。”
謝玄衣淡淡一笑道:“只是我不希望有人先我一步。”
“您剛剛說的,古城中央的大月井,那里有什么?”
謝玄衣打聽起來。
“那里是當年的伐龍戰場。”
老人指了指謝玄衣手中古籍,示意其翻開,而后譏諷笑道:“天龍被鎖在大月井中,國主舉國之力,將其鎮殺……這一戰耗盡了大月國國力,雖然取勝,但也讓整座古城的所有子民,所有生靈,全都化為飛灰。”
謝玄衣看著古籍。
這本古史,記載了大月國終末的伐龍之戰。
“古國國主‘耶律君道’,鎮殺天龍于大月井中,龍裔鮮血灑滿大井。”
他輕聲呢喃,念出古籍上所寫的故事。
“這是書上寫的結局。”
老人平靜說道:“為了鎮殺惡龍,國主殉道,舉國破滅……那口井中,藏著大月所有的寶藏,無論是龍裔秘寶,還是你想要的‘神明果’,應該都在井中。”
謝玄衣注視著古籍上繪制的那口黑井。
的確。
神明果的誕生,條件極其苛刻。
如今大月國,舉國破敗,根本不可能孕育出這等神物。
但作為伐龍戰場中心的大月井……反倒不同。
天龍隕落,大月國主葬身,這兩位頂級大能的鮮血澆灌之下,極有可能,孕育出這么一枚至寶果實!
“書上寫的結局……”
謝玄衣抬起頭來,看著眼前老者。
他認真道:“前輩的意思,是還有第二種結局?這本書,難道不是大月國史官寫的嗎?”
“這本書,是我父親留下來的。”
珊蠻平靜道:“給我生命的那個人,告訴我,我的父親帶著這本書在大月國漂泊了很久。當初真正寫下歷史的,應當是我父親的父親……”
大月國破滅之時。
擔任史官的這一家族被徹底摧毀。
幾縷殘魂。
在漫長的后世中,慢慢復蘇,以另外一種方式,進行了“歷史”的傳承。
“我是最后一人了。”
老者眼中并沒有悲傷,反而有些解脫的欣喜。
當初大月國破滅之時,她只是一個孩子。
離魅,尤其是這種陰煞環境中生存的離魅,沒有辦法生育,也沒有辦法制造子嗣……
她若是死去。
大月國史官家族,便是徹底迎來終結。
“這幾日,我之所以留你在鐵鎖巷。便是因為……”
老者想了想,緩緩開口:“我想看清你。”
這句話,有些古怪。
謝玄衣與老者對視,兩人目光對觸,在后者渾濁的目光之中,他感受到了對方敞開的心扉。
沒有惡念,沒有殺意。
一片如湖泊鏡面般的平靜。
這種感覺,很熟悉。
他在青鯉身上感受到過類似的平靜。
謝玄衣不喜歡拐彎抹角:“你想讓我幫你?”
“幫我……也可以理解成幫你自己。”
老者認真說道:“大月國的古史,修行法,全都在這間木屋里。我死之后,這些古籍都是你的,你可以選擇帶走,也可以選擇毀去,不用擔心‘古文’參悟的問題,我會留下一份精神玉簡。”
謝玄衣瞥了眼木屋,認真說道:“這其實是個很誘人的條件,但抱歉,我真的不喜歡讀書……”
老人沉默了一下。
她繼續道:“你想要神明果,就需要知道如何靠近大月井。”
謝玄衣眼神出現了些許波動。
“主城有四個入口,東南西北,各自有大將把守,這些駐守者,可與鐵鎖巷的離魅不同……”
老人幽幽道:“大月國的核心陣紋,就是抽取黑煞,強行支撐鐵騎運轉。駐守者戰力極高,遠不是你看到的鐵騎可以比擬。”
“陰神境?”
謝玄衣挑了挑眉。
“……至少。”
老人道:“以你目前境界,就這么入城,一定不會順利。”
“既是被大月國陣紋所扶持,那便一定有缺點……”
謝玄衣瞇起雙眼:“想要踏入主城,只需要找到陣紋的缺漏。”
“不錯。”
老人看著黑衣少年的目光,很是贊許。
這年輕人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聰明。
“我讓你留在鐵鎖巷,一方面是希望你能沉下心,不要著急,另外一方面是想看清你的‘魂靈’。”
老人緩緩說道:“謝真……這里有一樁交易,你可以考慮一下,你幫我做幾件事,做完之后,我可以幫你進入主城。”
“先不提交易。”
謝玄衣笑了笑,道:“前輩看我的魂靈,可看出了什么?”
老人意味深長道:“你的魂魄太復雜,我看不穿。但我能看出來,我們是‘一類人’。”
一類人?
謝玄衣笑意怔了怔。
他是正經的活人,和這些離魅,可沒什么關系。
“大月國的‘讀魂術’,讓我能夠辨識魂靈,我在你身上了感到‘溫暖’。”
老人輕輕說道:“或許是因為投緣,又或許是因為其他的關系……我總覺得,我應該幫你。”
她長長嘆息一聲。
珊蠻不再隱瞞,選擇坦白。
“年輕人,實話實說。”
她注視著謝玄衣雙眼,認真道:“我希望你可以放棄對‘神明果’的追尋,即便我幫你踏入主城,也不要進入大月井……”
謝玄衣不解:“為什么?”
他能感到,這老人對自己沒有惡意。
“你確定,你當時看到的景象,是真實存在的嗎?這世上當真存在所謂的‘神明果’嗎?”
老人高喝道:“我只知道,所有嘗試踏入大月井的人,最終都遭遇了不幸!”
嘩啦啦!
木屋角落的一沓古籍在這一刻全都震顫起來,被珊蠻神念所控制,懸浮在謝玄衣面前,翻著書頁,上面記載著各種瘋癲的案例。
這些年。
史官家族記載著大月國破敗后的景象。
珊蠻的父親,曾在大月井附近……徘徊了很久。
“有人在這口井中尋找龍裔秘寶。”
“有人在這口井中尋找國主殘骸。”
“有人尋找虛無縹緲的神明,祈求能夠復國……”
“最終。”
“一切都只是虛妄。”
老人神情頹廢,喃喃自語道:“我的父親跳入了井中,結束了悲哀的一生,他……便是尋找‘神明’的那個瘋子。”
謝玄衣沉默地看著這一頁頁染血的古籍。
最后那本古籍,翻頁到盡頭。
一枚鮮血淋漓的手印,按在泛黃紙張之上。
終末,還刻著四個字。
神明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