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的時候,李龍把那頭打來的狼,和一只黃羊給連隊留下了。
不然的話,東西多的裝不下。
“小龍啊,我給你說,春節后你要有空再來的話,我還能給你弄上幾十張皮子。”大老陳接受了那頭狼和黃羊,然后給李龍做了保證。
“后面,咱連隊打到的皮子,都給小龍留著,反正就幾十公里路,對別人來說得走一兩天,對小龍來說,那不就是一腳油門的事情?”
王明軍看著李龍的吉普車還是挺羨慕的,這玩意兒只有團領導才能坐,而且一個團場就一輛,基本上除了團長和政委,其他人別想坐。
雖然聽李建國說這車是州聯社的,但明顯能看出來,這車就是供李龍隨意支配的。
這也行啊。
李龍留下了狼和黃羊,這玩意兒對連隊來說不希罕,不過王明軍承李龍的情,打算再往車里塞一些東西,李龍趁機提出來要一些子彈。
“嘿,這好弄。”王明軍扭頭就讓文書給抱來一鐵盒子彈。
兵團這時候用槍比較方便,民兵的訓練比地方鄉鎮的嚴格不少,子彈也好弄。
李龍他們上車離開,王明軍和大老陳兩個目送著吉普車遠去后,才慢慢往回走。
“老司務長還是那么能喝啊。”大老陳感慨著,“我看走的時候步子還穩著哩。”
“那是,當年就沒見他喝多過……”
“有過一次吧?我記得好像是石城酒廠的人過來指導,那個女技術員找他拼酒,好像就喝多了?”
“那次多了嗎?我咋不知道?”王明軍疑惑的問,“我也記得那次,好像是咱們連的燒鍋子剛弄起來時間不久……你記性可好啊。”
“嘿,那能不記得?我當時都想著,那個女技術員是看上司務長了……”大老陳一臉的八卦,“要不是沒過多久司務長就讓他爹給叫回去了……”
“怪可惜的。”王明軍扭頭看了一眼,突然又問道,“這皮子,賺了多少?”
“全部加起來,加一點兩千。”大老陳說道,“這小龍給的價的確公道,比當時收皮子的二道販子多好幾百。”
“能開起得吉普車的,不在乎這一點吧。”王明軍點點頭,“北面沙窩里這么多黃羊,不行年前咱們再組織民兵打一回,打到的肉各家分去,皮子交給連隊就行了。”
“好,我覺得也好。”連隊沒有養牛羊,養了一些豬,但也不算多,這吃肉大部分要從沙窩里來找。
沙窩里東西多,黃羊,馬鹿,狼,野驢,刺猬,狐子,蛇……
除了狐子比較騷大家不吃外,其他的都沒放過。
這對于兩個人來說是小事,大事還是開春的種地。不過在這無聊的冬日,李建國他們來一趟,給連部的幾個人增加了好多天的談姿。
回程的路上,李建國坐得很穩,眼睛很亮,并沒有吐酒的反應。
“……那時候,連隊的地不大,每年也都是在開墾新地,種啥東西,腦袋一拍就有了。就打比方種這個蘋果,就是五六十年代,種糧食豐收,足夠吃和交的,再種糧食沒啥動力,就想著種其他的。”
“那時候和石城農科所關系好,想著啥苗子都整一些,最后種好的就是蘋果和梨。”
“燒酒是會釀酒的職工一塊弄的,我就覺得大家冬天嘛,偶爾喝喝還是可以的,比買的強。剛釀出來的酒曲子味重,但有些人就愛喝這個,說這才是糧食酒該有的味道。”
“嘿,我的酒量就是這時候練出來的,我還見到一個酒量更大的女的,當時到我們燒鍋邊上,看著那酒缸里的酒,拿著搪瓷茶缸子,妥一缸子嘗,邊嘗邊說哪個好喝……老爹你記得不記得,我六幾年頭回回去的時候,帶的酒就是那個女技術員說的我們這里最好的酒。”
“嗯嗯,記得記得……”李青俠聽著點頭,他其實沒喝多,但此刻還是有心事的。
“……可惜了了……”李建國突然感慨的說了一句,不過隨后就轉換了話題:
“那時候的職工真能吃啊,我就是那時候學會的蒸饅頭。咱在老家哪有白面讓蒸饅頭的?有點白面,都過年下面條了。這連隊那時候種麥子產量不高,但地多啊!
蒸饅頭就得多揉,我力氣也是那時候練出來的,老連長說我斯斯文文的,當文書還行,當司務長可不行。當司務長,得有力氣,得能鎮得住炊事班那些老油條,我就練……
那蒸饅頭真費力氣,面得多揉,那面團子也大,發起來后得揉好多遍,再醒面,這樣蒸出來的饅頭才又大又白又香又好吃……”
“真沒想到,他們還記得我啊,也算不在這里白呆了……”
李龍扭頭看了李建國一眼,感覺到大哥精神頭還挺亢奮的,便問道:
“大哥,那王連長說你們一起戰斗過的,那是啥情況?”
“嘿,不就是那時邊民叛變嘛。那時候那么多人往西跑,聽那邊的人胡說,說啥天天吃面包黃油……那黃油有啥好吃的?那面包有啥好吃的?還不如饅頭哩!
當時我們兵團抽調人過去收拾殘局,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走的時候都瘋掉了,啥也不要,拖家帶口人就走了,滿山扔的都是帳篷、牛羊,我們就是收攏這些。”
“那也不算戰斗啊?”
“嘿,那時候怕有特務啊,都帶著槍,睡覺的時候也睡不踏實,就害怕出啥事情,那時候就是戰友啊,雖然我沒當過兵,但那個時候,感覺自己就是個戰士……”
六幾年那一次伊塔邊民事件,李龍也是聽說過。后世的解讀更多,而且再過幾天,這邊因為改革開放生活條件好了,而那邊因為蘇聯解體,物價飛漲,許多當時奔著“好日子”過去的人,又會想著往回來,說他們原來就是中國人。
當然,國家是沒放開這個口子的,出去可以,讓你出去,但想進來,那就不是你說了算的了。
這趟出來,李龍覺得最大的收獲不是那幾只黃羊,也不是那些皮子,而是大哥這一路上講出來的這些經歷。
如果不是來了這一趟,如果不是今天喝的太多,恐怕大哥永遠不會說這些事情的。
在李龍的認知里,大哥永遠是那么沉穩,只要不是至親有什么急事,他是真的經常會三思而后行。
骨子里是那種傳統的文人——不是犬儒那種,是真的那種我可以好好和你講道理,在你不講道理的時候,我也略通拳腳的人。
但基本上大家都愿意聽他講道理。四小隊文化人不算多,有腦子的文化人就更少了。
李建國算一個,顧博遠算一個。但顧博遠是那種你就是找我幫忙,那我也要看心情,看想不想,大部分時間是不會去幫的,除非親朋。
李建國不一樣,作為村子的元老,他內心里一條基準是把村子變得更好,所以除非像顧二毛家那樣結了仇的,否則的話,無論是誰找上門尋求幫助,他至少會幫忙出個主意之類的。
李龍甚至在想,自己這個“熱書記”性格,其實也是大哥李建國本性的“升華”。
熱書記,是熱心書記的簡稱。這年頭,隊長管干活,書記管政工,其實主要體現出來的,就是幫著大家解決困難,解開思想疙瘩。
所以熱書記指的就是那些非常熱心幫助別人解決困難的人。
李青俠一路上還擔心自家老大可能會吐酒,畢竟這路不是很平穩,車里又堆了那么多皮子騷哄哄的不好聞。
沒想到一直開到了四小隊李家大院子里,李建國都是清醒的,下車都不需要人扶,走的穩穩的。
梁月梅等人聽到吉普車聲響,都出了屋子,包括杜春芳也站在門口關切的看著。
李龍下車看著老爹和大哥沒事,就往里搬東西。
“這都哪里來的?買的?”梁月梅看著水果之類的,疑惑的問道。
“路過大哥原來呆的連隊,人家送的。”李龍解釋了一句,“大哥的老同事還在,我們在那里喝了一場酒。”
“聞到了,你大哥又喝大了。”梁月梅搖了搖頭,“這又得難受兩三天。”
吐酒傷胃,不吐酒傷肝。
“這水果別全放屋里。”梁月梅把兩筐水果放在廚房里,開始分,“你帶一筐回去,還有這酒……”
“酒我不要。”李龍急忙擺手,“不缺這些。”
“那就蜂蜜,蜂蜜你帶一籠子回去。”梁月梅打算平分。
李龍又從車里拽下一只黃羊說道:“這個先凍上,等我大哥醒了再收拾吧,我這弄完就回去了。”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回?這開車開了快一天了……”
“不用不用,回去就半個小時的事。”李龍擺擺手,“我就不呆了,回了。”
他回的時候帶著韓芳,韓芳的手里拿著個蘋果在啃著,這是梁月梅塞給她的。
“叔,這蘋果真甜!”韓芳一邊吃一邊笑著說。
“嗯,吃吧,吃完還有。”李龍笑著說,“這次帶回來十幾公斤呢。”
吉普車開回到大院子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下山了。
天慢慢變長,顧曉霞下班的時候天還沒全黑。中午她回來的時候知道李龍沒回來,就知道她肯定又去辦啥事了。
等回來的時候,看李龍正在廂房那里整理著那些皮子,顧曉霞就一邊放自行車一邊問道:
“今天收的皮子不少啊?這是去哪里了?”
“跟著大哥去了一趟他原來呆的連隊——原本老爹是說去北面打黃羊的,結果就剛好路過那里,在那里喝了頓酒,收了一些皮子。”
“叔還拿回來蘋果和梨呢,”韓芳在門口補充著,“還有蜂蜜,蘋果可甜了!”
“不錯不錯。”顧曉霞對李建國原來呆的地方也挺好奇的,“是兵團連隊?原來大哥在那里干啥的?”
以前叫李叔,剛開始叫大哥的時候顧曉霞還有些不習慣,現在慢慢好些了。
“司務長。原來他的那個炊事班長,現在當司務長了,可熱情了。”李龍拍了拍手,關了廂房的門,邊去洗手邊說道,“也就是我開車,不然我也得喝醉。”
“大哥喝醉了?”
“喝多了,估計得兩三天能緩過來吧。”李龍笑笑,“不過感覺喝的痛快的很。”
去一趟北面的連隊,算是生活的小插曲。接下來瑪縣的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的事情。縣城、鄉村已經零星響起了鞭炮的聲音,電光炮和小鞭聲音不一樣,雷子的威力更大。
縣里的大院,過年的東西準備的不多,顧曉霞大年三十就能放假,到時打算去隊里的大院子,三天假結束的時候再過來。
“楊大姐,到時和我們一起過去吧,隊里過年熱鬧,小芳也有玩的伴兒。”晚飯的時候,顧曉霞和楊大姐商量著,“過去就好好休息一下,孩子我和他爸帶。”
“不了,我和小芳就在縣里了。”楊大姐搖了搖頭,態度挺堅決,“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我們正好也過去南面的院子看看,那里也不能老空著。”
“那有啥好看的?”顧曉霞其實還是想楊大姐一起去隊上過年,她是真的打算讓楊大姐休息一下。在縣里也能休息,但有點冷清了。
“不管咋著,俺娘倆在那里住了些日子了。”楊大姐笑了笑。
既然楊大姐已經決定了,顧曉霞也就沒多說,這些天楊大姐利用時間準備了一些過年吃的東西。顧曉霞他們不需要帶,那就留著楊大姐她們在這里吃吧。
反正也就三四天的時間,足夠了。
越臨近除夕,鞭炮聲越密集,大年三十一早,李龍先給大院貼了對聯和福字。吃過早飯,他發動吉普車,和顧曉霞一起,把包的嚴嚴實實的明明和昊昊抱進車里,和楊大姐韓芳告別,開車去四小隊了。
“小芳,走,咱們去小院吧。”楊大姐收拾完廚房,提著一個包,和韓芳說一聲,兩個人便出了門。
“沒去四小隊,你是不是有些不開心?”楊大姐邊走邊問韓芳。
“有點。”韓芳現在敢和媽媽說真話了,“我還想著和娟姐一塊玩哩。”
“后面還有機會,今天咱們有重要的事情做。”
兩個人走到烏伊路南的小院,院門鎖著,門口的雪很厚。
楊大姐讓韓芳在路邊等著,她踩著深雪開鎖,吃力的推開院門,取出靠在墻邊的工具,先清出一條路來。
韓芳并沒有在那里等,她也去院里拿了工具,和媽媽一起清雪。
鄰居聽到動靜,在院子里探頭看了一眼,好奇的打量著,隨后又縮了回去。
他們原以為這對母女不回來了呢,沒想到現在又見到了。
關系一般,因此也就沒打招呼。
楊大姐一邊清雪一邊和韓芳聊著,說著老家那邊過年的規矩習俗。原本應該在年二十幾的時候就過來清雪的,但那時候沒空。
好在現在也就是把院子里雪往菜地里推一下,對于兩個人來說,不算很重的活。
眼下已經到了二月十九號,雪其實已經沒有原來那么厚,有些已經化成薄冰,有些沉降下去,所以用了一個多小時,小院里的雪基本上就被推干凈了。
楊大姐又拿了大掃把把磚地上的雪掃干凈,韓芳則從媽媽那里拿過鑰匙,打開門,開始架爐子。
雖然楊大姐沒說,但韓芳已經感覺到,媽媽是把這里當自己的家在打掃的。
雖然住在大院子里很舒服,但她們兩個都清楚,那個不是家,至少不是自己的家。
所以楊大姐才會在大年三十,不去四小隊,把這里打掃出來。
哪怕不住,至少這里得干凈,得整潔,得有過年的氣氛。
院子打掃出來,然后就是屋子。屋子里打掃干凈后,開始擺供桌。
因為韓芳的父親才過世不到三年,所以這邊不貼對聯。
供桌上首有韓芳爸爸的遺像,有三盤菜,分別是豬頭肉、清蒸魚和鹵雞。
香爐是楊大姐在自由市場還沒蓋起來的時候,從別人擺的攤子那里收來的,銅制,看著挺古樸,就用在這里了。
點上香,然后讓韓芳磕了頭,這事就算完成了。
臨近中午,縣城上空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有些人家在大年三十的中午,也吃餃子放鞭炮。這里匯集了全國各地的民俗習慣,甚至形成了不同于全國各省的習慣。
有些人就是自己怎么喜歡怎么來了。
楊大姐讓韓芳去玩,她把廚房清理出來,架火,中午這頓飯,打算在這里吃。
守歲的話,還要回大院子。
也就是個儀式。
說不定明年就要一直在這邊了。
韓芳從楊大姐那要來了主屋的鑰匙,她沒玩,去打掃那邊了。
孩子早熟,知道母親今天情緒不好,便沒打擾她,自己去干該干的事情。
按李龍的說法,這個院子以后就是楊大姐家的了,楊大姐的想法是到時自己該給錢給錢。
畢竟照看孩子,做飯,李龍這邊工錢什么都沒斷,給的優厚,這也算是明算賬。
至于到時給多少,另說吧,至少眼下,她們還離不開。
聽著外面的鞭炮聲,看著冷清,卻又熟悉的廚房,楊大姐莫名的感覺安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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