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謫仙是大褚最年輕的陽神。
飲鴆之戰結束之后,本該迎來空前盛世,然而氣運枯寂,雖然涌現出了謝玄衣唐鳳書陳鏡玄這一代天賦異稟的新人。但直至目前為止,仍然未曾傳出有人破境的消息……也許這世上當真有命數一說,倘若生在錯誤的時代,即便做出再多努力,也只是徒勞。
篤信因果命數的,其實不止陸鈺真一人。
離國太子,納蘭玄策,陳鏡玄……
然而武夫卻是例外。
無論是忘憂島那位,還是秦祖,亦或是武謫仙,他們的“證道方式”都十分特殊。
想要成就武道圣體,需要歷盡無數磨難,血肉之苦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苦痛,每一位陽神武夫都是用雙拳砸破天命的“改命者”。
武道。
只一字,便幾可鎮壓大道長河里的三千道。
武謫仙此刻心湖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知道,此刻可能是最后的機會,如果不離開“白紙結界”,接下來想走可就沒那么簡單了。
只是……他不甘心。
他還想再試一試。
“皇城迎戰趙純陽之后。我悟出了武道的新諦。”
武謫仙輕聲傳音:“我想……我或許有機會將紙道人斬殺于此。”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葉祖皺眉道:“這姓陸的至少是陽神七境。”
修出武道圣體的陽神境武夫,極其善戰,若論近身廝殺,即便對上更高境界的山巔修士,亦然不懼。
這一戰,武謫仙的悍勇已經施展得淋漓盡致。
以陽神第四境,與陸鈺真鏖戰激斗,不落下風。
如果沒有“不死泉”,說不定還真有機會占據優勢——
“我知道。”
武謫仙笑了笑。
他回想起皇城遠郊那一日。
那一日,趙純陽踏破虛空而來,對著他只出了一拳。
武謫仙當然知道,趙純陽境界遠遠高過自己……只是武夫從不后退,所以他未曾后退半步,選擇硬接趙純陽這一拳。
這位大穗劍宮掌教,倒也沒有欺凌后輩。
趙純陽其實很欣賞武謫仙。
所以……
那一拳,并沒有動用太多手段。
他只動用了“大道道意”。
武謫仙永遠記得,被趙純陽擊中的那一刻,他被如同“大日”般的氣息籠罩。
自己這位陽神境武夫,就像是紙塑一樣,圣體瞬間被大道道境擊破!
趙純陽的拳頭,蘊含著至剛至純的戰意!
這縷戰意,給了武謫仙極大震撼,這一架,與其說是教訓,不如說是福緣。
雖然受了傷。
但武謫仙返回皇城之后,閉關休養,反復揣摩趙純陽的道意,大有收獲。
他很確信,如果今日來到這里的,是陽神四境的趙純陽,那么此戰絕對不會落入下風!
“我知道陸鈺真修為比我更高……可那又如何?”
武謫仙聲音逐漸變得冷厲,果斷道:“只要讓我順利遞出這一拳,那么陽神七境,也要跪下!”
葉祖被這回答震到,一時無言以對。
他知道這個大褚最為年輕的陽神武夫,十分倔強,可沒想到,竟然倔強至此。
“陸鈺真有‘不死泉’。”
武謫仙已經做出了決定,他不再猶豫,快速傳音:“這一擊……我不會給他機會。葉祖,還請為我護法,壓住純白圣人。”
“……好。”
葉祖應了一聲,懸劍升空。
那尊純白圣人只當葉祖想要脫離白紙結界,于是隨之一同升空。
整座荒蕪大地,便成了武謫仙和陸鈺真二人的純粹戰場。
武謫仙深吸一口氣。
毫無預兆的,那尊如金焰燃燒的武道圣體,忽然開始收斂氣機。
被璀璨熾日拋灑而出的無數圣輝開始收縮——
這一刻。
荒蕪大地上的武謫仙,反而比先前更像是太陽。
方圓百丈,億萬金光,以他為圓心,紛紛掠去。
“……嗯?”
穩占上風的陸鈺真,此刻忽然心頭掠起一縷不安。
他后退一步,揮了揮衣袖。
無數紙雪從天頂傾落,紛紛對準武謫仙刺下。
這種攻擊,原本會被圣輝攔下,但這一刻……圣輝極致收縮,就連覆蓋在肌膚表面的那一層圣輝,都被武謫仙汲取進入肺腑之中,于是這些紙雪便順利刺入武道圣體之中,形如磐石的武謫仙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九成以上的紙雪,在刺入圣體那一刻便被高溫焚化——
然而還有數十根紙雪,如翎羽一般,根根分明,插在武謫仙的肩頭,脊背,手臂位置。
這塊收斂金輝的磐石,一瞬間便被箭鏃扎滿。
但陸鈺真心中的不安,沒有絲毫停歇。
他繼續后退,同時死死盯住那陷入“死寂”狀態,挨打也不還手的反常男人。
下一剎。
武謫仙驟然睜眸。
那雙黑瞳,在此刻化為極致純粹的金燦色彩。
熊熊烈焰在武謫仙眼中燃燒。
他一步踏出,瞬間來到陸鈺真面前,這并不是瞬移,也不是破虛,而是實實在在的“踏地前行”,只是因為速度太快,所以神念都無法捕捉。武謫仙的衣衫轟出爆鳴,在他落腳顯形之后,大地這才裂開巨大溝壑。陸鈺真神情錯愕地低頭,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武謫仙的速度已經超過了他的神念感應范圍,即便在自己布置的白紙洞天內,依舊沒有任何辦法進行預見和閃避。
“轟!”
皇城遠郊趙純陽出拳的畫面,死死刻在了心湖底。
武謫仙這一拳遞出,沒有花哨。
有的……
便是那“至剛至純”的大道之意!
陸鈺真在第一時間便做出了防守應對,雙手迭掌,橫置于丹田位置。
但是沒用。
這一拳穿透手掌,穿透肌膚,穿透肺腑,勢大力沉地貫穿透體。紙道人瞳孔收縮,面色驟然蒼白,他竭盡全力想要壓下這一擊……然而最終還是武謫仙取得了角力之爭的勝利,這一拳勁氣盡數爆發,陸鈺真雙腳不受控制地離開地面,化為一枚炮彈重重撞在白紙結界天頂,緊接著那位氣息盡數內斂的陽神境武夫微微彎曲膝蓋,瞬間蹲地起身,再度出現便來到了陸鈺真后背上空。
一擊膝撞。
陸鈺真再度化為流星墜地。
葉祖瞳孔震顫,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兩道身影,猶如兩條直線,不斷在天頂,地面劃過——
武謫仙的拳腳已經看不清速度。
每一擊打出,都在燃燒氣血,這家伙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怪不得知曉對手擁有“不死泉”還敢出擊……這根本就是一場壓上性命的豪賭。
葉祖的神念已經無法捕捉兩人蹤跡。
整座完整白紙結界都在開裂。
陸鈺真如斷線風箏不斷被打得拋飛而出,撞在結界四處。
那純白華美的天頂,斬開一道又一道裂紋……
葉祖神色復雜。
他好像在許多年前,看到過這樣的畫面。
武謫仙此刻展露的“大道道意”,實在讓人感到熟悉……當年有一個家伙,明明身為劍修,卻只用拳頭便將自己打得喘不過氣來。
這是……
趙純陽的大道道意?
在這一刻,武謫仙當真如同一枚太陽。
只可惜。
太陽很快就會燃盡。
這樣驚才絕艷的一擊……注定要付出慘烈代價。
十息。
武謫仙收斂全部氣血,所施展的“亡命一搏”,只維持了十息,天頂那縷流光速度越來越“慢”,從最開始的神念不可捕捉,再到后面肉眼也可看見,這輪璀璨耀眼的太陽足足燃燒了十息。然而十息便足以改變一場戰斗的結局。
“轟!”
最后一道爆鳴,從高空響起,自大地迸發。
陸鈺真重重摔在荒蕪大地之上。
紙道人此刻比“白鬼”好不了多少,按理來說他這種修士,與同境敵人廝殺,應該以“法身”對捉。然而他完全以肉身硬抗了武謫仙的“燃命術”,這具肉身幾乎被打得稀爛,因為武謫仙的出拳速度太快,不死泉的修補速度都無法追趕。
武謫仙緩緩落在地上,他已經無力保持站立,只能單膝跪地,但是已經不重要了……至少他沒有躺下。
他深吸一口氣,望著被嵌在大地凹坑之中的陸鈺真。紙道人身軀裂開了數百道傷口,一縷又一縷金燦道意從中滲透而出,這些金燦道意切割著肌膚,切割著肺腑,只可惜沒能將“丹田”撕裂。
“只差……一點點。”
本該是鉆心的疼痛。
但陸鈺真卻依舊擠出了笑容。
他艱澀笑了笑,想要抬起一根手指,比劃出差一點點的手勢,只可惜這具軀殼受損嚴重,連抬起手掌都做不到了。
“只差一點點……或許你真有機會殺了我……”
陸鈺真抬頭看著天頂,神色感慨唏噓。
這些話是對武謫仙說的。
陸鈺真聽到了墜地身影,知道武謫仙就在身邊。
不過他此刻已經徹底“力竭”,無力轉頭,只能看著支離破碎的天頂。
無數紙雪紛紛揚揚飄落,由于結界主人的重傷,這些紙雪已經無法化為刀劍,只能凄凄慘慘戚戚地飄墜,天地之間響起風雪的幽鳴,好似在為某人的離去提前哀悼。
武謫仙比陸鈺真的狀態好不了多少。
雖然他還沒有躺下。
但是身軀內部,已經龜裂。
這樣的一擊,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他神色有些遺憾,如果自己能夠重現趙純陽的道意,或許這最后一擊,便能徹底擊碎陸鈺真的洞天。
“的確還差了一點。”
武謫仙同樣艱難地笑了笑,他聲音沙啞說道:“不過……還重要么?”
陸鈺真依舊是平靜看著天頂。
他明白武謫仙的意思。
這不是一場公平對決。
在這里,除了武謫仙,還有一位陽神。
白紙結界,已經被轟得支離破碎,大塊大塊由紙雪組成的云團正在崩塌,陸鈺真看到了一縷劍影,出現在視線中央。
有人懸劍在天。
“可惜。”
陸鈺真輕輕說了一聲。
武謫仙微微皺眉,有些不太明白,此刻紙道人為何會是這個反應。
南疆大局,功敗垂成,哪怕沒有遺憾,難道沒有畏懼?
這世上所有修士,無一例外,全都懼怕“死亡”。
陸鈺真現在的狀態,離死只差一點。
“我有個問題。”
陸鈺真再次笑了笑,認真問道:“這樣的‘術’……你是怎么悟到的?”
“趙純陽。”
武謫仙淡淡地笑了。
這一式,他其實早就悟到了。
在大月國那一戰,對弈孔雀大尊,他便留了這么一招后手。
如果那時候孔雀大尊要與自己拼命,他便會燃燒氣血,嘗試將這頭大妖當場斬殺——
只不過礙于第三人的存在。
這道術,沒有施展。
如今太陽燃盡,大局逆轉,武謫仙身上氣血雖然干涸,但戰意卻未曾枯竭。
作為對對手的尊重,也作為對大穗劍宮的尊重,他沒有藏私,緩緩說道:“這道術……拜趙純陽所賜。”
“……原來如此。”
陸鈺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這樣的神色,很少會出現在他的臉上。
世上之事,大多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天地之大,哪有人能全知全能?
“不愧是我看中的紙人道客卿,武道大才。”
陸鈺真由衷稱贊道:“僅僅與趙純陽打了一架,就能參悟出這樣的‘術法’。”
“我與你不是一路人。”
武謫仙搖了搖頭,面無表情道:“真正大才的不是我,而是趙純陽。如果換做他來,你不會活到現在。”
“……說得有理。”
陸鈺真咧嘴笑了笑,嘆息說道:“所以我一直都不敢招惹大穗劍宮,那老家伙出拳實在太重,說不定真的會把我打死。你是陽神境武夫,應該知道我們這樣逆天而為的人,想要修行到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吧?”
同樣是修士。
修行劍術,道術,有些人生而得到大道垂青,譬如當年的謝玄衣,一路進境飛快,幾乎沒有阻礙。
可武夫不同。
武夫要受盡錘煉,嘗遍苦痛。
至于邪修……自然要更慘淡,雖然武謫仙從來瞧不起這些南疆邪修,但不得不承認,陸鈺真這樣的人物,稱得上是“梟雄”。
本就生在泥濘中的爛草,難以存活,何況人人見了都要踩上一腳呢?
能夠修到陽神。
已是萬中無一,千年僅此一例。
“剛剛你沒能殺死我……”
微微停頓了一聲之后。
陸鈺真有些遺憾地看著武謫仙。
他認真地吐出四個字。
“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