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爬上了墻角的,正是陰陽家當代最年長的司命,白發蒼蒼,咧嘴一笑,沖著李觀一揮了下手,然后啊呀一聲,朝著前面就跌下去,伴隨著旁人肉眼不可見到的流光,玄龜出現,將老者承載住。
“許久不見了啊哈哈哈,小友。”
老者見到李觀一,心情很愉快。
李觀一不想問這位老人是怎么來到薛家里面的。
東陸觀星學派是世外三宗之一,陰陽家是顯學,兩者的路數多少是有些相似的,主修神和氣,瑤光可以悄無聲息進來,年歲明顯比起瑤光更大的司命,有這樣的本領不是難事。
李觀一和嬸娘說了一聲,拿了幾兩銀子,帶著老人去了外面的酒館鋪子里面,老者今日要了稍微好點的酒,三文錢一杯,和一文錢一杯的酒相比有天壤之別。
那便是里面摻的水更少些。
老人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烈酒入喉,紅暈上臉。
砸了咂嘴,贊許道:“不錯,不錯。”
“比起宮里面的御酒,好好許多,宮里的酒太柔了,沒有后勁,只能到微醺,不如這樣的酒能刺激人,如果不能讓人大醉的話,那酒和甘霖乳酪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
李觀一沒有贊同老人的觀點。
只是好奇道:“過去了快要半個月,老頭你怎么回來了?”
司命倒是很喜歡這個稱呼,大笑道:“當然是事情了結了,我不回來,難道還要厚著老臉去和那些達官貴人們說這個說那個嗎?祖小友進了朝廷,司掌欽天監,王通那個小子也成為了大學士。”
“越千峰那小子目的也算是達成,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宮中那穿紅帶紫的家伙們輸了,卻還要裝著和和氣氣,你來我往地游宴,心里面分明恨不得把對方活剝了,卻還是擠出笑臉,我老頭子實在是怕憋不住笑死,就回來找你了。”
老人笑著說宮中的事情。
玄龜前面也倒了一杯酒,說的時候沒有刻意遮掩,但是周圍的人卻都無視了這一老一少,想來也是陰陽家這一脈的手段,諸子百家,世外三宗,近身搏殺絕不是武夫的對手。
但是修行并不只是為了搏殺。
他們有的是玄妙手段。
老人喝了幾杯酒,然后用筷子夾起了幾粒花生米,扔到了嘴巴里面,慢慢咀嚼,道:“現在的事情已經到了平緩的狀態,兩邊都是在等轉機,其實說起來玄乎,就是四五十天以后那什么陳國的大祭。”
“哼,大祭基本上,是皇帝上任十年到二十年之間舉行。”
“以告慰祖先和社稷神靈,自己這些年來兢兢業業,國家國泰民安,是邀功的事情,卻要花費不知道多少萬貫銀錢,這一次特殊些,似乎各個國家都會來。”
“應國姜氏的皇子,突厥草原之上的王,西域吐谷渾的皇族。”
“其余各個小部族,則更是多了啊。”
“這樣多的貴胄,來來去去都要陳國接待,以陳國皇室的排場,接待的費用不可能會少的,這樣的大事,是國之大祭,和兵戈同等,往往會有大赦天下的舉措”
“是為了稟報先祖自己的功業,在這樣的情況下,是不適宜見血的,只有這種情況下,才是讓岳鵬武被赦免的最大機會,不過,其余諸國來這里,總不會是為了祝賀陳國的國家昌盛。”
“是為了除去岳帥?”
老者點了點頭:“陳國的國家柱石,對于應國來說就是死敵。”
“他們來到陳國,自然存了為自己的國家爭取利益的念頭。”
老人長嘆息:“一鍋爛粥啊。”
“岳帥這樣的實力,為什么會被囚禁?”
老者道:“他是強大,但是兵家和武夫的強大,卻也不是無解的,以一方大國的積累,手段,奇人異事,以有心算無心,武夫也有栽了的可能,更何況,陳國那個宰相,是境界很高的儒家大儒。”
李觀一沒有再說,只是覺得一個多月之后的陳國大祭實在麻煩。
老人笑道:“你又不去,嘆息個什么?”
“我要去。”
司命喝酒的動作一滯。
“皇帝下了旨意,我還是得要去的。”
他將事情和老人說了。
老者眼睛瞪大了,然后忽然生氣,手里的被子重重砸在桌子上,大罵起來,道:
“陳興國的子嗣,怎么沒有了他先祖的秉性,為了朝廷之上,文武的均衡,要解除將軍的兵權;為了世家的心情,就要把你這樣的少年人拉到臺面上?!”
“他祖宗還有三分豪氣。”
“以武功取得了這樣的功業,他的后代怎么變成了這樣的軟蛋慫包!”
“蠢貨!蠢貨啊!”
老人大罵,忽然又懷疑起來自己,道:
“難道是老子當年在他墳頭那一泡尿,把他家的祖墳青煙給澆滅了?不至于啊,明明那一棵樹長得枝繁葉茂的。”
李觀一咧了咧嘴。
老頭子罵了一頓,道:
“皇帝吟誦你的詩句,京城那些文臣和武勛的子弟,早就已經看伱不順眼了,只是你在關翼城,關翼城的薛家勢力大,他們也不能輕易離京,等到你到了京城,他們或許會來找你的麻煩。”
“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武功什么的,你自是比他們強。”
“至于名望,哼,王通和祖文遠,不日就回來了,到時候你若是愿意的話,在他們那里學習一段時間,自有大名士的名望托庇,在這個時代,武功可自保,而動了天下的文名,卻能讓各方勢力都尊你重你。”
“他們這樣,也是為了招攬天下的大才。”
“只有亂世之中,文名才有如此的效果,王通和祖文遠此刻炙手可熱,名氣極大,世家大族,朝廷上披著朱紫衣裳的人都得略微低頭,你若是如此的文名,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就算是恨得牙癢癢,也不敢過分。”
“至少做不出什么下作的手段。”
李觀一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些。
亂世之中,自保除去了武功,還要有名望,他已經有些武功在身,可名聲不顯,李觀一想了想江州城中的局勢,覺得有文名在身,比起沒有好,而王通夫子的弟子有許多,是應國的世家子弟。
拜入門下,拿個名頭。
他日去了應國,最不濟也可以靠著同門師兄弟的名頭混一混日子。
而若是真有大變化,這也是一股力量和支撐。
有進有退,簡直是完美的一步。
這是不是就是那一句話。
待我壯,壯則有變?
等等,……為什么會想到這些?
李觀一頓了頓,把自己腦子里面突然浮現出來的念頭給驅散掉了,明明之前只是想著和嬸娘一起好好生活,過平靜的生活,可是后面這個念頭卻似乎有些變化了。
或許是被影響到了。
李觀一揉著額頭,人是會相互影響的,他把這些雜念壓下。
給老人倒了一杯酒,道:
“那我就在這里,掃榻相迎,等待兩位前輩。”
老者大笑起來:“掃什么榻?”
“他們兩個,早就想要見你了,還有個墨家的家伙,或許也會來找你,如果不是他們著急著入京城,現在還得要和朝廷上那些達官貴人演戲,早早就來找你了。”
“哪兒還輪得到老頭子我?”
“不過,你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哈哈哈,怎么說,也是東陸觀星學派找到的白虎大宗嘛。”老頭子揶揄了一句,端起酒杯,正在喝酒的時候,“我恐怕并不是真正的白虎大宗。”
老人一口酒直接噴出去。
劇烈咳嗽,用袖袍擦嘴,道:
“你,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是說,你在說什么?”
老人的反應,證實了李觀一的觀點。
他道:“我好像透過白虎七宿的光,看到了那個真正的白虎大宗。”
“我和他之間,會有爭斗嗎?老頭子。”
老者遲疑了下,在這樣的問題上還是沒有遮掩,直白地道:“一定會,畢竟無論如何,你也同樣身負了白虎的星光,白虎七宿的星光也會帶來力量的提升,對于角逐天下的英雄來說,力量是怎么都不嫌棄多的。”
他舉了個例子:“就像是皇位,親兄弟和父子都能廝殺下毒。”
“普通人的家里為了家產也會鬧到老死不相往來。”
“而白虎大宗的位置,代表著的東西太多了啊,力量,名號,地位,在亂世當中,甚至于比起王位都更重要些,一千金可以讓兄弟反目,你覺得這個位置和命格,會不會讓你們廝殺起來?”
李觀一笑起來:“肯定會啊。”
老人想要安慰這個少年。
在他的眼里,李觀一有時候像是一片飛蓬,或者蒲公英什么的,有種遠離故土的味道,充滿了戒備和不安,但是他看到李觀一端起酒杯來,少年想了想,這樣說道:“那么就讓我們廝殺吧。”
老者頓住了。
李觀一認真思考過,他道:“白虎七宿的力量,我也需要。”
“擁有這些力量,才能夠在亂世中生活得更好,再說了,就算是我想要把力量分給他,他不殺死我也不會安心的吧,所以,沒有選擇,也不需要再選擇了。”
“那就讓我們廝殺吧。”
“不死不休。”
老人看到李觀一無意識展露出自己的渴望和欲望。
這個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有天賦和才情,但是第一時間反應是抽出兵器來保護自己的孩子,像是獅子第一次露出獠牙,對著命定的敵人發出咆哮,他發生變化了,或許是遇到了什么人。
老人忽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好,這樣才算是好。”
總算是有一點點英雄的模樣了啊。
這句話司命沒有說出來,他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然后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笑著道:“說起來,我回來還有一件事情,你入境了,我該把我陰陽家的法門傳授給你了。”
“一切的基礎都是陰陽二氣,陰陽家入境才算是真有所成。”
“可以修行真傳,這一門真傳就是望氣術。”
李觀一疑惑:“望氣術?”
老者摸了摸胡須,望氣術是陰陽家的嫡傳,陰陽家是顯學之一,這個世上自稱是陰陽家弟子的多如牛毛,有的給人看風水,有的給人看氣運,算命格。
但是大多都沒有什么本領,真正的望氣術可以看風水,看氣運,看兵戈,是兵陰陽的謀將必要的東西。
但是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兒,眼前這小子絕對不喜歡。
老者看到李觀一臉上的警惕和拒絕的趨勢。
這小子不喜歡神神叨叨的東西,也不喜歡讀書,剛剛那一股英雄氣簡直就像是老者自己喝酒喝大發了看走了眼,怎么樣才能讓這小子主動來學望氣術這種繁瑣的東西?
司命摸了摸下巴,露出微笑,道:“對,望氣術。”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字一頓道:
“可以百分百撿錢!”
玄龜呆滯。
少年人道:“老頭子,你難道以為我是這樣貪財的人?”
司命一滯。
李觀一搖了搖頭,眼底有些遺憾,坦然道:
“錢只是為了生活得很好,而不是生活的一切,你搞錯重點了。”
司命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的時候。
李觀一拳頭握緊抵著嘴唇,咳嗽一聲,脊背筆直,道:“但是吧,我覺得,技多不壓身,多學一門東西,也是好事,老前輩你說是不是?”
于是老者指著李觀一,大笑。
有趣的小子!
哪有這樣的少年英才?!
人世間,多風流。
英雄不同,卻代代皆有,就是如此,他才不愿死去青山下啊。
老者大笑飲酒,醉去人間。
這一天司命似乎頗為開心,最后喝大發了,李觀一把他攙扶到住處,老人一只手扶著墻壁,在茅坑前面吐了半晌,然后頭痛欲裂,連連道以后再也不喝這三文錢的酒了。
水摻少了。
上頭!
他教李觀一望氣術的基礎,李觀一倒是真找到了兩枚銅錢,路上撿錢的開心,比起掙錢還來得愉快,之后幾日平靜,直到第七天的時候,從應國隴西的關外,送來了回信。
長孫無儔狂奔將這一封信送到李觀一的手中。
李觀一都松了口氣。
終于回信了。
不知道那位二公子有做到什么,李觀一還挺擔心那位二公子一上頭就直接殺出去,結果自己受傷的,還沒有來得及拆開信看看那位二公子的境況,就被薛道勇老爺子的近衛找到了。
說是老者叫他去聽風閣。
近衛一反常態,這次就直接站在旁邊等著。
李觀一想了想,將信放在懷里,跟著那親衛過去了。
聽風閣安靜,門窗都閉著,李觀一進去聽風閣里面的時候,老者坐在那里,夜明珠將天下的堪輿圖照亮了,老人死死盯著這天下地圖,連李觀一進來都沒有察覺。
臉上凝重。
李觀一坐下來了,老人才回過身,看著他,道:“觀一你來了啊。”
“武功練得怎么樣?”
李觀一沒有說玉臂神弓決已小成,打算拖幾天再說。
只是道:“還好。”
薛道勇點了點頭,道:“今日得到了消息,天下要變了。”
“什么消息,能讓天下都變?”
老者看著他,將一封信推過去,言簡意賅:
“吐谷渾。”
“亡了。”
“觀一,你有頭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