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天朗氣清,陽光普照。
沈府中已經開始熱鬧起來,整個揚州城的達官顯赫幾乎都來了,門庭若市,車馬不絕。
身為揚州巨富,十六家商會的會首,沈老太君的壽宴,哪怕是揚州太守都要給面子,親自前來祝賀。
更有小道消息傳出,稱此次壽宴上,沈老太君還專門邀請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奇人異士,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沈府大門。
張九陽提著阿梨親手做的一大包點心登門,望著那車水馬龍般的隊伍,還有那一個個聽起來就價值不菲的壽禮,不禁覺得有些尷尬。
“孫家家主送來南海紫金紅木雕一對!”
“長史顧大人送來銀鎏金鑲玉嵌貼花手鐲一雙!”
“萬符樓少樓主孫明玉孫道長送來長壽云母丹一瓶、八寶定宅符十張、東海龍紗一匹!”
來參加壽宴的客人,要么是揚州五品以上的大官,要么是富甲一方的豪紳,要么就是名動一時的文人雅士,就連萬符樓這種超然物外的勢力,也派出了少樓主前來相賀。
特別是那個孫明玉給出的賀禮,更是讓不少人為之瞠目。
長壽云母丹是萬符樓名震天下的靈丹,據說有延年益壽的神效,是給當今陛下的貢丸,有價無市,一顆便值萬金。
八寶定宅符可以調風水,增氣運,安家宅,亦是珍貴。
至于最后的那匹龍紗來頭更大,又稱鮫綃紗,相傳乃是東海鮫人所織之布,薄如月光,輕如片羽,卻能寒暑不侵,入水不濡,是珍品中的珍品,寶物中的寶物。
一時間,所有人都望向那位萬符樓的少樓主孫明玉。
只見他一襲錦衣,頭戴玉冠,手持一把折扇,面容俊朗,風度翩翩,只是氣質略有些陰柔。
面對眾人的注視,他不卑不亢,云淡風輕,風采卓然。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道士手持拂塵,默默跟在他的身后,氣息縹緲,行走間如仙鶴般輕盈,眸光明亮,令人難以直視。
張九陽心中一凝,這老道士的修為還要在他之上,估計應該有第四境!
第四境,放到欽天監中都有資格做靈臺郎了,但他卻愿意跟在孫明玉身后,默默保護。
不愧是萬符樓的少樓主。
似是察覺到了張九陽的注視,孫明玉轉身和他對視一眼,四目相對,兩人體內的法力都隨之而動。
他對著張九陽微微頷首。
兩人差不多的年紀,都是第三境的修為,容貌氣質也都是人中龍鳳,頗為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張九陽手中提著的,是一包用油紙裹著的點心。
他搖頭笑笑,阿梨這個家伙,讓她去買點禮物,結果她不舍得花錢,就自己動手做了這些點心。
味道很好,但做為壽禮未免就太小氣了。
“在下……”
“張公子!”
張九陽正準備硬著頭皮送上壽禮時,門口迎接賓客的管家卻目光一亮,幾乎是小跑著趕來,神色十分激動。
“您可是張九陽張公子?”
“不錯,你認識我?”
“認識,當然認識,我們沈府上下,誰不認識張公子?”
管家的態度十分尊敬,甚至有點過頭了,露出一絲討好的意味,這是在面對孫明玉時都不曾展現的態度。
張九陽心中怪異,想起了昨晚岳翎說的那句話。
“你現在這張臉,在沈府可能比我的面子都大。”
管家異常恭敬地將張九陽一路帶到了宴席上,甚至將那位孫明玉都冷落了,沿途的下人見到張九陽也都是一個樣子,又好奇又恭敬。
宴席上已經坐了不少人,張九陽還看到了欽天監的熟人,老高和李焰。
想過去說話,管家卻帶著他一路向前,來到了右手邊的第二個位子,剎那間,無數目光向著張九陽望去。
當看見是一個白衣勝雪,腰懸玉簫的俊美男子時,不禁議論紛紛,猜測著他的身份來歷。
要知道,張九陽正對面坐著的,可是堂堂的揚州太守,而他旁邊挨著的,乃是欽天監的一位監侯。
申屠雄舉起酒杯,打量著張九陽,目露奇光。
“原來你就是張九陽,果然是一表人才,怪不得岳翎會對你如此上心。”
說罷他黝黑粗豪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好本事,我欽天監中不知有多少兒郎對你咬牙切齒呢。”
“你小子,不動聲色的,就把我們欽天監最漂亮的一朵花給摘走了。”
張九陽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申屠監侯,您誤會了,我和岳翎只是朋友。”
他暗自打量著申屠雄,岳翎曾言,此人嫉惡如仇,性烈如火,是個敢打敢拼的虎將,就是有些偏激和護短。
“哈哈,不用和我說,等會兒恐怕會有不少我們的人來給伱灌酒,小子,希望你酒量還不錯。”
他拍拍張九陽的肩膀,出言調侃道。
張九陽露出一絲苦笑。
但這次交流,申屠雄倒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雖然對方和岳翎在公事上有所沖突,也拍過桌子,但私下里卻會來參加沈老太君的壽宴,也沒有偷偷難為他。
顯然是一個公私分明,豪邁粗爽之人。
片刻后,萬符樓的少樓主孫明玉也走了進來,坐在右手邊第三個位子,正好在張九陽的旁邊。
他撫摸著折扇,若有所思地望著張九陽,出聲打探道:“不知這位道友出自何門何派?”
“山野之士,一介散修,只是和欽天監有些淵源罷了。”
孫明玉眼中露出一絲恍然,以為張九陽可能是欽天監某個監侯甚至是監副的子嗣,不然普通的欽天監之人,可沒資格坐在這里。
“赤耀握靈符,丹心寫道書。除妖乾坤凈,驅惡日月明。”
張九陽突然念了一首詩,正是凈行道長在臨死前念的那首,而后問道:“少樓主可聽過此詩?”
孫明玉愣了一下,而后笑道:“當然聽過,這是我們萬符樓的創派祖師在仙逝前留下的遺詩,亦是我們萬符樓傳承至今的祖訓,從小就要背誦的。”
“你為何會問這個?”
張九陽想起在魂魄消散前,凈行道長念誦此詩時臉上的虔誠和堅定,仿佛便是這首詩,支撐著他走遍大江南北,竹杖芒鞋,治病除妖。
再看到孫明玉臉上的漫不經心,張九陽默默一嘆。
有人奉為圭皋,踐行一生,有人卻不以為然,棄如敝履。
更嘲諷的是,前者暴尸荒野,后者卻身居高位。
但想起凈行道長的臨終遺愿,張九陽還是問道:“不知少樓主可認識凈行道長?他也是你們萬符樓的弟子。”
“凈行?”
孫明玉思索片刻,茫然道:“那是誰?多少歲,什么修為?”
“大概六七十歲,第三境。”
聽到這話,孫明玉搖頭笑笑,道:“這種資質的弟子我哪里會記得,凈字輩的人,他見了我,還得叫一聲師叔呢。”
張九陽皺眉,取出用白布包裹著的骨灰壇,道:“凈行道長因除妖而死,只有一個遺愿,就是能葬入萬符樓的墓林中,魂歸故土。”
孫明玉微微一笑,道:“已經燒成了灰,誰知道他是不是我們萬符樓的弟子,外人可是不能葬入墓林的。”
“不過……”
他話音一轉,突然低聲道:“現在我父親正在閉關,觀中暫時由我打理,如果你愿意幫我一個忙,這種小事倒是不算什么,一句話的事情而已。”
張九陽只覺得荒謬。
自己不辭辛苦將你家弟子的骨灰送回,你不感激也就算了,竟然還讓自己幫忙做事情才能答應將骨灰安葬。
想起凈行曾說過的那句話。
“道友可將我的骨灰帶回揚州的萬符樓,念在我幾十年兢兢業業為宗門奔走降魔的份上,他們應該會給你一些報酬……”
張九陽心中一嘆,凈行道長要是知道宗門的態度,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見張九陽不說話,孫明玉以為他答應了,就說道:“你在欽天監有關系,可知道一個人?”
“誰?”
“明王岳翎。”
說著孫明玉啪的一聲打開折扇,當看清扇子上畫著的人時,張九陽不禁為之一怔。
那是一個看起來十三四歲的少女,高馬尾,穿紅衣,手提一桿長槍,眉目如畫,英姿颯爽。
雖然眉眼還有些稚嫩,但張九陽可以確認,正是少女時期的岳翎!
“翎兒和我曾是青梅竹馬,以前她還救過我,七歲時我不小心跌入水中,就是她一槍把我挑了出來,還用槍尖拍拍我的臉,說小胖子,以后少吃點。”
“那一幕我永遠都忘不了。”
孫明玉嘆道:“可惜后來她就回冀州了,只有每年的六月份才會回揚州小住一段時間,再后來國公府遇難,她加入了欽天監,就很少再回來了。”
“所以,你是想……”
孫明玉點點頭,道:“我已經有些年沒見過她了,她現在好看嗎?都喜歡什么?”
張九陽望著他,似笑非笑。
“所以你想讓我撮合你和岳翎?”
“能撮合最好,不能的話也沒關系,你告訴我一些有用的信息就行,比如她喜歡吃什么,有沒有心儀的人……”
張九陽的笑容慢慢收斂,淡淡道:“滾。”
孫明玉一怔,而后神色也冷了下來,打量著張九陽,道:“原來你也是收到了消息。”
“什么消息?”
“還裝。”
孫明玉冷笑道:“沈老夫人平時十分低調,這次之所以大張旗鼓地開辦壽宴,邀請了許多能人異士,不就是想挑選一位外孫女婿嗎?”
“在場的年輕一輩,十個有九個,都是為岳翎來的,你也不例外!”
他伸手拿走了凈行的骨灰,道:“這個我可以幫你,但等會兒也請你自覺退出,我萬符樓,算是欠了你一個人情。”
張九陽搖搖頭,不再搭理他。
我能告訴你,我不是為了岳翎來的,而是為了沈老太君?
他想見岳翎,隨時都可以,之所以來參加壽宴,純粹是想見一見沈老太君。
張九陽來揚州的一大目的,就是為了快速傳播王靈官的信仰,收集香火。
若能得到沈老太君的幫助,相信他很快就能在揚州打開生面,迅速收獲大量的香火之力,讓觀想圖繼續賜下傳承,甚至是……
請靈官爺降世降魔!
就在他思忖之時,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一處。
張九陽看到老高等人竟然紛紛倒吸一口冷氣,瞪大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所有欽天監的人都如遭雷震,就連申屠監侯都不小心打翻了酒杯。
張九陽心中一凜,難道是有邪祟?
他猛地抬起眼眸,而后瞳孔一震,愣在了那里。
只見前方緩緩走來了一道身影。
眉心一點花鈿,好似紅蓮盛開,一襲淡紅色的云錦羅裙,衣上綴著金翠蟬翼,腰里束著一根淡金色綢帶,勾勒出曼妙的曲線。
烏黑的秀發不再如往常一般綁成馬尾,而是如瀑布般垂落在腰間,每一根都晶瑩剔透,好似有光澤流轉。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她手中提著的那口龍雀斬馬刀。
張九陽頓時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
這是……岳翎?
不是,美女你誰呀?
但見眉分秋水,眸如明月,五官俊俏絕倫,肌膚白皙無暇,身材高挑,行走間亭亭如玉,顧盼生姿。
更難能可貴的是,即便身穿女裝,她的身上依然有著一股抹不去的英氣,明亮的目光令人難以直視。
任誰見了,都不得不稱贊一聲,好一個風華絕代的奇女子。
岳翎對眾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她龍行虎步,提刀而來,徑直走到了孫明玉面前,靜靜望著他。
張九陽一愣,難道真如這孫明玉所說,兩人曾是青梅竹馬?
一念及此,他心中竟然泛起些微的酸澀感。
下一刻,岳翎清冷的聲音響起。
“喂,麻煩讓個位。”
“我要和他坐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