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大月,魂在北海。
謝玄衣盤膝懸坐,默默感受著四面八方涌來的“溫暖”。
四肢百骸,都被暖流包裹。
在他心湖上空,忽然多出了一道又一道支離破碎的掠影……
“這是,大月國亡魂?”
謝玄衣只看了一眼,便意識到外面發生了什么。
他取出沉疴,將其橫在膝前。
飛劍錚錚作響,蕩出千絲萬縷劍氣,這些劍氣本來至陽至剛,但此刻卻沒有對陰祟魂念迸發殺機……這些魂靈化為螢火,掠入謝玄衣眉心,也掠入飛劍劍身之中。
“我這是在凝聚第二條道則……”
謝玄衣低頭注視著心湖,看著湖面倒映出的自己。
湖水搖曳。
湖水中倒映的那個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年。
黑衫翻飛,殺意凜冽。
但隨著光火注入,這張年輕面孔中的冷漠意味減少了許多,眉眼如初,但仔細注視,卻會讓人感到如沐春風。
這便是“生之道則”帶來的改變。
修行者所修行的大道不同,自身氣質、根骨,所遭受的“影響”也對應不同。
所謂脫胎換骨,便是如此。
滅之道則,代表極致的毀滅,當年悟出此條道則的謝玄衣,殺伐成性,遠遠看去,便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可生之道則,則恰恰相反。
倘若沒有“滅之道則”,那么參悟“生之道則”的人,看上去便會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特殊氣質,讓人感到親近,溫和。
兩條道則,同時在謝玄衣身上出現。
一種矛盾的特質,便油然而生。
“生,滅,乃是一個‘輪回’……”
“草木枯榮,四季春冬,萬物有生才有滅……”
謝玄衣將心中零零碎碎的感悟,拼湊在一起,他伸出手掌,大月國亡魂涌入心湖之后,生之道則的感悟愈發清晰,愈發凝聚,最終一輪微弱華光,在掌心浮現,這便是“生之道則”的碎片。
“第一片道則,成功參悟了。”
謝玄衣知道,道則最難的地方,便在于第一步!
就以篪渾道人舉例。
他之所以卡在洞天第十境如此多年,便是因為“道則”參悟這一步太難。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這一步,玄而又玄。
有些人,會被卡上十年,二十年,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參悟自己的“道”。
但第一步倘若踏出……
那么凝聚道則,匯成大道,便只是時間問題。
謝玄衣望向心湖遠方,他來到一片螢火搖曳之處,放出自己的“生之道則”……這里是大月亡魂的一處聚集地,這些魂靈投入自己心湖,本該快速迎來寂滅,但在“生之道則”的溫養之下,這些將死魂靈的溢散速度,大大減緩。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間萬法,無外高低。”
謝玄衣輕聲喃喃。
趙純陽的那句教誨,直至此刻,他才真心實意明悟。
前世。
他追求殺伐之力,修出“滅之道則”,同境無敵,劍修對拼,勝負只在剎那。
可如今,生之道則的凝聚,讓謝玄衣看到了另外一條路。
原來……
道法修行,未必就是為了“殺人”。
這些魂靈,本該在數十息后死去,但卻因為生之道則的垂降,得以“茍延殘喘”,他們無法違抗生死鐵律,再過片刻,終究也是個魂飛魄散的下場,但能夠從“天地大道”之中稍作阻攔,已經足以窺伺這生之道則的不凡。
除此以外。
謝玄衣還感受到了這片“螢火”的溫度。
他的生之道則,落在這些亡魂身上,竟是讀取到了他們死前的“記憶”。
在大月國破敗滅亡之前。
有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農婦,辛苦耕耘,補貼家用,獨自一人拉扯孩子長大,因為亓帝征兵,導致丈夫早早戰死沙場,直至最終被煉化至死,她都不清楚這個國家發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死在了戰場上,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也死在了這場殘酷漫長的戰爭之中。
還有人是私塾先生,原本昧著良心教書,為了活命,在亓帝壓迫之下,涂抹歷史,但終究有一天無法忍受,選擇“公布真相”,只可惜被鐵騎一箭射殺……他的犧牲并沒有換來多少人覺醒。
亓帝所涂抹的,不只是登仙。
他發動了戰爭,并且還想要修改這場戰爭的真相,讓所有人都認為,這場戰爭的過錯方,不是他,而是“青鯉”!
倘若他勝了,或許歷史當真會變成這樣。
只可惜他敗了。
死在這場黑暗戰爭中的魂靈,化為了螢火。
他們的斗爭,反抗,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無聲,并且無力的。
但在此刻。
謝玄衣用“生之道則”,照出了這些魂靈的憤怒,不甘。
如果沒有參悟這道則……
他或許永遠也看不到這些微渺的真相。
歷史是一條浩蕩的河流,如果有人細致入微地觀察,便會發現,這條長河里的每一滴水,剝開渾濁表面,都有一顆“玲瓏之心”。
這條長河定格的每一剎那,都飽含著千萬人的血淚。
謝玄衣默默感受著心湖涌來的魂靈。
他的“生之道則”,在緩慢增漲,一片又一片心湖被道則光芒照亮。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幾道熟悉的魂念之上。
“木牛……”
謝玄衣神色復雜,看著不遠處瑟瑟發抖的幾縷魂魄。
那些從鐵鎖巷里逃出去的那些離魅。
死在了最終這場戰爭之中。
他們注定會死。
離魅,本就是偷竊天機,才能活出“第二世”的幸運殘魂。
它們這短暫一生的結局,早早便已注定。
能夠誕生,便是天大的幸運。
謝玄衣走上前去,木牛抬頭呆呆望著眼前的黑衫少年,這具殘魂之身,只是蹲在心湖角落,此刻揚起臉來,眼中滿是懵懂與無措……他本就不聰明,被如意道則絞殺之后,魂念回歸虛空,這些年辛辛苦苦開啟的靈智,更是付之東流。
此刻。
他便如一截枯燭,已然燒到了最后,只剩微末根底。
好似風大些,就能將他的魂魄吹散。
“……你還認得我么?”
謝玄衣眼露不忍。
木牛茫然望著少年,傻傻咧嘴笑了笑,伸出手掌,想要牽住謝玄衣的衣袖。
生之道則,落在了木牛頭頂。
謝玄衣衣袖微微顫抖,他看到了“木牛”的記憶……木牛生在貧困之家,因為饑荒之故,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父母以低賤價格賣出,人販將其送入了一位貴族府中,但這只是噩夢的開始,這貴族生性殘暴,買下許多嬰兒少年,丟到馬廄牛圈之中,以飼料喂養,待其長大一些,便以賤畜取名,當做奴隸,每日鞭撻,每日羞辱。
這便是木牛殘魂之身如此脆弱的原因。
他渾身上下,都是鞭痕,哪怕死了,也不得安寧。
再后來,木牛被送去了大月皇宮之中,亓帝想要登仙,便需要耗費巨大國力,來建造祭祀高臺,木牛成了貴族進獻的苦力,每日搬運木石,不眠不休,他并非死于“獻祭”,而是死于“力竭”……這個傻乎乎的大家伙,是為了鑄造亓帝的登仙臺,活生生累死的。
謝玄衣看過許多人的魂海,但木牛這一生所經歷的苦痛……卻讓他心顫。
或許這個大家伙,“一生”最幸福的時光,便是死去之后,以離魅之身,來到鐵鎖巷中。
“嘿嘿……”
生之道則化作一道柔光,落在木牛頭頂。
這個蹲下身子,便與謝玄衣幾乎平齊的大家伙,抱著膝蓋,歪著腦袋,認真凝視著謝玄衣的面頰。
他傻乎乎咧嘴笑了。
離魅這種生靈,天生“低人一等”。
意識回歸虛空之后,木牛哪里還能回想起眼前的黑衫少年是誰?
只是。
有些事情發生過,便留下了痕跡。
大家伙用力轉動著腦袋。
他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但卻是隱隱約約覺得,這黑衣少年的面容有些熟悉,仿佛上輩子見過。在這痛苦冰冷的一生里,能給他帶來溫暖感覺的人,并不多……
他傻傻笑著,笑著,身軀一點一點破碎。
謝玄衣伸出手掌,本想觸碰木牛的面頰,可指尖落下,卻只是觸碰了個空。
這一切都如夢,如風。
他什么都看見了。
卻什么都留不下。
生之道則……只能稍稍挽留殘魂片刻。
塵歸塵,土歸土。
木牛的殘魂,化為星星點點的輝光,與那涌入心湖的萬千螢火一樣,在短暫的搖曳之后,徐徐散開,消弭天地間。
“亓帝……”
謝玄衣鼻尖有些酸澀,他看著此刻心湖翻涌的那些熒光。
螢火翻飛,化為烈潮。
“為了登仙,當真連這些人的性命……都能視之不顧么?”
謝玄衣緩緩收起生之道則。
并非不愿挽留……
若有可能,謝玄衣希望讓大月國的可憐亡魂,多在這世間駐足片刻。
只是,他實在不忍去看。
亓帝為了成仙,已經瘋魔。
世人修道,所求為何……無非就是如意,自在,長生,不朽。
亓帝明明已經得到了很多。
可他卻心甘情愿,將一切都舍棄,只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成仙”二字。
謝玄衣駐足許久,最終他選擇退出心湖。
謝玄衣睜開眼,不出所料看到了陸鈺真的關切目光。
“參悟生之道則的滋味……如何?”
陸道主笑瞇瞇開口。
“不怎么樣。”
謝玄衣搖了搖頭,如實回答。
這個回答,讓陸鈺真有些意外。
陸道主一時之間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什么。
“亓帝還未徹底‘寂滅’。”
謝玄衣望著遠天,那逐漸破碎的巨大法相,他輕聲道:“可否讓我與他說幾句話?”
“隨意。”
陸鈺真隱約猜出了謝玄衣不開心的原因,他捧袖淡淡道:“你若愿意,也可親手將最后一刀斬下,省得我麻煩。”
飛云掠去。
很快,謝玄衣來到了那巨大法相的頭顱位置。
如意大道已經破碎。
亓帝的殘念,與如意道火一同點燃,這尊通天巨人,渾身都燃燒著火光,四肢如流云一般斷裂,焚滅……
此刻的亓帝,就坐在法相眉心的火燒云中。
他渾身都燃著光火,氣息跌落到了極點,卻仍然想要保持著帝王的威壓,硬撐著坐在虛無的火椅之上。
君主失去家國,天人跌下神壇。
他本是擁有一切之人。
可如今,一無所有。
點燃道火之后,亓帝便和那大月國的亡魂一樣,注定要燃盡自身,迎接不可逆轉的寂滅。
“到了。”
陸鈺真踩著白紙流云,輕聲道:“雖然即將迎來寂滅,但他畢竟是‘天人’……我們離遠一些,免得橫生意外。”
謝玄衣點了點頭。
他望著坐在火海中的男人。
很巧。
亓帝此刻也抬起了頭,望向了自己。
兩道目光,再次對碰。
“不死泉……”
亓帝率先開口,他望著此刻站在白紙流云上的二人,忍不住自嘲笑道:“倘若知曉世上當真有如此神物,孤當初何必費盡心思,掏空家底,建登仙臺,將這條真龍拘來,嘗試飛升?”
戰敗之后。
亓帝的精氣神,都仿佛垮了。
他雖然坐在火椅之上,但整個人的氣勢,卻跌落到了谷底。
謝玄衣微微皺眉,他從亓帝這番話中,隱隱覺察出了不對。
他知道,青鯉是被拘來的。
可是,亓帝舉國之力,建造登仙臺,難道就只是為了拘留青鯉?
“足足九百萬人……”
許久之后。
謝玄衣終于開口。
他望著亓帝,認真問道:“這一千年,你看到大月皇宮門口堆疊的尸山血海,當真不會心痛?”
“心痛?”
亓帝怔了一下。
他悵然若失,喃喃自語道:“孤自然是心痛的……千方百計,好不容易等到的一剎良機,孤沒有將其抓住……”
“倘若再來一次,孤定能屠龍,定能飛升……”
謝玄衣徹底沉默了。
亓帝,從不覺得自己錯。
他只是悔恨,自己沒有抓住機會,沒有讓這條真龍伏誅。
“還有什么想說的么?”
陸鈺真看出了謝玄衣的沉默緣由。
他輕聲開口。
謝玄衣搖了搖頭,他想問的其實并不多。
“那么,動手吧。”
陸道主注視著火域中的男人,眼中有唏噓,也有戲謔。
他輕輕道:“第二次弒君……這活兒你熟,還是交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