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平府,東城關隘,城頭.
月已西移,陰云浮動。
風里彌漫著血腥味兒和黎明前露水草木的氣息,有新生嫩芽,有枯朽腐木。
蟲豸在遠方叫著,烏鴉在周圍飛著。
死亡雖然悲哀,但勝利卻也能振奮人心。
“我們把蠻子打回去了,也不過如此!”有個甲士興奮地喊著,“不過如此!”
“對,蠻子也是人,被刀殺了也會死!那些魔獸雖然可怕,可我們也有山河武館的高手在!”有甲士接著道。
喧囂,熙攘。
袁將軍也沒阻止,只是默然地看著部下在收攏尸體。
宋成收起機關盾,然后走過去,抱拳,贊道:“將軍用兵,我算是看到了,當真精妙神奇。”
袁將軍愣了下,他剛剛已經尋思這事兒老半天了。
他平日里對練、剿匪,可這種真正生死相殺的陣仗還是頭一回。
這感覺,就好像突然從低端局來到了高難局。
而在這高難局中,好幾次他都心生無力之感,只覺要崩了,因為沒打過這種層次的
可偏生每次都沒崩,有如神助。
那眼見著就要徹底急轉直下的兵勢,總會以一種“詭異的曲線”從急變緩,然后給他時間反應,讓他快速調兵遣將。
咋回事啊?
但,袁將軍轉念一想,許是用兵之法本就玄之又玄,或許真就是他袁某人進步了,又或是他袁某人乃是天生為這大陣仗而生的將才。
本來還戰戰兢兢的袁將軍忽地尋到了一絲自信。
此時聞言,他也不再多想,微微一笑道:“還是多虧宋先生,還有兩位外務使奮力廝殺,否則.縱然我在指揮,又有何用?”
正說著,城墻石梯處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卻見是洪石兩名外務使上樓了。
之前兩人從側門領兵殺出去,一番血斗,如今全身上下都已染紅,破爛。
除了蠻子和魔獸的血之外,他們的衣裳也被抓破了,皮膚上還留下了不少白印子。
短期作戰,兩人這種修出了罡氣的“形境武者”是很抗打的,只要對方沒有勝過他們的高手,都死不了。
但是,他們每一次實打實的抗打都會消耗罡氣,時間一久,罡氣難以為續,而若依然身陷敵軍,那就可能遭到殺身之禍了。
可若是兩邊兵勢的差距達到了一定程度,那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某個士兵,甚至是將領會以凝聚出來的兵勢冷不丁一刀捅破他們的防御,置他們于死地。
這種事,在史書上的記載,通常就四個字:死于亂軍。
真正的戰場,是極度可怕的,是瞬息萬變的,是武者的墳墓。
從前,兩人都是在武館,在江湖混的,頂多就剿匪練手。
這種和蠻子魔獸交鋒也是頭一回。
此時安然回來,也皆是難以抑制地興奮。
洪居光拍了拍宋成肩膀,然后越過宋成,給了袁將軍一個熊抱,道:“好!我算是見識到你們兵家的重要性了!
一人之力,在戰場上真的是微乎其微,不同的將軍指揮,完全會帶來不同的結果。好啊!袁小子!”
袁將軍心中頗爽,但自矜道:“僥幸罷了。兩位外務使有沒有受傷?”
兩人搖搖頭。
石中堅掃了眼宋成,發現這瞎子此時披頭散發,周身那一襲玄袍也是染滿鮮血,之前初見時的不搭不理也消失了。
他主動上前,拍了拍宋成肩膀。
宋成也笑了笑,他明顯看看到這石外務使的好感上升了。
一起上過戰場,在同一個陣營為了勝利廝殺過,真就不一樣。
大戰過后,不少人都直接坐在城頭,你聊我聊了起來。
宋成也盤膝坐下,坐到石中堅旁邊,隨意聊了起來。
“石外務使的兒子也和我差不多年齡么?”他主動挑起話題。
石中堅看著天空,抿了抿嘴,最終嘆了聲氣,道:“差不多。”
然后又道:“他最強的時候,也比不上你一半,現在更別談了。”
宋成笑笑道:“可我是個瞎子,石外務使的兒子至少能看到天空大地的色彩,還能看到美人兒,不是么?”
石中堅愣了下,側頭看了看這少年瞎子。
黑發染血,面容堅毅,纏眼的黑布在血腥的風里獵獵而動。
這位肌肉猛男道了聲:“宋兄弟人是真不錯。”
宋成道:“石兄兒子怎么了?”
“中了腐毒。”
“腐毒?”
“靈魂慢慢腐爛,年歲快速變老,幾年就過完別人的幾十年。再等些時候,我和他走到街上,旁人要以為他是我爹了。”
“上次鬼潮的時候,他遇到了個格外厲害的鬼仆,然后就中了這毒素。
鬼潮退了,我想去求珠山夫人救他。
這府城里,如果還有一個人能救他,那一定是珠山夫人。
但珠山夫人沒露面。”
石中堅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理解,她也受了傷,可現在她應該已經恢復了。”
宋成忍不住暗暗感慨: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如某個人不搭理伱,可能不是針對你,而是走不出自己的痛苦。
他問:“珠山夫人還是個大夫嗎?”
石中堅道:“一等一的神醫。
千珍閣里賣的,她會做。
千珍閣里沒賣的,她也會做。
千珍閣就是她開的。”
宋成愣了下,這珠山夫人和自給兒屋里的東家小娘子是同一個“職業”啊。
他心中默默記下這事兒,又與石中堅聊起他從前在塘河村,在上河縣的一些瑣事。
正聊著,忽地有城頭巡視的甲士呼道:“退了!蠻子退了!”
袁將軍,外務使急忙起身,往遠看去,果見狼騎魔鷹,漸漸退去.
洪居光奇道:“怎么突然退了?”
袁將軍想了想道:“蠻子魔獸縱深,但兵糧不足,若察覺無法攻下一處,就絕不會死磕,而會飛快退去,改攻他處。”
說罷,他笑道:“此戰,我們守住了。”
眾人聞言,都暗暗舒了口氣。
宋成站在城頭,遠眺著遠方那黑白糅雜,還混著幾分血色的軍隊背影,再揚起看向那灰蒙蒙的遠方.
看不清。
局勢真就是看不清。
只能疲于應對。
他忽道:“有沒有可能這支部隊只是斥候?是來探一探府城的防守力量的?”
袁將軍稍作尋思,慎重道:“不無可能,那就麻煩了。不過,我會派遣斥候四處探查,不會被突襲的。”
宋成心底有些莫名的凝重。
若這是一場人和人的戰斗,也就算了。
但還有鬼仆啊。
鬼仆到底想干什么?
如今,他認識的鬼已有三個:淹死鬼,人皮鬼,還有.那能夠讓人感染腐毒的鬼。
人心詭詐,蠻子兇殘,惡鬼難知。
他忍不住去想那雄踞漢平府南方十隘的珠山觀。
或許,他該主動去接觸。
因為南方,也許是唯一能全身而退的地方了。
而珠山夫人的行為,讓他覺得這位夫人應該是也想溜的,至少留足了退路。
至于今日之勝,其實根本對大局沒什么影響。
勝不足喜。
敗,卻是萬劫不復。
此乃困局。
死局。
少年想著,忽地心中一動,看向遠處。
他總感覺有人在窺探他.
這感覺其實凌晨殺蠻子的時候就有了,只是當時看他的人很多,這種窺視感被淹沒其中,現在蠻子散了,這窺視感卻變得很清晰。
若是他神魂不強,根本不可能察覺這窺視感,可現在.他卻偏偏越發確定。
有人在看他。
蠻子退了,宋成這種來支援的客卿自然可以離去了,這一次戰斗讓他和漢平府山河武館之間的關系更密切了些。
他重坐上馬車,由山河武館弟子將他送向了城西的安府。
那弟子對他的敬重更深幾分。
昨日午夜的廝殺,這位客卿有多兇猛,眾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雖然他們遠遠無法察覺宋成“每一次出手,其實都是以匪夷所思的敏銳在打壓對方兵勢,一次又一次將對方快要凝聚起來的勢打潰”,可他們卻看到了這位客卿狂暴如虎,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左沖右殺,勢不可擋的情景。沒人能否認這位客卿昨晚的作用。
城頭沒他,保不準真就失守了。
武館弟子對強者還是敬佩的,尤其是這位強者還是自家客卿。
“宋先生,到了。”
弟子恭敬停下馬車,然后主動去掀開車簾。
宋成踏步而下,道了聲:“辛苦了,不如來安家喝杯茶吧?”
那弟子笑了笑道:“先生客氣了,還有事。”
宋成笑道:“那慢走。”
馬車遠去,宋成正欲踏入安府,忽地腳步頓了頓,那窺探感又來了。
正想著,安府門后有急促腳步聲傳來。
宋成抬頭,卻見一襲白衣的安晨魚由遠跑來。
有潔癖的大小姐飛撲入滿身是血的少年懷里。
白衣染血,化作紅梅。
“我沒事。”
宋成失笑。
他又看了看,發現童娘子還沒來。
不過他不以為意。
大小姐對信息敏銳,根本不是笨笨的童娘子能比擬的。
童娘子肯定也擔心他,昨天一晚可定然也沒睡好,只是她比不了大小姐這么的反應迅速。
果然,未幾,童娘子也匆匆跑來了,緊張無比地看著他,又有大夫本能“作祟”,拉著他手把脈,看看這看看那,滿臉擔憂。
而丫鬟們,燒水的燒水,準備膳食的準備膳食,多才多藝的玲兒還專門捧來了安神的香爐。
宋成洗了個舒服澡,這時候那窺探感倒是沒了。
可在他換上干凈衣服后,那窺探感卻又恢復了。
宋成也挺納悶,尋思著:這窺探者還挺有禮貌啊?
不過這種情況,他上一次遇到還是在塘河村東邊的山麓下,那來自西邊的窺視感十有八九是云娥的。
現在,又是誰?
珠山觀的某位?
如此禮貌的窺探,似乎并不存在惡意;府城中還存在如此手段的,必然是珠山觀的人;而對一個瞎子感興趣的.
‘也許,就是珠山夫人了么?’
宋成一邊走向膳堂,一邊心中思索:‘對方并不知道我能感知到窺探,因為練武和練魂是相沖突的,在任何人眼里,我既然是個形境武者,那就絕不可能是魂修。’
‘窺探我的法門倒是挺新穎。
窺探目的也能推測,那就是想要暗中考核我這個新的搭檔到底合不合格。’
‘那么,珠山夫人在乎的是什么呢?又或者說,她在考核什么?’
宋成努力地想了想自己有關珠山夫人的一切信息。
洪居光,石中堅的話一句句在他腦海中浮現,在結合他自己的了解。
一個個主觀的判斷和信息自然生出:
一,珠山夫人需要藥人完全受她控制,那么,她很在乎規矩,很在乎她的命令能被執行;
二,珠山夫人原本的藥人死了,那么,她必然想要一個更強的搭檔。
三,珠山夫人截止目前都沒有出手對付蠻子,她在等什么?是重傷其實一直未曾恢復,還是有什么別的原因?
四,如果珠山夫人的幻境和他的“詭術黑天”是一種路子,那么,珠山夫人肯定是個神經病。
因為宋成太清楚“詭術黑天”是什么了。
這就是弱化版的隸屬于禁忌的“重現”,就是“讓你也感受我的痛苦吧”。
他是“豁免了代價”,所以精神才挺正常。
而那些沒有豁免代價的就不好說了。
珠山夫人也許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思索,讓宋成心里對珠山夫人有了個大體認識。
‘既然如此.’
宋成想了想,心中有了計劃。
不管如何,在四方棋局都已經鎖死了的情況下,他得主動接觸這唯一一個沒有試過的路。至少這極可能是他和整個安家的退路。
而首先,他要通過珠山夫人的考核。
“好累啊。”
暮色時分,苦練一天的童娘子累得坐在石階上。
宋成忽然出現,問:“娘子要我做什么嗎?”
“什么都不用,你好好休息。”童娘子心疼的看著他,只覺自家男人怎么這么疼女人?今早才打了仗回來,現在居然還這樣。
宋成又去試圖尋到一個“能給他發布任務的女人”,結果童娘子,安大小姐,甚至是英兒,玲兒,就沒有一個哪怕從側面暗示要他做什么事的。
幸好,晚上到了。
童娘子在不知不覺中,發布了第一個命令。
“小宋,你還不回來睡覺?”
宋成正在練武,可聽到這話,他知道展示“符合珠山夫人需求特性”的機會到了,于是立刻道:“現在就來。”
隨后,他立刻停下了練武,回到了屋。
窺探感消失了,或者說被擋住了。
童娘子靠過來,幫他抽了系帶,褪了衣褲,輕聲道:“我聽說上了戰場的人特別壓抑,你別憋壞了今天,許你.”
她聲音越來越小。
一陣施法后,宋成摟著自家娘子輕聲地說起了自己的計劃。
童娘子愣了下,可又在宋成的耐心講解下,大體明白了這局勢。
她吃吃地笑了起來,露出滿臉的新奇之色。
于是乎.
當夜,夫妻倆“密謀”一翻,次日則開始了“演戲”。
有著童娘子的配合,宋成輕松且自然地展示著這些“理論上符合珠山夫人面試要求”的特性。
隨后在午后時,他又獨自在庭院中悄悄展示了一點“底牌力量”,手舞足動,罡氣流轉,展示出了除卻《玄武真形》中白蛇一形的第二形。
陽剛的體魄,兇狠的力量,再搭配上“聽話的特性”。
宋成也不知道自己“面試”結果如此,但他能感到那窺視的目光一直盯著他。
遠處。
一處老宅中,嬌艷豐腴、美的極不真實的珠山夫人紅紗裹身,纏腿在有些古老的鑲金玉榻上,床榻雖然奢華,可一看就是上了年份的。
這般傾國傾城的美人,又手握權力,本該活的開心,活的肆意,可夫人卻沒有半點開心,她美艷的臉上帶著幾分凄苦和對世間萬物的嫌棄。
此時,她正在看一面古老到生出幾分暗綠色銅銹的金屬鏡子,而鏡中則是一個眼纏黑布的瞎子少年。
夫人自不知自己看到的只是“小夫妻倆的演技”,她看了良久,忍不住評了聲:“還行。”
她托腮思索了會兒,似是下了決心,抬手一撫,鏡面恢復原狀。
看著這張幾乎完美的女人面容,她臉上的嫌棄達到了極致,眼中的痛苦也攀到了頂點。
她隨手將鏡面扣下,然后起身。
先從奢華的衣架上取了一件極其保守、半點肉都不露的土氣袍子裹在了胴體上,然后隨手從個黑罐子里用小指挑出藥膏往臉上一抹。
頓時間.那嬌艷的臉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帶著麻斑的胖臉。
麻斑胖臉夫人看著這顯丑的臉龐,眼神里露出幾分緬懷和溫柔。
她小心地抓起桌畔的一個被鐵索纏繞的斑駁老藥箱,神情嚴肅且神圣,然后走出了老宅。
宅外,正有四個陰郁的武者一動不動,如古像矗立。
夫人道了聲:“阿大,起轎,去城西。”
她決定去找那個叫童嘉的小姑娘。
看得出來,那小姑娘也是個大夫。
那么,她可以以“教導小姑娘”為代價,讓那小姑娘命令她男人必須和她搭檔。
夫人不信任何男人,也不想和任何男人締結超過“陌生人”層次的聯系。
她只信完全受她控制的藥人。
不過,既然那個少年如此男德充沛,又如此符合她的要求,那就只能破例一次了。
反正就算她和那少年搭檔,卻依然是“陌生人”關系。
對那少年而言,這不過是“女主人的命令”罷了。
為了保險,她會拿把少年的另一個女主人也叫上。
雙重命令,更加保險。
珠山夫人之所以這么做,主要是因為她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別的選擇了。
她必須立刻尋到新的搭檔。
時間,已經不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