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時行又早早在羊湯館占了個位置,吃起早食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
余有丁看著申時行的官袍,不無羨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與元馭都已然穿上三品緋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時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錫爵做了南直隸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著自己區區從五品的司經局洗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時行卻搖搖頭:“丙仲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這般簡在帝心,圣上必然給你留了更好的去處。”
余有丁一愣,自我懷疑道:“是嗎?”
申時行笑道:“伱看看你們這一批日講官。”
“高閣老、張尚書拋開不論,馬自強做了禮部侍郎,陶大臨簡拔到了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陳棟那個悶葫蘆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著海剛峰去兩淮立功了。”
“你這個陛下獨稱的余探花,難道還能給落下了?”
余有丁一聽,似乎還真是這么一回事。
但還是憂心申時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來。
申時行由得他自己鉆牛角,自己則愜意喝起羊湯來。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干脆搖搖頭拋諸腦后,說起別的事:“說起陳棟,這趟跟海剛峰去過江淮,回來再勘磨幾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陳棟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辦成了,往后少不了一個大理寺卿。
申時行想起昨日宮里傳出來的消息,眼中不由劃過一絲神往:“這次陛下是動真章了,聽聞調動了京營、錦衣衛、漕運都督、漕運總兵,乃至于連新任南京守備太監,也是帶著御馬監去彈壓的。”
單這份信重,就讓人心馳意動,也不知道陳棟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對視一眼,余有丁再度嘆了口氣。
都說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還不施恩到自己頭上呢?
就在這時,羊湯館外的街道上,響起了聲聲吆喝聲:“賣報賣報!”
“最新一期日月早報!”
“通政司,圣上經筵體悟!”
申時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從懷中掏出幾個銅板:“小兄弟,給我來兩份。”
他輕車熟路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又遞給余有丁一份。
這報申時行也不是第一次買了,可以說,凡是有些政治嗅覺的官吏,都不會錯過新報。
自從定安伯趕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勢力幾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換上了如今幾位大佬的人。
門生故吏們只剩幾根獨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禮、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慶。
離了高拱的庇護,還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誰在庇護,大家都門清。
既然知道何永慶是誰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誰要辦的報。
所以,這份由通政司隨著邸報一同發行的日月早報,就成了朝臣窺伺圣心的合法途徑。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瀏覽起來。
似乎是不約而同,兩人都看到了這一期的大版——《從分辨善惡論的經歷中,體悟出學習經典的態度與方法》。
新報總是這種大白話,二人見怪不怪,誰讓內帑有錢,不用節約紙張。
只不過這標題的內容,立馬讓二人警覺。
余有丁皺眉問道:“這是要對前次經筵上的事,蓋棺定論?”
經筵上關于善惡論的爭執,余有丁自然也經歷了。
人性善惡這種事,千年來都沒有定論,怎么可能一場經筵能吵出結果。
但皇帝卻非要一個定論。
這就跟捅了馬蜂窩一樣。
如今的官學是什么?自然是無冕之王,心學。
可心學中,對這個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認為善惡天成,抒發由心,有的認為善惡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認為世上無有善惡,可以任性而為。
爭論一經挑起,就沒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還在經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
為此事,已經吵了月余了。
申時行搖了搖頭,神色復雜:“蓋棺定論倒不至于,卻是不給討論的余地了。”
皇帝這篇作業,說不上多精妙,大儒辯經,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證實例。
但如今皇帝這幅行止,卻有一點無法讓人忽視——那就是聲音大。
刊行之權,不是一般書行書院能有的,但對于捏著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北直隸全方位覆蓋不是說著玩的,這還是收斂了,沒隨著邸報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試探,要是朝臣反應不夠激烈的話,說不得就要加印,送到兩京一十三省,給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這新報全是大白話,聲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識字的人數。
聲音大,基本盤大,又有明證相佐,在民間的說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話的思辨有力度。
這不是來辯經的,是來搞以勢壓人的。
余有丁也開口道:“這位陛下,當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學的風,卻將告子扯了進來。”
這個時候講究復古,扯一位諸子來站臺,效用不必多說。
單這份六經注我的架勢,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為儒學大家。
但這話申時行卻并沒有贊同,反而苦笑道:“這位陛下哪里爭的是什么善惡論,他才不關心這些。”
“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闡道何為‘正確’。”
他重重地戳著報紙——在最后一句“凡宣稱之爭,以證明為先”上。
學術爭論,從來沒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這一出,很難讓人不往這方面想。
申時行無意識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個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驚嘆道:“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體?”
權力源流歸于皇帝也就罷了,難道經學源流,也想收攏到自身?
這恐怕有些異想天開了。
申時行面色凝重:“應該不至于,我看,或許是想挑起諸學派爭端,來做個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罰之權,天然就能收攏各經書學派。
余有丁皺眉:“何以見得?”
申時行喃喃道:“說是說依從‘明證’,可認不認這‘明證’,不還是圣上說了算?”
“這是借著各派爭論的風,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還疑惑,這位陛下,八月時,為何讓內臣塞了一堆腐草養在宮里,讓幾位閣老逐一觀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時行,等著他的下文。
但申時行卻閉口不言。
他忍不住問道:“此事我也知道,幾位閣老事后三緘其口,此事難道還有什么說道?”
申時行有所猜測,卻不想說出口,只揣測道:“或許,待今日這事起了爭論,下一期,腐草之事,便會見報了。”
二人說到這里,便少了話語,相顧無言。
申時行是不想說,畢竟他也有些拿不住這位皇帝的脈絡。
余有丁則是不太在乎,現在早就沒了所謂的學派共同體,皇帝即便是有心統合經學,也不太可能做成。
兩人吃過早食,便各懷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時行現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書陸樹聲不到任的情況下,他幾乎等同于吏部尚書。
至于陸樹聲會不會赴任……反正朝廷已經請了兩次了,此人還是沒有動身的跡象。
總之,如今便是申時行代掌吏部,參與廷議。
換句話說,這位年歲不過三十七的俊彥,已經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還是那種舉足輕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遺憾與同科好友分道,徑直趕往文華殿,準備廷議。
申時行到的時候,幾位閣老都已經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師呂調陽問問皇帝經筵和新報的事,卻見皇帝已經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暫且按下,待廷議后再說。
入列不一會,工部尚書朱衡也最后一個到了。
這位工部尚書,從新帝登基以來,就忙著黃河、陵寢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聽聞近來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計,也是個天生勞碌命。
朱衡來了之后,廷議便正常開始了。
張居正率先道:“問陛下躬安?”
朱翊鈞緩緩點頭:“朕躬安。”
如今開了經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變化。
首輔、次輔、禮部尚書、吏部左侍郎,統統都充作經筵官,自然不能再這邊廷議,那邊經筵了。
哪邊缺了人都進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議結束后,再給皇帝講解經典。
至于經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這是皇帝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爭取來的。
此前數次考校,皇帝都無一處錯漏,以全優的成績獲得了所有日講官的認可。
最后一次,難度已經與童試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輕松通過,以至于兩宮都夸贊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將聰明才智,轉移一部分到聽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鈞被問安之后,也笑道:“眾卿近來無恙否?”
這是寒暄客氣,也是營造一種良好的政治氛圍,氛圍總是能感染人的,潤物細無聲。
諸位廷臣忙行禮回道:“臣等無恙。”
朱翊鈞點了點頭:“諸卿廷議罷。”
話音剛落,禮部侍郎馬自強當即出列。
身子朝著御階下拜,臉卻扭過去瞪著通政何永慶:“臣禮部侍郎自強,有本奏!”
眾人紛紛向馬自強看去。
只見馬自強怒道:“臣要彈劾通政何永慶,窺伺經筵,猥褻圣意!”
“把持機要,膨脹權勢!”
“妖言惑眾,散布流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