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新年新氣象,京城省了燈會和花火,缺的年味,好在是被南直隸補上了。
南直隸這個新年,可謂是紅紅火火。
省卻民間喜樂不說,官場之中,更顯得熱鬧非凡。
這第一樁紅火,乃是南京守備張鯨,跟南京守備兼掌中軍都督府事,懷寧侯孫世忠起了齟齬。
二人手下私斗了起來,見了不少血,可謂新年開門的紅火。
私斗的原因也很簡單。
南京守備有節制南京諸衛所的權責,在守備張鯨三令五申,無令不得出營的前提下,飛熊衛的一名小旗無故帶兵出營,數日才返,張鯨發現后,便要將其明正典刑。
南京守備孫世忠得知了此事,當即插手,卻是查明小旗乃是回鄉探親,屬下相送了一段,手續合法合規,并無罪過。
雙方各持己見。
最后南京兵部衙門出面打圓場,給小旗行了軍杖,事情便是揭過了。
哪知張鯨那廝陰柔狡詐,腹藏毒蛇。
年后,張鯨趁著孫世忠不在的功夫,給小旗抓了出來,當著守備營大小軍官的面,親自處刑了。
孫世忠趕到的時候,只剩下兩截尸體。
雙方自然而然地爆發了沖突,卻又不能鬧得太過分,于是手下便發生了一場私斗。
隨后又再度驚動了兵部,甚至漕運總兵恰好到南直隸公干,也一同下場,為此事交涉調停。
好容易才偃旗息鼓。
第二樁紅火,則是大理寺少卿陳棟,因為他收押的轉運司副判常恪,無端死于獄中,親友家屬前往討要說法。
陳棟則是拿出了三法司的文書,認定此人是死罪。
但家屬卻不肯放過,只說常恪雖被三法司判了死,但不是明正典刑,必有貓膩。
而后親友家屬又是哭街,又是鳴冤鼓,將此事鬧得極大。
隨后十里八鄉的義氣人士,都趕來聲援。
裹挾著百姓,要向這位大理寺少卿討說法。
最后,在常恪老母,因為受不了冤屈,一頭撞死在了陳棟身前的時候,達到了高潮。
整個泰州府的民意瞬間洶涌了起來,糾集起來要為常恪母子討說法。
府衙出面調停不得,只勸陳少卿趕緊離開。
陳棟拒絕后,有不少義氣人士,要與這等酷吏同歸于盡。
在焦澤的護衛下,雖沒真的出事,但形勢卻一天天嚴峻起來。
第三樁紅火,則是淮安知府衙門,再一次著火了。
海瑞一連抄了包括沈傳印在內的幾家鹽商后,已然惹得整個南直隸鹽商們的恐慌。
認為海瑞證據不足,是在故意搜刮鹽商的家財,為了一己私欲,構陷冤獄。
不約而同聚集到淮安府衙找海瑞討說法。
其中扔雞蛋的、爛菜葉的自不必多說。
倒是期間有些不明來歷的人,闖進了府衙中,認準一堆箱子,放了好大一場火。
還好箱子里空空如也,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就這樣你方唱罷我登場,南直隸跌跌撞撞地,就到了正月十六。
昨夜剛過了元宵,但知府衙門作為嚴肅之地,卻也沒什么喜慶之感。
也不止今日,過去的大半個月里,淮安府衙,都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氛圍里。
巡撫海瑞似乎到了中場休息時間一般,除了偶爾抄家鹽商之外,對南直隸官場,可以說是秋毫無犯。
本是奔著辦大案來的,卻龜縮在府衙之中不出。
官吏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忍不住疑惑,海瑞到底在等什么?
“巡撫,咱們就這么干等著?”
陳兆是平江伯世子,很多話問起來,沒有什么顧忌。
海瑞正坐在地上,拿著搓衣板清洗自己的衣物。
聞言頭也不抬道:“什么?”
陳兆無奈道:“巡撫,明眼人能看到出來,這是南直隸的反撲。”
“那兩位南京守備的事,若非我父親前去調和壓場子,恐怕那邊已經將張守備趕回宮了。”
“還有陳少卿那里,那哪是什么百姓義士,前幾日竟然有弩箭暗害!哪有這種百姓!?”
說到這里,陳兆抬頭看向府衙外,似乎透過墻壁,看到府衙外的鹽商一樣。
“府衙外的鹽商鬧事就罷了,還讓御史坐在茶棚里看著,分明就是坐鎮來的,實在太猖狂了!”
“巡撫,不只是我,我父親跟王總督也在疑惑,您為何一直這樣被動挨打,還不行雷霆手段。”
海瑞將衣服擰干,抬頭看了一眼陳兆。
他說這小子今日怎么這么多話,原來是王宗沐和陳王謨問的。
也難怪。
這些時日,南直隸的反撲越發兇狠。
給的壓力可謂是與日俱增。
王宗沐、陳王謨,都受到了不同的壓力。
這二人并不是真的不明白,才讓陳兆替他們來問。
正因為這一位總督,一位總兵心中太明白了,這才催促海瑞趕緊動手,將事情快刀斬亂麻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解決辦法。
張居正想扛下這件事,用內閣首輔的名分。
高拱自然有自己的解決之道。
他并不介意手刃了徐階——他的免死鐵券可還有二次。
只要一刀砍死了徐階,再將那十八箱物證付之一炬,海瑞的案子,就能繼續辦下去了——查到誰就辦誰,不比這種潑天大案簡單多了?
更何況,徐階想奪皇帝的志?可人是高拱因私怨殺的,皇帝什么都不知道。
這個法子,一定程度上的兩全其美,得到了王宗沐跟陳王謨,乃至朱希孝的認可。
如今,就是在催促海瑞,按此行事,為君分憂。
但,海瑞此前沒有同意,今日仍然不會同意。
他抬起頭,看向陳兆,認真道:“你可以轉告你父親,就說,我在等陛下的旨意。”
公開的詔書讓他繼續辦案也好,私下的旨意勸他收手也罷。
海瑞,總歸是要等到皇帝旨意,才會行事。
皇帝想收手,也不急在這一時,海瑞也會順從皇帝的旨意,并不會一意孤行。
他只是……想看看皇帝的做法。
這事不是陳兆能夠置喙的,他只負責傳話。
得了結果,便拱了拱手,轉身往漕運衙門去了。
海瑞收回了目光,又取出一袋皂角,準備擦洗鞋子。
正在這時,顧承光三步并做一步,從外走了進來。
他通稟道:“巡撫,應天府來了位大員,似乎是南京都察院都御史!”
海瑞手上動作一停。
他是僉都御史,這來了個都御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輕輕放下鞋子,緩緩起身。
將浣洗沾濕的雙手,胡亂在下擺上擦了擦。
看向顧承光,點頭道:“帶路吧。”
無論為什么來的,總歸也得會一會。
徐階投案后的時日里,他已經擋了太多神仙大佛了。
也得虧臨行前,皇帝特意囑咐了顧承光跟焦澤,兩個帶兵的人,萬事服從他的命令。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硬頂了大半個月,對徐階既不殺,也不放。
顧承光在前引路,將海瑞帶到了府衙公堂。
海瑞剛一走進公堂,就看到府衙主位之上,堂而皇之地坐著一位緋袍老者。
他正要說話。
只見公案后那位老者,冷冷開口道:“本官是南直隸右都御史,徐栻。”
“伱便是海瑞?”
南直隸的都察院,是沒有左都御史的,只有右都御史。
這意味著,這位徐栻就是南直隸都察院的主官,正二品大員。
一位二品的都御史,對上四品的僉都御史。
對方自報家門,海瑞也不能失了禮數,他拱手回禮,正要應聲。
徐栻冷不丁開口道:“見了上官,就是這樣行禮的嗎?”
居高臨下的呵斥,打斷了海瑞的動作。
海瑞身子一頓。
既然是這么明顯的找麻煩,他干脆連拱手也免了。
他挺直身板,直視徐栻,肅然開口道:“本官職不過四品,但卻有欽差巡撫之職,代天巡狩,你要本官行何禮!?”
“倒是你,明知本官代表圣上,代表兩宮。”
“還敢堂而皇之盤踞在公堂之上,對欽差居高臨下,你是在藐視欽差,還是在藐視兩宮,藐視圣上!”
“仗著二品官身,就敢對著巡撫符節指指點點,大言不慚要受大禮,你受得起嗎!”
“是你二品官身大,還是欽差皇命大,是你都察院大,還是大明律法大!”
“徐栻,但凡你眼中還有圣上,還有大明律法,就起身與本官說話!”
徐栻豁然起身,勃然大怒。
咬牙切齒道:“本官巡撫江西、巡撫浙江的時候,你還在吃奶!”
“本官不與你一個小小的舉人爭執。”
“給事中張煥呢,交給我,我要帶走!”
去年,或者說海瑞剛來南直隸的時候,逮了一波人,包括魏國公世子,徐階的家奴,也包括給事中張煥。
有的被海瑞殺了,有的被放了,而張煥,還被海瑞關在大牢中。
海瑞拂袖,不悅道:“徐都御史,是要插手欽案嗎?”
徐栻突然冷笑一聲:“欽案?圣上英明神武,自有決斷,海瑞,你回海南養魚的日子不遠了。”
距離徐階投案,已經過去近一月了。
但京城那邊還沒動靜。
至少說明直到元旦時,中樞都還沒下定決心。
這征兆意味著什么,大家都有所猜測。
正因為如此,徐栻今日才敢主動涉身,前來討要張煥。
這是邀名,也是政治投機。
他深深看了一眼海瑞,意味深長道:“一個言官,海御史也處置不了,何必拖著?”
“海御史,大局為重,將張煥交給本官,本官立刻就走。”
海瑞沒有答話。
徐栻自然是做了準備才來的,也摸清了海瑞、陳棟這些人的行事脈絡。
顯然,大員是沒有資格直接處置的。
言官雖然只有七品,但地位非凡,“六科都給事升轉,內則四品京堂,外則三品參政,蓋外轉以正七得從三。”。
意思就是說,言官雖只是七品官,但只要轉任,若是在外,就是三品大員,在京則是四品堂官。
非平常官吏能比的。
同時也意味著,海瑞是沒有這個資格處置言官的。
當初皇帝要殺胡、賈二人,都得按著內閣、六部全部點頭,才能做成,一個海瑞,更不能擅殺言官。
既然海瑞眼見就要被踢走,又處理不了張煥,更沒有強留的必要了。
徐栻對此事,可謂十拿九穩。
但海瑞卻奇怪地看了徐栻一眼:“徐都御史,本官有一事不明。”
他沉吟些許,忍不住問道:“為何你們都以為自己是大局?”
徐栻冷笑。
雖然徐階這一手,惡心了所有人。
但不得不承認,這一招絕對有效。
皇帝不妥協,難道真的敢辦所有涉了徐階案的大員嗎?
哪怕只辦一半,都足以兩京震蕩了。
擴大化不是只有徐階會的,兩京官吏有幾個干凈的?
徐階這一手,沒什么難度,大家都能學,屆時擴大到何種地步,恐怕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除非放過大部分,只殺雞儆猴。
但若是放過大部分,那還有什么辦的意義?儆不了人不說,只能讓人看出軟弱無力。
徐栻忍不住居高臨下憐憫道:“海瑞,你從來沒做過大局,你不懂。”
孤臣,是永遠也體會不到大局的滋味。
徐栻為此浪費口舌多解釋。
說罷,他便再度坐下,靜靜等著海瑞的答復。
海瑞卻根本沒有考慮多久,嚴肅而生硬道:“案子還沒辦完,張煥窺伺欽差機要,不能放。”
說罷,他便要轉身離去。
徐栻一拍桌案,叫停了海瑞。
他指著海瑞的背影,怒罵道:“簡直是茅坑里的石頭,給臉不要臉!”
“整天擺出一副比圣人還圣人的面孔,你以為你還能得意幾天!?”
“你信不信,你罷官的詔書,已經在來南直隸的路上了!”
海瑞緩緩轉過身,盯著徐栻。
后者氣勢煊赫,居高臨下。
前者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二人一者坐于公案之上,一者站于大堂之中。
一上一下,似乎高下立分。
只有晨光絲絲縷縷地穿過大堂,灑在海瑞身上。
過了良久。
海瑞終于要開口說話。
就在此時。
外間人頭攢動。
莫名響起了喧囂之聲。
徐栻抬眼望去。
海瑞則是回過頭。
只聽一道尖銳的嗓音,傳入大堂之中。
“圣旨到!”
“圣旨到!”
只見顧承光再度小跑進來,往大堂這邊過來。
但他身后還跟著一行太監,其中一人還在唱喊。
徐栻面色一變,轉而狂喜。
指著海瑞冷笑道:“海瑞,如何?現在明白什么是大局了?”
他冷哼一聲,總算找回了面子。
海瑞沒有理會徐栻。
他站得挺直,面無表情,靜靜等著圣旨。
徐栻已經從公案上走了下來:“海瑞,不要以為你扛著大明律法的大旗,就能所向披靡了。”
他拍了拍海瑞的肩膀,眼神嘲弄,一字一頓道:“大局為重。”
一旁的駱思恭頻頻朝徐栻看去,緊了緊拳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時。
顧承光當先領著幾名太監,就來到了公堂之中。
海瑞跟徐栻紛紛要跪下聽旨。
為首的太監連忙道:“這是給少師徐階的旨意,還是先請將徐階喚出來再聽旨。”
說罷,太監朝顧承光點了點頭,示意他去叫徐階。
顧承光應聲而去。
海瑞一時無措。
他忍不住朝京城拱手一禮:“公公,問陛下躬安?”
顧承光方才已然耳語介紹過,那太監自然認得:“海巡撫,陛下躬安。”
太監知道海瑞要問什么,也沒吊胃口,和顏悅色道:“沒有圣旨給海巡撫,不過倒是有份手書。”
他朝身后的太監點了點頭,小太監連忙呈上一個匣子。
徐栻在旁冷眼看著,心中暗道可惜。
若是罷黜的話,應當是明詔。
如今這番偷偷摸摸,顯然是要給海瑞體面,讓他回京閑置了。
不過也無妨,兩度受挫的海瑞,已經只是個純粹的祥瑞了,正好在官場上好好看著風起云涌。
他心中冷笑。
海瑞跟太監一通行禮,接過了裝著皇帝手書的匣子。
手書,算是私信,也算是中旨,在如今的政治環境下,沒什么權力,只能囑咐些事情。
所以……皇帝要囑咐他什么呢?
召他回京?還是只誅首惡?或者是大局為重?
海瑞看了一眼落款,長惟居士,確認了是皇帝的私信。
他深吸一口氣,從開頭緩緩閱覽起來。
便在這時,顧承光領著徐階從里堂走了出來。
連忙行禮:“見過天使。”
太監連忙請他起身。
此時,顧承光已經去布置香案,等著宣旨了。
徐栻見太監對徐階這般客氣,更是摒棄了最后一絲疑慮。
他走到徐階身旁,忍不住挖苦一聲:“徐少師這一關過了,后面還有不少關呢。”
徐階這一手,將大家都放在了天平上,給皇帝稱量。
如今皇帝放過了他,但上過稱的眾人,卻不一定會讓徐階好過。
徐階搖了搖頭:“徐都御史說笑了,能一關一關過,是好事。”
徐栻對這位的心態,也不由得不服。
他說了兩句,直到徐階去凈手準備接旨,他才閉口。
轉而又看向海瑞。
只見這位巡撫,最開始一副圣人的面孔,冷硬嚴峻,誰都不能讓他改色。
如今已然是露出驚愕的神色。
徐栻心中快意。
對這種官場臭石頭,他實在難提起什么好感。
如今第二次被皇帝拋棄,顯然有心志破裂的趨勢,當真是活該。
真當老朱家的皇帝能信得?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又瞥了一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位海青天的神情,竟然釋然了?
這是又原諒了皇帝的背刺?
還真是愚忠。
徐栻搖了搖頭。
他懶得再放心神在這臭石頭上,至少今日,他是能將張煥帶走了。
只見海瑞漸漸合上皇帝的手書,重新收斂了神色。
朝太監行了謝禮,那太監連忙側身避過。
徐栻打斷了海瑞的虛禮,開口吸引過眾人注意力,道:“海御史,可以將張煥放出來了嗎?”
這個局面,他不信海瑞還能硬頂。
海瑞頓了頓,來回打量著徐栻,而后展顏一笑,溫和點了點頭:“是該讓徐都御史與張煥團聚了。”
徐栻滿意地拍了拍海瑞的肩膀。
轉身就要去府衙外等人,也是給海瑞一個體面。
海瑞不講官德,他可不能缺這點素養。
剛走兩步,就聽身后一道聲音傳來:“將此賊抓起來,就關在張煥隔壁。”
話音剛落,徐栻愣了愣,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意思。
他緩緩回過頭,只見海瑞身旁的錦衣衛已經朝他撲過來。
徐栻這才反應過來方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他臉色陡變:“海瑞!”
只來得及吐出兩個字。
駱思恭一雙大掌,已經直接鉗住他的脖子,當場按到在地。
徐栻掙扎不休,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駱思恭收著力踢了一腳,徐栻當即就不再掙扎,而后就被拖了出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沒有驚到別人。
只有剛剛凈手焚香的徐階,突然呆立當場。
他心念電轉,隱約明白過來什么。
卻又難以置信地看向海瑞:“海巡撫,方才那是二品大員!?”
海瑞此時神色一掃陰霾,默默退到一邊。
他也不解釋,笑著對徐階道:“徐少師,您先接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