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萬歷明君!
朱甍繡瓦倚斜曛,楚歌燕舞鎮目聞。
離宮別館連天起,玉砌金鋪輝月明。
楚王府畢竟是仿照紫禁城的形制,規模宏大,氣勢煊赫。
殿堂遞進,飾以點金,廊坊分陳,飾以青黛,尤其燈籠亮起,綴著夜景極美。
奈何朱常汶跟在鄔景和屁股后面,沒有四處張望的心思,一味埋著頭,降低存在感。
但鄔景和叫人跟在身后,自然是有話要說。
“去年四月,我與懷柔伯施光祖前去長沙,冊封乃父為親王。”
如今的吉王朱翊鑾,乃是弟終兄及,承繼的吉藩,與今上同輩。
鄔景和走在前頭,聲音傳入了朱常汶耳中,讓后者愈發緊張起來。
“彼時先帝寄語乃父八字,曰‘恭慎畏事,執守禮法’……”
鄔景和回過頭,看向朱常汶,語氣轉冷:“看來你是一點沒學到。”
他并未說什么事情,似乎指的是方才城門口朱常汶的大呼小叫,似乎又另有所指。
朱常汶眼皮一跳,盤算著鄔景和話里話外的意思,臉上則是堆笑敷衍道:“姑祖父教訓得是,我反省,我反省。”
他改口稱起了親戚。
雖說是出了五服的關系,但架不住臉皮厚——他去年給皇帝送賀表,都能叫一聲叔父皇帝陛下。
楚王府的官吏在前引導,帶著兩人一前一后走過御花園。
鄔景和搖了搖頭,語氣不咸不淡:“宗室出郭,請而后行。”
“你從長沙跑到武昌,可曾奏請過有司?”
按制,各藩宗親外出是要報備的,未得允準不得擅自離開封地,連每年出城祭祖掃墓都得先向禮部報備。
朱常汶如今跑來武昌,顯然不合規矩。
話雖如此,但朱常汶還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
哦,原來自己是冒禁出郭!
這也不怪他反應不過來,尋常時候,壓根沒人真把這條禁令放心上!
別說離開封地了,偷偷摸摸潛入京都是吃飯喝水一樣。
嘉靖六年七月,靖江王府有奉國中尉,曾兩度違例出城并潛至南京。
嘉靖三十七年,韓府樂平王府有奉國將軍,“以三月終背父出游,莫知所之”。
早在天順年間,更是發生過寧府臨川王朱磐燁“擅出城外,輒入人家索取財物”之事。
甚至就連最近,也就是年初的時候,還有寧化王府、方山王府、及秦府將軍中尉數人,偷偷摸摸潛入京城上訪,奏請祿糧,也就是討要朝廷欠的款。
雖然被皇帝“詔各遞回閑宅拘禁”,但各宗藩隨后,也就是上個月,又跑去京城上訪。
冒禁出城這種事,可謂司空見慣。
也就是被鄔景和當面點出,朱常汶才意識到有所不妥。
潛規則是潛規則,那是沒人追究。
如今宗正當面,語氣嚴厲地問起這事,朱常汶當即噎住。
他跟在鄔景和身后,有些無措。
二人途徑金魚池,此時已經逐漸能聽到,楚王府豢養的歌姬,在府中獻唱,傳來隱約歌聲。
只在朱常汶耳中聽來,越發煩躁。
他亦步亦趨跟在鄔景和身后,思慮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姑祖父,事出有因!”
“自隆慶年間至今,宗祿額派不足,有司多次挪借,已欠我吉藩至六萬六千五百馀石。”
“親族禁從四民之業,又不足宗祿,委實困苦不堪,如今湖廣大水,不少親族房屋破漏,無以修繕,實在快熬不住了。”
“父王不得已,便命我前來尋有司衙門,催促討要。”
“湖廣三司衙門都在武昌,我也是迫不得已,事急從權,事急從權。”
辯解的最佳方式,就是反過來指責對方。
朝廷拖欠祿銀,還不讓人上門要?深究的話,我大不了回去禁足,朝廷能把錢還了么?
況且朱常汶說的也是實情。
地方衙門拖欠宗室祿銀,已經是慣例了。
各大宗藩都是有倉庫的,吉王府的廣實倉,已經好幾年沒見過祿米入庫了。
前次入京討債的宗藩們,口口聲聲“自嘉靖四十年起,至萬歷元年止,應得祿糧分毫未給。”,可不是虛言。
即便早在隆慶五年,先帝就承諾安撫過——“宗祿拖欠年久,著司府官多方催處,每年量給一二季,以資養贍。”
但地方仍然是置若罔聞。
若非如此,他們吉王府,又何必靠自己的本事找吃食呢?
鄔景和雙手負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頭。
他知道這點事情上朝廷理虧,也不在此多做糾纏,反而再度質問道:“那你去布政司衙門便是,如何來此宴享?”
朱常汶苦笑一聲:“姑祖父冤枉啊!哪里是宴享!”
“如今三司衙門變故,一時半會無暇理會我。”
“走投無路之下,求到楚王府,希冀能慷慨解囊,稍微接濟親族。”
“這才有東安王順道邀我赴宴,盡快磋商此事……”
朱常汶跟在身后連連作揖拱手,還不時眼角抹淚。
可惜鄔景并沒看他賣慘,甚至后面的話也沒有再聽。
只立刻抓住了關鍵信息。
東安王……朱顯梡。
此人他自然知道,前代楚王堂弟,如今的郡王,也是楚藩的頭面人物之一。
鄔景和皺起眉頭。
皇帝遣他來湖廣,可不是陪著查案來的。
那位陛下耳提面命,要改制宗藩,并不以這些宗藩是否涉案為前提。
或者說,哪怕沒有涉案,也得趁著這個機會,把事情給辦了——沒罪也得“可能有”。
但無論如何,至少得弄清楚如今湖廣宗藩究竟是個什么形勢。
楚、岷、荊、吉、襄、遼等藩,盤踞湖廣,又歷來以楚府為首。
如今他剛至湖廣,便特意邀他前去——當然是特意邀他,若是為了見海瑞,那就應該親自登門才對。
楚府究竟是個什么意思,不得不讓人用心揣摩。
鄔景和繞著彎,問出身后的小輩是誰邀他來的,并非無的放矢。
王府事宜,雖然能由太妃當個排場,但具體管轄王府事的,卻仍需是宗親。
楚王府前代經歷了殺王篡位的大案,當代楚王又無端英年早逝,以至于楚藩如今親王之位仍是空懸。
是故,朝廷便命前代楚王的親弟,暫掌楚藩之事。
楚王府的人去請鄔景和的時候,鄔景和還特意問了,是不是這位“代掌”所邀。
結果那長史支支吾吾,一口一個太妃所請,顯然是另有內情。
如今從朱常汶口中問出東安王,鄔景和才更覺驚訝——代掌楚藩之事的,可不是東安王!
鄔景和陷入沉思。
朱常汶見這位姑祖父不再開口,只覺得蒙混過關,自然也不會再主動開口。
兩人一路沉默地隨著楚王府的官吏前行。
宮殿樓閣,在夜色與燈火之間,次第排開。
不多時,便來到楚府中軸線上的一座大殿,門上書“中和殿”三字,也是按照紫禁城皇極殿修建而成。
左右婢女、太監、侍衛分陳兩列,不比皇宮排場差。
鄔景和剛一走到殿外,立馬便有一群人圍了上來。
“景和不愧是習武之人,數十年不見,竟還這般駐顏有術。”
一位身著太妃服飾,面容五十上下的婦人率眾來迎。
言笑晏晏,頗有拿捏長輩姿態意思。
這便是前代楚王的元妃,前年逝世的楚王嫡母,如今楚藩太妃,吳氏。
言語之間有些架子,也是有緣由的。
畢竟,世宗皇帝當初入繼之前,就是湖廣的宗親,也在楚藩的照拂之下——當初興王府討薪不成,就是楚藩出面,接濟了一二。
有這層關系在,楚藩也多與世宗皇帝走動。
當初世宗嫁女后,鄔景和還跟著公主,回湖廣的安陸老家走了一圈。
鄔景和與楚藩,也算是早就打過交道了。
加之太妃比世宗還大一輩,此時端起長輩的做派,外人也不覺奇怪。
鄔景和深知宴無好宴,小輩這種身份,不是這個時候該接下的。
他也不接茬,只是笑著開口道:“老朽已是六旬之身,垂垂老矣,哪里當得怎么駐顏有術。”
“今次替陛下出巡,能全須全尾回去,就是僥天之幸了。”
話里話外,又是點出年紀,又是拿出欽差身份,半點沒有自居小輩的意思。
甚至點了一句此行危險,不想攀關系的意思,可謂不給面子。
這下太妃吳氏反倒有些不尷不尬。
她招呼身邊人見禮,略過了剛才一茬。
“駙馬都尉。”
“天使。”
“紅盔將軍。”
一人一個叫法,故楚王王妃王氏、楚王諸子、東安王等,紛紛見禮。
鄔景和不露聲色地掃了一眼略顯富態的東安王一眼,若有所思。
等眾人都見過禮,鄔景和好奇道:“怎的未見武岡王?”
武岡王便是如今代管楚藩的郡王,不意竟然連出面也無。
太妃與東安王對視一眼,后者出面打圓場:“將軍,近日連綿大雨,我那堂兄腿疼得厲害,已是不便行走,已經在府上歇了好幾日了。”
鄔景和乃是錦衣衛紅盔將軍,在京領一千五百人的實權將軍,這么稱呼不比欽差疏遠,也不會顯得端長輩架子。
駙馬爺視線在太妃與東安王身上來回逡巡,神情凝重,一言不發。
直到兩人都略微開始緊張起來,他才突然展顏一笑:“是啊,看來大家上了年紀都有這個毛病。”
“只不過,我除了腿疼,還有些頭疼,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他語氣略重地咬了咬頭疼二字,感慨地搖了搖頭。
太妃有些勉強地接過話頭:“景和武狀元出身,又隨著世廟在西苑修行過,身子哪里是咱們這些凡夫能比的。”
雖是緩和氣氛,但太妃說道后面,仍忍不住看了一眼須發皆黑,面容好似中年的鄔景和一眼,露出羨慕的神色。
身形富態的東安王出聲附和:“紅盔將軍這是得了世廟恩澤,以武入道,太妃想學,不妨誠心供奉飛元真君。”
緩和一句氣氛后,他側身示意殿中,提醒道:“岷府跟襄府的小輩,已經在殿里等著開宴了,咱們先進去吧。”
太妃也立馬反應過來,請鄔景和入宴。
嘖……這是第二次抬出世宗了,鄔景和默默記在心里。
面上自然沒什么反應,仍是笑著從善如流,伸出手掌請主人家走在前。
他武狀元出身,生撕虎豹都輕而易舉,如今雖然年齡大了,但也帶了數名親衛,并不擔心安全問題。
幾人互相禮讓,一團和氣地踏入了殿中。
全程沒人搭理的朱常汶咬牙切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見實在沒人來請他,才冷哼一聲,負氣跟在后面。
有人對江獨酌,有人公請吃喝。
自然也有人,兢兢業業,枯坐在巡撫衙門大堂,認真干活。
海瑞默默地將巡江指揮陳曉、兵備僉事戢汝止的口供整理好,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舟車勞頓之后,接連審訊,說不累是假的。
只不過心神沉浸,能夠稍稍忽略罷了。
海瑞思慮著這兩人方才所說之事。
巡江指揮陳曉,當日應當領兵巡境,臨湘縣自然也在范圍內。
但要不怎么說是一環扣一環呢?
陳曉當日被一伙富商請走,說是運送一批貨物,希望能看顧運送一二。
在收受銀兩出私活,跟日復一日枯燥巡境之間,陳曉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
當然,路線自然巧合地跟臨湘縣背道而馳。
同樣巧合地,事發之后,所謂的富商,也是人間蒸發。
而戢汝止就更簡單了,清剿水賊是他分內的事。
巡撫衙門下手令讓他抽調湯賓的近衛,在他看來也是再合理不過——況且,他也只是聽命行事。
事情在停留在這一步,可以說是毫無破綻,只是太過巧合而已。
除了故意露給巡按御史舒鰲的破綻——岳陽王府。
但又恰恰是這個破綻,讓一切都巧合,又都可以往死人的頭上推。
事情,就閉環了。
陳瑞等人也是看著這一點,想要到此為止,把這事結案了。
事情做得干凈啊,海瑞心中不由感慨。
好在,這不是刑獄案子,下面的人有方法對抗審查,卻架不住金鑾殿那位,并不需要證據——要真什么都查不出來,大不了每年找著由頭殺幾個,反正才登基,好日子還在后頭。
正想著,一道聲音響起,拉回了海瑞的注意。
“海御史,操勞半日了,吃點東西罷。”
海瑞側過頭,看到太監孫隆端著餐盤走了過來。
孫隆將幾碟吃食逐一放在了桌案上:“蓮藕排骨湯、臘味合蒸,都是都是湖廣地方小食,陛下特意囑咐我,要您注意身體,舟車勞頓之后又費心費神,正好養養胃。”
說罷,他又取下一份孝感米酒,放在一旁。
海瑞多看了孫隆一眼,暗自搖了搖頭。
此前他跟李進、張宏、魏朝等人打過交道,這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諂媚的太監。
別給皇帝帶壞了,海瑞胡思亂想接過吃食,道了聲謝。
看了一眼,確實只是家常吃食。
海瑞腦子胡思,并不耽擱直接端起碗筷,開始就食。
剛將碗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口氣,他突然想起什么。
海瑞開口請托道:“孫公公,勞煩將趙巡撫也請來吧。”
孫隆低眉順眼,也不多問,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
不多時。
一臉憔悴之色的巡撫趙賢,從側面步入了公堂。
見海瑞正一手捧著卷宗看著,一手端著碗喝湯,不由一怔。
他遲疑地喚了一聲:“海御史……”
海瑞抬起頭,見趙賢來了,起身相迎:“趙巡撫還未吃晚食吧?來,一同就食。”
趙賢驚訝地看向海瑞,他還以為叫他來,是要連夜熬鷹,審問自己。
沒想到這么和善。
他心思立馬活泛起來,揣度著海瑞的態度。
海瑞搬過來一張椅子,就放在他桌案對面,示意趙賢落座。
兩人一同落座。
海瑞這才有暇開口,有些痛惜道:“聽聞,昨日洞庭湖決堤了,趙巡撫知道嗎?”
趙賢默默點了點頭,他雖然這幾日避嫌,不再過問這些事,但消息卻并不閉塞。
不過他是巡撫,差遣是兵部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并不過問具體的政務,所以也只能知道而已。
海瑞繼續說道:“巡江指揮陳曉、兵備僉事戢汝止也就罷了,但這丘僑卻是等不到結案,現在就得殺了!”
丘僑是洞庭守備,出了這種事,難辭其咎。
賑災跟修繕堤壩的事還可以再說,但這安撫百姓,卻刻不容緩。
趙賢恍然,這是要借人頭一用,平息民憤了。
難怪叫他前來。
岳州府設有洞庭守備一員,岳州衛指揮使一員,兵丁5174名,當然,這是定額。
前者是文官,專管洞庭湖,正五品官身,與岳州知府一級。
欽差能殺固然能殺,但海瑞的意思,顯然不在此處。
弦外之音,還是要他趙賢來殺人,希冀他能夠幫助欽差穩定湖廣局勢。
他瞬間聽明白了言外之意,卻沒第一時間答話。
反而問道:“陛下不是讓我戴罪入京?”
很難說皇帝是為了保護大員,還是真的怒不可遏,讓他即日入京。
但無論是避嫌也好,皇帝詔令也罷,他都不應該在湖廣盤桓。
海瑞喝了一口米酒,將漏在桌案上的醪糟用筷子夾起,又放進嘴里。
下咽后才笑道:“這不是還沒宣旨嗎?”
“陛下令我便宜行事,我也沒什么好避諱的,趙巡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
他一到湖廣,就打落陳瑞等人的烏紗帽,是為了立威。
隨后提拔徐學謨,以及如今保下趙賢,則是為了安定局勢。
就像皇帝的口頭禪一樣——做事,要講究方式方法嘛。
趙賢沉吟片刻,突然坐直了身子,認真道:“張楚城的事,我事先當真不知情,也絕無暗中放任的算計!”
話音一落,大堂里靜了靜。
海瑞放下碗筷,也正襟危坐:“巡撫衙門的印信,是誰動的?”
趙賢面露苦澀:“巡撫衙門不常設,官吏多是從三司抽調,人多眼雜,可疑的人,實在太多了。”
海瑞不置可否,追問道:“朱英琰是怎么死的?”
趙賢自嘲一笑:“我殺的,或者,雙腳離地半人高,一躍而起,懸梁自縊而死。”
這就是三司衙門給的結果。
腳下空空的自縊而死。
或者是巡撫趙賢慫恿其遁逃,朱英琰不肯,便被趙賢下了毒手。
海瑞沒理會他的自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才重新端起碗,開口道:“我會查明的。”
趙賢一聽這話,當即舒了一口氣。
他就是怕欽差立功心切,要將他算進功勞里,借用他安撫湖廣局勢后,便是卸磨殺驢。
但如今得了海瑞承諾,總算心里有底了——海瑞的承諾,他也愿意一信。
他也不叨擾,起身道:“明日我便趕赴岳州,殺了洞庭湖守備丘僑,祭天怒、泄民憤。”
海瑞見他應承,也舒緩了顏色:“讓參議馮時雨一并去吧,修繕堤壩的事,事急從權,直接用臟罰銀。”
“兵丁就不必帶了,岳州衛不日要與京營換防,總兵柳震處置此事,也要帶兵去岳州,巡撫可與他一道。”
趙賢點了點頭,便要轉身離開。
突然海瑞再度叫住了趙賢:“趙巡撫,巡撫衙門此前鎮壓土司,多有土司內附。”
“可有稍微親善一些的,跟咱們往來貿易?”
趙賢一愣:“土司?”
土司就是施州、永順,那些少民部族。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海瑞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私鑄兵甲,總有去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