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然歸圣,實然歸朕。”
這句話,注定了要在史冊上大書特書。
這一日,皇帝朱翊鈞,借著廷議,宣稱與諸圣劃道而治。
精神的延拓,由孔圣也好,王圣也罷,自行去鉆研;但自然的運轉,皇帝明言,他心中有惑,只有明證可解。
又以道門捐贈、內廷牽頭、禮部配合、工部出力,籌備一座學院,專事哲思,例如宣稱與明證的因果關系、明證的標準、得來明證的方法等等。
同時,暫定第一任山長由禮部侍郎馬自強兼任,暫定左右副山長分別由,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國子監祭酒陶大臨兼任。
毛發逐漸稀疏的工部尚書朱衡承諾,定然在一月以內竣工學院,為改元賀禮。
十一月一日。
還有十天就冬至了。
天氣已經逐漸寒冷了起來,昨夜一場小雨,更讓今晨的風格外刺骨。
若是先帝在時,這個時節,朝臣們就要逐漸開始遲到,甚至不朝。
奈何兩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樣,壓了下來,逼得人不得不從溫暖的床榻上爬起來。
暗中咒罵兩句張居正,便穿戴好進皇宮坐班。
每月初一十五,本是該大朝會面圣,但兩宮跟內閣都以為,新帝學業繁重,又需聽政修習,實在不好再添負擔,便商量著改元之后再啟大朝會。
既然大會不開,那自然是要開小會的。
廷議照常舉行。
今日參加廷議的人,似乎是約定好的一般,剛一踏入文華殿,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時半刻。
至于為何一抬頭就能看到這道身影?自然是因為眾臣仿佛躲避似的,紛紛離遠了半個身位,以至于這道身影周身,騰出了一個小空地。
這般受朝臣排擠的,自然就是海瑞了。
海瑞昨日將老母安頓好了后,今日一早,便去都察院報道了,而后被葛守禮帶來了廷議。
今日廷議時間緊任務重,眾臣與皇帝互相走了個過場,便開始了正事。
先是漕運總督王宗沐的奏疏。
戶部尚書王國光出列道:“漕運衙門上了道奏疏,戶部不能專擅,大家議一議吧。”
“漕運總督王宗沐條陳漕宜事:恤重遠之地。漕運惟湖廣永州、衡州、長沙,江西贛州四府道路極遠且險,議將漕糧一十萬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歲坐準改折。
“直隸蘇州、松江、常州、浙江嘉興、湖州五府糧數過多,議每歲照白糧之多寡分攤改折十萬石。如河南、山東,坐折例派撥無單無船之衛所輪流歇運,以示優恤。”
簡而言之,便是要將內陸四府的糧稅,改為折銀繳納,不用再繳實糧,而差的這部分實糧,用兩淮五府補上。
這話剛落,群臣就面面相覷。
實物就是實物,至多只能踢斛淋尖,吃點損耗。
但若是折銀繳納,百姓就得再倒倒手,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樣。
將兩淮的折銀份額改成了實糧,就是將油水讓了出去,這分明是在侵奪兩淮的利益啊!
這是王宗沐開始了,還是皇帝要開始了?
自從海瑞回京,就屢屢有要動兩淮的風聲,今日一上朝,就看到海瑞這桿子杵在那里,現在又來這么一道奏疏,怎么看都有些巧了。
不知哪些人交換了神色。
一番意見交流后,刑部右侍郎畢鏘出列道:“我曾在地方上做過事,在湖廣、南直隸等地都有些資歷,恰好有些了解。”
“此事決計不可行。”
畢鏘是嘉靖二十三年進士,后歷任浙江按察司提學副使、廣西布政司右參政、按察使、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湖廣布政司左布政使。
而后在南直隸應天府做過府尹。
他口中的在地方做過事,自然是有分量的。
“王宗沐說這五府糧食過多,那是不懂地方事情,這五府糧食固然多產,耗費也多。”
“除了自用,還有官府征用釀造、與海外貿易等等,實際所余糧食,根本不多!”
言之鑿鑿,又加上確實有地方履歷,說服力極強,眾人紛紛點頭,以示認可。
吏科都給事中栗在庭冷不丁問了一句:“畢侍郎是南直隸人吧?”
話音剛落,畢鏘臉色立刻漲紅,扭頭質問道:“栗給事中什么意思!”
栗在庭低下頭,仿佛沒說過這話一樣。
王國光出面接過話茬:“好了,咱們就事論事。”
工科給事中張道明,也出列道:“此事,還是不要開先例的好,否則容易加劇南北對立。”
這話點到為止,但意思卻很明顯。
朱翊鈞饒有興致地在屏風后面,翻閱起了這人的卷宗。
張道明,浙江余姚人,隆慶二年同進士出身。
這道轉移支付的事,自然是投石問路的,也好看看南直隸在朝堂上聲音有多大。
要動兩淮,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隸。
什么叫兩京,說白了就是兩套中樞班子。
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罷了,財政上,南直隸也占據了天下財稅大半。
除了兵權之外,跟二號朝廷沒什么區別,一如東北劃局,隨時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種。
哪怕沒有二心。
也始終勢力過于龐大,讓北直隸投鼠忌器。
眼下他要動兩淮,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勢應對,才敢讓海瑞出門。
臥榻之側,有著這么一個龐然大物,朱翊鈞都不知道之前這些皇帝,是怎么能睡得著覺的。
廷議還在繼續。
除了這二人外,又陸陸續續四人出列,言說王宗沐奏疏何處不好。
毫無意外地,此事被議了否,將奏疏打了回去。
但氣氛都到這里了,自然還有下文。
工部尚書朱衡出列道:“漕運總督王宗沐奏:海運抵岸。”
說罷,就要回列。
朱翊鈞以手扶額,技術官僚這么難溝通么?
他無奈,只能隔著屏風提醒道:“朱卿,不妨說清楚些。”
朱衡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補充道:“王宗沐言,海運不行,已百六十余年。”
“此前王宗沐任山東左布政使時,因膠河之議,詳考前代沿革始末,向內閣條陳海運十二利。”
“言說,海運勢在必行!”
“被廷議否決后,無意間被先帝所知,乃擬今年通海運,試行一番,再觀后效。”
“王宗沐任漕運總督后,親試六船過海,近日相繼抵岸。”
“乃提議工部,海運與河漕兩途并輸,誠為國家千萬年無窮之利。”
朱衡一口氣說完,施施然回了班列。
但朝官猶如炸鍋一般,爭相竊語了起來,還是糾儀官呵斥了一聲,眾人這才停下耳語。
這可是近海海運。
說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線,完成內陸貨運的需求。
從東南,從海上到浙江,進兩淮,乃至從海上到山東,進天津衛。
說是海運,實則這跟漕運一個賽道啊!
赤裸裸搶人飯碗的事。
王宗沐此前的《海運條陳十二利》,已經詳細論述過此事。
大家都看過,什么反應?
用王宗沐自己的話說,就是“群聽驟聞,相顧疑駭”,反對聲音之大,不絕于耳。
現在又來?
不少人蠢蠢欲動。
有人一馬當先,戶科都給事中賈待問出列道:“此事,我有耳聞,南京戶科,恰好有此事奏。”
眾人都向他看去。
賈待問是隆慶二年進士,歷任吏部、工部給事中,八月方才升了戶科都給事中。
此人雖然不是南直隸人,但兩個兒子,分別娶了前中極殿大學士,南直隸人李春芳的孫女,南京戶部尚書曹邦輔的女兒。
自家女兒也嫁到了南直隸去了。
可以說賈待問就是南直隸的代言人。
只見賈待問拿出一道奏疏,遞給眾人,自己則開口道:“南京戶科給事中張煥,陳條反駁了王總督的奏疏。”
“總督王宗沐,奏報海運米十二萬石,從淮安出發,依次抵達天津,并最終到達港口,粒米無損。”
“但實則,坊間傳言稱有八艘載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風暴,損失殆盡,杳無音訊!”
“據說,王宗沐預先料到可能會有這樣的損失,因此派人攜帶三萬兩白銀購買糧食以作補充。”
“這是欺天大罪啊!”
又是一陣喧鬧。
突然,御階上的屏風被撤了開來,群臣見怪不怪。
皇帝一臉失望地看著賈待問:“坊間傳聞?”
“據說?”
“賈卿,朕此前才疑慮了這種事,二者奏疏有出入時,朕該以何為主。”
“總督王卿,言十二萬石顆粒無損,是有十二萬石糧食在船上作為‘明證’。”
“給事中張卿,言三千二百石損失殆盡,卻只是‘坊間傳聞’、‘據說’。”
“這叫朕何所從?”
賈待問面色一變。
連忙開口解釋道:“陛下,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
朱翊鈞搖搖頭:“賈卿,朕沒有不讓言官奏事,但既然這種地方上的事,朕鞭長莫及,你們就不能體諒一下君父,去探查一番‘明證’再上奏嗎?”
不知這話是不是提醒了某人。
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對啊,賈給事中,怎么王總督和張給事中的奏疏同時到的,張給事中還能反駁王總督?”
“是未卜先知,還是偷窺奏疏?亦或者,干脆是王總督身邊有什么不干凈的人?”
“我朝的封疆大吏,這般赤身裸體的嗎?”
朱翊鈞朝栗在庭投去欣賞的目光。
明里就算了,暗里還是得賞他點什么。
近海海運這事,不是沒有由來的。
雖說風暴、觸礁等事風險極大,但總不能因噎廢食。
此前高拱當權的時候,就一心想開海,順帶把近海海運的事也做了。
就有了王宗沐《條陳海運十二利》這事,而后授意王宗沐試行,也是高拱向先帝請的旨。
如今朱翊鈞接收了高拱政治資源,此事自然也接了下來。
繼續嘗試海運,既是時代的需求,也是為了動漕運所做的準備工作。
等海瑞動兩淮漕運,難免不會出亂子,屆時,海運多少也能臨時做個備用。
免得被人用“大局”脅迫。
栗在庭助攻后,賈待問就要反駁。
但首輔張居正突然出列,接過話茬:“此事我也記得,先帝下詔試行時,應當令工部隨行了吧?”
朱衡突然被點到,有些怔愣。
想了好一會,才道:“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隨,但沒聽聞有什么傾覆之事。”
他遲疑道:“不過臣以為,即便有傾覆,也應當繼續探索海運吧……”
眾臣看了一眼這技術官僚,敢情還沒明白在爭論什么事呢?
這哪里是技術問題,這是政治問題。
要是走海運,那漕運怎么辦?
這可是百萬漕工衣食所系,不是行與不行就能定下來的。
王宗沐真是不當人子,好好一個漕運總督,挖自家墻角。
禮部張四維出列,打著圓場道:“如今實行海運,好比在北方嘗試種植水稻,起初應少量試驗,觀察是否適應當地的氣候條件,再逐步推廣。”
“同樣道理,河運與海運的長期與短期適宜策略,也應根據實際情況靈活掌握。”
朱翊鈞深深看了一眼張四維。
口中贊道:“卿老成持重之言。”
心中卻暗自警惕,如今的鄉黨以晉黨最甚。
但南直隸的鄉黨也不容小覷,后世的浙黨、東林黨,都是從泛南直隸鄉黨分流出去的,可見勢力龐大。
如今若是泛南直隸鄉黨,與晉黨合流,事情就不好玩了。
朱翊鈞又看向王國光:“王卿,戶部什么意思?”
王國光早有準備,沉吟片刻才道:“之前科道官員提議表彰海運的功績時,我們曾指出,長遠來看,依賴河道是根本,而海運是應對當前緊急情況的手段。”
“我們則認為,鑒于海運風險難料,應當先熟悉這條路線,以備不時之需。”
“所以,戶部提議,不妨在元年,適度再度增試海運之行。”
朱翊鈞點了點頭,沒表態。
面色溫和看向張居正:“元輔,內閣這邊怎么看?”
張居正瞥了皇帝一眼。
還是開口道:“南直隸言官所言,只是傳聞,難以深入追究,但對于敢于擔當的官員,應從寬處理,以觀后效。”
“更何況,海運涉及人數眾多,包括來自幾個省份的人力,歷時數月,穿越三省,參與其中的官員、守令、守備以及水手等數百人,若有沉船事件,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
“那三萬兩白銀出自淮庫,有賬可查,雇傭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確記錄,陛下,不妨令戶部協同都察院,通過巡按御史進行核查。”
“至于海運之事,臣以為王尚書所言,是謀國之論,內閣附議。”
朱翊鈞點了點頭:“那卿稍后奏擬到司禮監。”
二人三言兩語,就將此事定了下來。
賈待問臉色陰沉,這皇帝,可比先帝難糊弄多了。
這就罷了,還有當朝首輔助紂為虐,真是國將不國!
他回到班列,不著痕跡看向張四維一眼,只得了一個搖頭的回應。
呸!拿了好處就象征性出力,早晚你晉黨也得試試這滋味!
心中發泄了一通,無奈只能與幾位同僚交換眼神,示意從長計議。
賈待問本以為事情到這里,也就夠了。
連連針對兩淮,所謂事不過三,接下來應該沒他們什么事。
但……
內閣次輔高儀,出列道:“內閣收到數份彈章,人證物證俱有,擬下三法司共審。”
他拿出幾分奏疏,供朝臣傳閱。
自己則看著刑部尚書王之誥、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禮、大理寺卿陳一松三人。
開口道:“是關于兩淮都轉鹽運使,王汝言。”
“貪贓枉法、中飽私囊、勾結鹽商、克扣稅款等凡十二條罪狀。”
“案犯已被收監到漕運衙門,人證物證俱在北鎮撫司。”
“三位,你們看誰來辦這案合適?”
賈待問、張道明、畢鏘等近十人,紛紛不約而同看向海瑞,面色狂變!
刑部尚書王之誥搖搖頭:“兩淮鞭長莫及,刑部手上案子多,就不去人了。”
“不妨下南直隸刑部,配合都察院御史調查。”
這種涉及到官吏的,一般是都察院主導。
刑部授權給南京刑部,倒也合理。
大理寺卿陳一松還未發言,張居正搶過話頭:“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數人,尚未補缺,恐怕不便這樣。”
大理寺少卿陳棟一臉自信出列:“大理寺少卿棟,愿領此職。”
皇帝欣慰開口:“陳卿果是當仁不讓,那便陳卿吧。”
宛如唱戲一般,各自有各自的臺詞,眨眼之間就將事情定了下來。
朝臣哪里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此前吹風,要動兩淮鹽政,本以為還有時日準備,誰知道內閣不聲不響,就拿下了一名兩淮都轉鹽運使!
這是蓄謀已久啊!
分明是早就給人拿下了,就等著海瑞入京,今日海瑞一上廷議,就立刻把這事拿出來稱量。
眾人越過葛守禮,目光死死釘在海瑞身上。
果不其然。
只見葛守禮也看向海瑞,頷首道:“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是僉都御史海瑞職責。”
海瑞一步踏出,朝著皇帝,一臉剛毅肅容:“職責所在,臣必辦好此案!”
還有一章,晚點發(要修一下)
注1:漕運總督王宗沐條陳漕宜四事:一、恤重遠之地。漕運惟湖廣永州、衡州、長沙,江西贛州四府道路極遠且險,議將漕糧一十萬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歲坐準改折。直隸蘇州、松江、常州、浙江嘉興、湖州五府糧數過多,議每歲照白糧之多寡分攤改折十萬石。如河南、山東,坐折例派撥無單無船之衛所輪流歇運,以示優恤……
注2:總督漕運都御史王宗沐奏報:海運抵岸。言:“海運不行,已百六十余年。臣前任山東左布政使時,因膠河之議,詳考前代沿革始末,與其必可行者,條陳十二利。時,群聽驟聞,相顧疑駭。其后,科臣建白,撫臣試行,皆符臣言。事果不謬,因獲上聞,定擬今歲通運。臣適又叨官漕司,規度發行。茲者,六幫無失,相繼抵岸。天下臣民,始信海運可行。以此與河漕兩途并輸,誠為國家千萬年無窮之利。”報聞。
注3:先是南京戶科給事中張煥,論總督漕運,王宗沐六月內飛報海運米十二萬石,于某日離淮安,次天津,抵灣,粒米無失。比聞人言嘖嘖,咸謂海運八舟米三千二百石,忽遭風漂沒,渺無影響。宗沐蓋預計有此,令人赍銀三萬兩糴補。
以上三注——《明神宗實錄》前一為隆慶六年七月、后二者為十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