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叫吳本忠,來這里已經兩年了。去年瑪縣剛開始土地承包,市場剛開張他就過來了,也是聽老家說這邊好掙錢才過來的。原本是想做些小買賣,帶了點本錢過來,可惜對這邊的市場不了解,從烏城進的一些貨在這邊沒賣掉,賠了個底掉,本錢沒了,也沒臉回家,去兵團的親戚那里混了冬天。兵團連隊那邊日子現在也不好過,雖然苞谷面能吃飯,但想要掙錢真的很難。所以一開春他就進山來了。這也是有人給他指了條道,說山里有好東西,只要弄到了,就能到收購站里換錢。如果能撿到碰到寶貝,那就發財了。
吳本忠一開始也不是很相信,他老家附近也有山,對大山也算了解,但進山找山貨的本事不是很精通。他來之前還專門去收購站問過,當時收購站里的人也明確告訴他,收的山貨不少,皮子、黨參、貝母、鹿角之類的,價錢也不低。
吳本忠聽過后就進山了,山里的草藥他也就只認識貝母,黨參都是后面別人告訴他的。現在不是挖黨參的時間,吳本忠也就只盯著貝母。然后就又碰到了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
但山里也并不好混,他三月下旬進的山,那時候有些地方還有雪,進山后一開始看不到貝母,就想著撿點其他東西。一旦進了山,再想出去就有點難。山里也沒啥吃的,草剛長起來的時候就挖草根,撿干蘑菇,加上帶的一些苞谷面。
他沒想著出山,因為出山也沒辦法,兜里沒錢沒撿到好東西,出去最多就是要飯。
吳本忠要臉,不然也不會從兵團親戚家出來。在那里要死皮賴臉呆著,也能活下去。因為他要臉,不想混飯吃才出來的,所以也因為要臉,不想下山到縣里要飯,他希望能夠憑能力憑本能掙錢。
然后他就在溝里撿了一副鹿角,這可把他高興壞了。他分明記得收購站里的人都說了,鹿角的收購價在一公斤六塊錢以上。這一副鹿角得有個五六公斤,頂工人一個月工資了。
原想著帶著鹿角下山去賣錢,順帶著買一些生活用品上來,然而讓他忿怒的是,還沒出山,就碰到了林業隊的人,然后就把他的鹿角給收了。那人還告訴他讓他盡快出山,不然下一次碰到他在山里撿東西挖草藥,就把他抓起來了。
對方有槍有馬,吳本忠反抗不得,就只能自認倒霉。
沒了鹿角,他不甘心,卻也沒辦法。好在挨到四月初貝母出現了,他就開始挖貝母。現在自己帶的苞谷面差不多吃完了,天天吃野菜,拉的屎都是綠的,他很想大米、白面和肉的味道。
碰到孫家強也是挺意外的,不過看到對方和自己差不多的打扮,吳本忠便沒那么害怕了,但還是有幾分戒心。這年頭,除了自家人,有誰能相信呢?
孫家強看到吳本忠其實還是挺高興的,雖然他以前碰到過壞的盲流,但總歸心底里保持著幾份善念,所以把李龍那里能換到物資的事情告訴了吳本忠。
吳本忠昨天是不相信的,但今天看到了孫家強換來的鞋子,他有些動搖了。
從溝里離開,七拐八拐的出了溝,又過了兩道溝,再拐向西,翻了兩道山之后,吳本忠來到了一處小山溝里。這山溝很窄,兩邊都生長著松樹,牛羊都沒有從這里經過過,草長得很深,而且很雜很亂,因為有松樹的遮擋,溝兩邊沒什么陽光,地表長著厚厚的苔蘚。
吳本忠進了這條溝后,往里走出四五十米,在山坡一處風倒松樹的邊上,掀開一大片苔蘚,露出一個洞口來。
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庇護所。這洞外面看著挺小,里面其實挺大的,因為被樹枝、苔蘚擋著,不容易被發現,里面雖然有點潮,但總比呆在外面強。
吳本忠鉆了進去,里面別有洞天。有通氣孔,顯得不憋悶,他在里面儲存不少干柴,用四塊石頭堆了一個灶臺,上面架著一個鋁盆充當鍋,還有一個掉了好幾塊瓷的搪瓷盆是吃飯的碗。
洞的左面鋪著干草,上面有尿素袋子和麻袋片,還有一個破了好幾個洞的被子團在一起,這是吳本忠睡覺的地方。
山洞右邊的角落里放著好幾個袋子,袋子邊上還有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兩副鹿角,一副狍鹿子的角,一個北山羊頭,十七八個角節的那種,還有幾塊石頭。
吳本忠看了看這些東西,他能確定的是鹿角和袋子里的貝母能換錢,其他的還不清楚。
往袋子里抓了一把,貝母還是很濕,有些潮,這幾袋子加起來得有二三十公斤。
吳本忠也很發愁。自己采挖的貝母不少了,但自己居住的這個溝安全是安全,林業隊的也找不到,但這里沒有能曬東西的地方,上面夠得著陽光的地方都是松林子,下面潮氣這么大根本沒地方曬。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曬,又怕被別人偷走,自己每天還要挖,總不能一直看著。
他想起了劉家強的話,咬咬牙,提起最小的一袋子貝母往洞外走去。
大不了就損失一些吧。自己這里糧食已經完全沒有了。除非下山,但收購站里的人說了,只收干貝母,他們可不負責曬。眼下自己要下山,至少得走一天。可今天晚上的飯都已經沒著落了。何況火柴也沒有了,中午自己就嚼的干蘑菇,這晚上再沒東西吃,明天有沒有下山的力氣他都持懷疑態度。
那就試一下,換點東西吧。
吳本忠出現在木屋東面的時候,李龍正在從繩子上把風干肉收下來。雖然四月初,但這里地勢平坦,光線充足,又有風,這肉已經晾曬的差不多了。他打算今天把肉收起來明天就不曬了,明天去孫家強說的那個地方看看有沒有鹿。
看到吳本忠,李龍嚇了一跳,要不是大白天,他都以為對方是鬼呢!
好歹見過孫家強、李正堂兄弟以及那個小偷壞人,李龍也算是見過山里各種盲流了,但像吳本忠這樣的還頭一次見。
別人最多不修邊幅,這位簡直就跟骷髏一樣,有沒有四十公斤李龍都在懷疑。
雖然瘦的皮包骨,但看著這個人還挺有力氣的,背一袋東西過來,就只是大喘氣。
吳本忠從外表上看比孫家強落魄的多,衣服破了好多個洞,磨的發亮,頭發亂糟糟的,胡子倒不長,只是因為缺乏營養,臉極瘦。李龍覺得如果把頭發胡子修一修,再吃胖點兒,這位能稱得上是個帥哥。
“老板,聽說你這里能換東西?”吳本忠在十幾米外站定,袋子放在腳下。他打算一有不對,大不了袋子不要了,人直接跑。只要不抓住,那就有無限可能。
不過看對方竟然有拖拉機在,吳本忠對孫家強的話又相信了幾分,這位應該不是林業隊的吧?沒馬,總不能開著拖拉機去抓人?
“換啊。你用啥換?”李龍問道,“換啥?我這里米面、酒、飲料、糖、鞋子火柴都有。”
“咋換的?你是按一公斤貝母多少錢換的?”
“新鮮貝母一公斤三塊。”李龍說道,“山里就只能是這個價,當然也要看品質,品質要好,那也能提價,如果品質差,雜質多,得降。”
比收購站的便宜,這點吳本忠理解,畢竟人家也賺錢。
“那你看看我的貨吧。”吳本忠說道,“我這袋子貝母應該不少,我想都換一些。”
李龍估摸著那袋子貝母能有近十公斤,他進屋取了秤,出來的時候看到吳本忠正盯著案子上的風干肉咽著唾沫。便笑著說道:
“餓了吧?要不要先吃點兒?”
“不了不了。”吳本忠的戒心還是挺重的,擺手說道,“先稱,先換東西。”
李龍便用秤鉤子掛著袋子稱了起來。
“九公斤八。”秤挺高,吳本忠點點頭,差不多。
放下秤,李龍打開袋子看看里面的東西,然后就皺起了眉頭,他聞到了一股子霉味兒。
“你這貝母沒曬嗎?這味道有點大啊。”
李龍提著袋子往木屋前的木地板上一倒,貝母滾了一地,然后就看到上面還好著,下面有些貝母已經爛了。
吳本忠臉一下子漲紅了,尷尬得很。
“我那里……不好曬。”
“那挑一挑吧,爛掉的這些肯定是不能用了。”李龍蹲下來,吳本忠也立刻蹲下來開始挑。
爛掉的不多,有一公斤多,發霉的也有大半公斤,剩下的七公斤多是好的。
“這爛掉的可惜了,發霉的,估計也很難有用。”李龍說道,“洗了洗再曬一下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以后有貝母你挖了之后盡快處理,不然都這樣,那多可惜。”
吳本忠也知道這個道理,但自己那地方根本就沒辦法搞啊。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抬頭問李龍:
“那老板,你這里能不能換錢?”
“你是說,把貝母賣給我?”
“對對對,直接換錢,錢好裝。”吳本忠在確定李龍不是“壞人”之后,就立刻有了這個想法。與其把貝母放在洞里各種擔心,而且還會壞,不如直接賣給這個人!
“行啊,不過我這價格可不會高,就三塊錢。你這貝母我能看出來是洗過的,如果曬好了,到山下其實也是能多賣點錢的。”
“那也得能帶下去再說。”吳本忠這一刻極其清醒,“先說能不能曬干,曬干了說不定還會碰到林業隊的……算了,能賣給你也不錯。”
“那行,這些你是賣還是換東西?”
“換東西吧。”吳本忠看著案子上的肉,又咽了口唾沫,“那些肉能換吧?”
“能。我屋子里還有鹵好的熟肉,你換不換?”
“換!”
七公斤貝母,吳本忠換了一雙鞋,把他自己腳上那雙爛鞋扔掉了,又換了幾公斤風干肉和半公斤鹵雜碎。米、面、糖,最重要的火柴,以及一包鹽,剩下還從李龍這里拿到一張大團結。
物資不算很多,不過吳本忠已經決定,等明天就把自己洞里的那些貝母都拿出來換掉!
最好早早過來,免得碰到林業隊的再被沒收掉,那多可惜!
他已經從李龍這里知道,對方不光收貝母,還由鹿角等一切值錢的東西!
這不就相當于收購站在山里的征收點嗎?
帶著這種心思,一邊吃著鹵雜碎一邊往回走。
李龍則把那些壞掉的貝母清理走,把霉掉的去水邊洗去霉印子,鋪在案子上。
剩下的那七公斤多貝母他也用水淘洗了之后,鋪在小房間的地板上晾干。
太陽已經下山,他不好放在外面,一來晚上還是有露水,二來如果有野獸啥的過來糟蹋掉就可惜了。
弄完這些,他簡單吃了個晚飯,關門睡覺。
第二天天還沒亮,李龍就被敲門聲叫醒,他提著槍問道:
“誰?”
“我,昨天換貝母的,我來賣貝母。”
李龍沒想到吳本忠這么早就過來了,他提著槍打開門,看著吳本忠腳邊放著兩袋子貝母嚇了一跳:
“這里面都是?你這么能挖啊!”
“嘿嘿,主要還是有幾條溝里全都是貝母,不挪腳一會兒就一公斤。”吳本忠心情好,話也多了起來,“真沒想到這邊資源這么豐富的。”
李龍以前是知道有幾條貝母溝的,不過他沒見識過,李建國倒是見過。
“里面有沒有壞的霉的?”
李龍放下槍去拿秤。
“我昨天晚上都挑過了,壞的霉的都讓我給扔掉了。”吳本忠保證著,“你放心。”
他其實也挺心疼,洞里壞掉的有兩公斤多,這樣折算下來,相當于大半天白干。
“那行,我先稱一下。”李龍鉤住袋子,一起稱了起來。
十五公斤的秤竟然沒打起來,于是便兩個袋子分開稱。
一袋十二公斤,一袋十一公斤,二十三公斤。
李龍也不好直接就聽他的話,外面木地板上雖然還有點露水,但這一點不怕,太陽一出來就干了,他把兩袋貝母都倒在了地板上。
吳本忠盯著李龍剛才放在屋門口的槍,其實已經有點后怕了。
如果李龍拿槍指著他直接把貝母給收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自己怎么就這么冒失,提著貝母就過來了呢?而且是自己的全部身家!
雖然昨天這人表現的很好,但現在這么多貝母在這里,這可是近百塊錢的東西,這年頭在山里,為了這么多東西,開個槍不算個啥吧?
自己原來村里為了一口鍋,打得頭破血流的都是有的!
昨天自己真是熱血沖昏了頭了,怎么就這么容易相信人了呢?
“不錯,還真沒啥壞的。”李龍看了看那些貝母,挺滿意的,這個人還真是挑過了。
他不知道吳本忠腦子里已經在天人交戰了,直起身子問道:
“全都要錢,還是一部分物資一部分錢?要錢的話,六十九塊錢,我給你折算七十,算你昨天挑貝母的辛苦費,畢竟你這貝母說實話,沒臟東西,挺不錯的。”
“那就……都要錢。”聽著李龍這話意思,吳本忠大腦這才正常運轉起來,對方不搶?
是正經做生意?
還是先把自己穩住,等自己放松之后再偷襲?
看看李龍的大高個,再看看自己跟猴一樣,對方真要搶自己,應該不用這么麻煩吧?
吳本忠腦子里亂想的時候,李龍已經進屋取了錢,數出七張大團結來遞過去:
“給,拿好了啊。七十,數數。”
吳本忠是看著李龍一張張數的,不過他接過錢來,又忍不住數了一遍,沒錯,就是七十。
這可是他這一年來,掙的最多的一次!
半個月的時間!
山里還是真能掙錢啊!
眼下吳本忠已經為自己剛才的那些胡思亂想而慚愧了,他忍不住問李龍:
“老板,鹿角你收不收?”
“收啊,不過價格可沒收購站的高。”
“那肯定,我有鹿角和狍鹿子的角,你一公斤給我三塊我就能賣給你!”
一方面因為慚愧,一方面那玩意兒目標太大,自己現在身上裝錢了,帶著鹿角要是被林業隊發現了,被抓是其次,搜出錢來,那自己這錢不就白掙了?
至于能不能晚上出山?算了吧,晚上自己出山,是給狼加餐嗎?
除非像李龍這樣手里有槍,不然的話,就是送菜。
把這件事情確定之后,吳本忠有點迷迷糊糊的離開了。走出一公里多路的時候,他突然一下子蹦了起來,照這個速度,等五月下旬貝母過季的時候,他有把握能弄到幾百塊錢!
到時回家的錢就有了!
幾百塊錢啊!自己原來的村里,有幾個有幾百塊錢的!這幾百塊錢,可以把家里的屋子修修,添置一些東西,過上好日子了!
李龍也挺開心,這是碰到一個大客戶了。
看來盲流中也有能人的。
他架起爐子燒起水,熬粥,這邊則把吳本忠拿過來的貝母攤開在外面晾曬,看來今天又出不去了。
不過這個念頭也只升起不到一個小時,就破滅掉了。
波拉提騎著馬跑了過來,給李龍送來了一個挺好的消息。然后李龍就帶上一些東西放拖拉機里,把這邊收拾收拾,開著拖拉機跟著他去了東面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