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王,乃是仁宗庶六子始封,宣德四年建藩,正統十年移藩蘄州,已然扎根百余年。
田園莊子且不說,只王城,便一再擴建,修筑得恢弘大氣,圍有九里三十三步,高有一丈八尺,城內王府林立,景色絕佳。
李時珍在此問過診,吳承恩于此做過詩,也算是是非之地。
這繁華景盛的王城,任誰見了都忍不住夸一句“府第樓臺平地起,巍峨等次比皇都”,但如今,卻遭受了一場毫無征兆的大火。
這場大火,將王城中央的親王府邸以及緊挨著的泰寧王府邸,付之一炬,化為焦土!
這把火燒毀了親王府邸,焚死了代掌荊藩的泰寧王一家人還不止,隱約火光更是燃透了蘄州,一路蔓延到武昌、長沙。
席卷整個湖廣。
不過半日之間,荊王府變故,便甚囂塵上,湖廣咸知。
傳聞自然不是意外這么簡單,否則也不會為百姓所津津樂道。
談及此事者,無不煞有介事——這位荊王二子,如今的荊藩藩主泰寧王朱常信,多半是見岷藩黎山王府慘遭屠戮,楚藩東安王遭受折辱,憂懼之下,才闔府自焚而死。
至于這說法的來源……泰寧王朱常信,赫然留下一封絕筆信,交由荊世子朱常泠。
荊世子哀慟之下,便將內容告于左右。
信上言辭激烈憤懣,曰“帝子皇孫,南面而王,遇昏暴之朝,逢建文舊事,與其辱于奴婢之人,不若自引決身,不負貴胄血脈。”
單只這一句,就聞者無不愕然驚駭。
這話幾乎是當初建文朝自焚而死的湘王原話!
當初,建文皇帝粗暴削藩,借著理由找到了湘王頭上,遣人圍其宮城,逼執之。
湘王自知不能活,便灑地沾濕,繼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嗟乎,吾觀前世大臣遇昏暴之朝,將詔獄下吏,便自引決,身親太祖皇帝子,南面而王……今又將辱于奴婢之人乎?茍求生活,吾不能也。”
如今記載著此事的湘王神道碑文,就還在荊州府立著呢!
莫不是重演舊事!?
尤其再聯想到欽差,近日在湖廣的所作所為。
岳陽王府直系泰半被誅,府上的產業,則被吃了窩邊草,全數沒收;黎山王府被錦衣衛當著親王的面,殺戮親族;湖廣宗室之首的楚藩,其代掌府事東安王,竟被下獄數日不放,生死未知。
這種情況下,荊藩泰寧王不欲受辱,展現皇子帝孫的氣派,慨然赴死,便極具故事性了。
本身為人津津樂道,再來些有心人推波助瀾。
幾乎以最短的時間,傳遍了了湖廣!
百姓多以狗咬狗,謂之好死,宗室則兔死狐悲,憤懣不平,湖廣官場不約而同,默契向上施壓——欽差鬧出這么大亂子,是不是差不多得了?
轉眼之間,湖廣局勢大變!
岷王府。
朱定燿憐惜地看著此前被朱希忠當面帶走的堂弟,朱定炯。
后者滿是傷痕,幾乎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
見岷王進來,朱定炯強撐著就要起身見禮。
岷王朱定燿連忙按住他:“莫要動了元氣,好生躺著便是。”
朱定炯謝恩之后,才苦笑著極其虛弱道:“北鎮撫司能放我回來,就是見我熬不過這兩日,順水推舟罷了。”
荊府的事,已經傳到武岡州了。
他二人自然也知道發生了何事。
若是這個節骨眼,朱希忠恐怕也不會將人放回來,讓他換個地方死。
朱定燿緊緊撰著拳頭,指節發白。
恨恨道:“朱希忠其人,本王必誅之!不替你報此仇,誓不為人!”
王府中想找個心腹容易,可想找個有才能的心腹,就沒這么簡單了。
朱定炯從小跟在他身邊長大,為他辦事,無論是情誼,還是信任,都不是外人能比。
否則也不會將豢養水賊的事,交給這個旁系了。
朱定炯其人,極為早慧,更是岷府一等一的能人。
朱定燿作為庶二子,能承繼岷藩,其人更是功莫大焉。
朱定炯年幼時,就開始出謀劃策,與朱定燿共同經營孝名。
前者乃是“割股救母”——“幼夫怙事母霍氏孝,母病危,割股。”
后者則傳出了“承繼父志,奉母養弟”的小故事。
二人可比親兄弟還親。
眼見朱定炯命不久矣,當即便怒火攻心。
熟料,朱定炯艱難地抓住岷王的手,緊緊咬著牙關搖頭。
他急促地喘息道:“殿下,不要意氣用事!”
“水賊的事情,我提前為你做好了隔絕,錦衣衛至多只能查到黎山王府,一切都與你無干。”
“如今荊府發生湘王故事,錦衣衛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中樞如今,七成是想削藩,岷府安危,系于伱一人,萬萬不可沖動!”
朱定燿不以為意,冷哼道:“削藩?恐怕沒這個機會了!”
“朱希忠已經連夜回了武昌府,聽聞鄔景和也趕回去了,幾人自顧不暇,哪里還空管咱們?”
“本王也不準備現在發難,只要過了如今這關,黎山王府的賬,本王早晚要跟成國公府算!”
“你放心,如今只要咱們合力,朝海瑞等人施壓,必然能將他們趕出湖廣。”
他當然有這個信心。
畢竟,出了荊府的事,可不是欽差能獨斷專行了。
畢竟湘王故事,傷的可是皇帝圣德!
難道這些臣下,要將如今那位黃口小兒,置于建文皇帝的境地么?
只有虎頭蛇尾,安撫宗室,才能給皇帝撇清干系。
那往后,他早晚要向成國公府報復回來!
話音剛落,朱定燿便感覺手上被抓得更緊。
他朝朱定炯看去,只看到反對的眼神。
朱定炯硬撐著坐了起來,猛地咳嗽兩聲。
緩了緩才虛弱道:“這次的事,八成就是朱顯梡做的。”
“當初咱們也只是受這位王叔蠱惑,替他敲了敲邊鼓罷了,如今欽差查到他頭上,只能狗急跳墻,下此辣手。”
“但,上次也就罷了,這次卻是不能再跟著他的步伐走了。”
那幾位欽差,未必就束手無策了。
再者說……朱顯梡對荊府下此辣手,沒理由還信這位楚藩藩主,能顧及他們岷藩的利益。
替人火中取栗的事,沒那個必要。
朱定燿皺眉:“你的意思是……”
朱定炯死死拽住岷王的手,語氣愈發懇切:“殿下,中樞削藩,有一就有二。”
“你我也不知,是皇帝的意思,還是內閣的想法,若是后者還罷了,若是前者……誰知道他還有多少年可活?”
“趁這個機會,抽身而退罷!”
朱定耀沉默不語。
朱定炯知道這位堂兄的固執,有心再勸,奈何身子有些扛不住,只能挑緊要的說。
他重傷難治,話說多了,聲音已經帶著嘶啞:“殿下,你趁著這個機會,直接上奏,揭發黎山郡王豢養水賊,勾結苗兵!”
“殿下受其蒙蔽,一概不知,卻有失察之罪,自請削去爵位,免去祿銀!”
朱定燿悚然一驚!
他面上滿是不解,愕然道:“為何!?”
朱定炯愈發頭暈腦脹,只能長話短說:“殿下,以鄔景和在岳陽王府所作所為,應當也能看出其行事軌跡。”
“往后的祿銀,必然不會再按以往發放,免則免矣。”
“至于削去親王之爵,只是表態罷了,未必會真削。”
他說到最后,有些痛苦地仰頭,揉了揉眉心:“況且,只要保住藩主之位,郡王也一樣!”
岳陽王府既然都開放了商禁,搞起了自負盈虧,那么爵位的特權,未必還有這般重要了。
想著,便覺得大腦愈發混沌。
他勉強睜開眼,只見岷王正在皺眉思忖,一臉躊躇。
朱定炯終于按捺不住,幾乎撲到岷王身上,作出下拜的姿態:“二兄!我為岷宗耗盡心血,出謀劃策數十年,二兄與我一心一意,事事依我!”
“如今我粉身碎骨,油盡燈枯,這最后一事,二兄難道反要兄弟二心!?”
他聲淚俱下,語氣凄厲。
一副不答應不不罷休的模樣。
朱定燿終于經受不住,連忙安撫道:“我依你!我依你!”
他將人再度扶到床上,輕聲細語:“我聽你的,不折騰了就是。炯弟好生養病,慢慢好起來,往后還有的是出謀劃策的時候。”
岷王殿下好一番安撫,終于才將朱定炯哄得舒心,轉眼間便睡著了去。
等到房間里只剩下朱定炯破布麻袋一般的呼吸聲后,朱定耀才緩緩退了出來。
出了房門,他臉上的平和立刻換了顏色,霎時間便交織了哀慟與憤怒。
嘴里喃喃自語:“別事我可依你,但你的仇……沒這個機會也就罷了,如今本王要是不替你報了,這王位不是白白讓你扶我坐了?”
下定決心,他便龍行虎步,大步流星離去。
事情發生在蘄州荊王府,但政治事件的漩渦,從來不在事發地,而在權力集中地。
湖廣最大的漩渦,自然是在三司衙門所在、宗室之首楚藩所在、欽差巡按所在,武昌府。
幾乎是事情傳到武昌府的立刻,巡撫衙門就受到了此事的沖擊。
當日,便有惡宗數百縱橫城中,提刀臂門,在巡撫衙門外呼和,要為荊王之事討個說法。
入夜之后,更是越發囂狂——“各持兇器,突入撫院,捆綁官吏。”
所幸,巡撫衙門內,錦衣衛早已嚴陣以待,立將一干惡宗逮拿。
雖未擴大事態,但局勢愈顯千鈞一發,顯然是已經到了緊要的關隘。
也是在這個時間點,新任湖廣巡撫梁夢龍,到任了。
他緊了緊身上的粗布麻衣——這是他特意換上了,否則真怕在巡撫衙門外遭了黑手。
此前,他剛到巡撫衙門門外的時候,就看到一片狼藉!
衙門大門破爛不堪,一副被流寇攻打過的跡象。
府外獐頭鼠目之輩,視線幾乎要看殺每個進出巡撫衙門的人。
為安全計,這才換上了這一身,到了巡撫衙門大門,才展了展他的印信,進了府衙。
踏入巡撫衙門的一刻,竟然還聞到了些許血腥味,實在令他愕然。
梁夢龍有些焦躁地鋝著自己的胡須,不慎扯下來兩根,也無心在意。
他梁巡撫臨危受命,赴任湖廣,本來就做好了接手爛攤子的準備。
此前他巡撫河南,也是這樣去接爛攤子的。
隆慶五年的河南,天災實多,稅賦繁重,“以催科重急,農失其業,探丸四起”。
百姓年年小規模造反,官吏不思治理,反而樂于抓捕“反賊”,借此邀功。
加之還有什么白蓮教從中攪動,更是把河南搞得一團亂麻。
梁夢龍面對那種情況,都把火救下來了。
湖廣的火,想必不會更大了吧……
結果,他一到湖廣,就聽到了郡王自焚、惡宗圍衙之事,眼見這一地狼藉,與不堪,簡直出乎他的意料。
湖廣的情況比他想象中的復雜多了!
這哪里是右副都御史加的巡撫能處理的?
不加個兵部侍郎,門口那數百宗室說不得就沖進來給他砍殺了!
好在,不用像在河南一樣,單獨扛這事。
那幾位欽差,應該比他更急。
他踢開腳下的木屑,深吸一口氣,希望這幾位欽差,不會腳底抹油,把爛攤子留給他這個巡撫。
月明星稀,正是安寢的時間。
可惜,在這個局勢下,按時入眠,就是奢望了。
梁夢龍攤上這等事,自然不可能歇息,他幾乎前腳剛到,后腳就被幾位欽差喚了過去。
此刻已是半夜時分,巡撫衙門大堂內,仍是燈火通明。
梁夢龍坐在巡撫主位上有些如坐針氈。
他看了一眼大堂中四位看不出表情的欽差,欲言又止。
心中有些不安——這時候主位讓給他,別真是要拿他頂崗,欽差自己跑路。
梁夢龍心里想著,越發忐忑,終于忍不住出言試探道:“幾位天使,楚人輕剽好亂,本難撫治。”
“況楚宗、荊宗繁衍,武昌城連帶左近,有五千馀人,雖多善良,實繁兇暴。”
“此輩目中既無撫按,又無欽差,復何忌憚?”
“巡撫原非軍門,無兵可恃,征播之時,曾暫設偏橋總兵,事寧已革,故人無憚懾,稱亂者屢矣!”
“今撫衙危急懸吊,天使千金之子,不妨慎而避之。”
湖廣宗室都炸鍋了,他巡撫衙門反正沒有正兒八經的羽翼兵丁,只靠著錦衣衛擋著。
幾位欽差要溜的話,最好提前說一聲,要是一聲不吭離開,那就是以鄰為壑,故意害人了。
說句心里話,梁夢龍從河南被調到湖廣,還真不太清楚湖廣現下的局勢,以及又是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的。
究竟是幾位欽差立功心切,牽連無辜,還是某些人狗急跳墻,下此辣手。
說話也只能含蓄著來。
在場都是人精,自然聽得懂。
幾位欽差中,栗在庭年齡資序稍淺薄一籌,理應他解釋安撫一番。
栗在庭搖搖頭:“此事不能撥云見日,圣德必為奸徒蔀蔽,天下萬世何繇聞知?”
“你我眇眇之身,何足惜哉?為臣者,身蒙貪昧隱忍之名,又何以參贊天討哉?”
這話說得極重——誰要是這時候溜了,那就是為臣不忠,給皇帝賣了。
幾乎就是賭咒發誓。
梁夢龍得了這話,放下心來。
既然大方向沒差,他也不再繼續試探,終于說起了正事。
梁夢龍翻開案卷,提起他先前就關注的事:“荊府此次大火,泰寧王灑地沾濕,繼之以血,具衣冠赴火死,闔宮皆從之,第一個控制王府的,便是那為荊藩世子,朱常泠。”
朱常泠封鎖現場后,不讓外人進去。
甚至救火的宮人,都被遲滯了不少時間。
好在其不得民心,在各位郡王陸續趕到之后,便灰溜溜離去了。
但,緊隨其后地,便是眾多郡王,在火中救出了兩個活人!
雖然人沒醒,但這反而讓那位荊世子,顯得形跡可疑。
朱希忠坐在輪椅上,抬頭看了一眼梁夢龍,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早就派人去過荊府了,活口昏迷未醒,朱常泠人更是消失無蹤,不過……無論如何,關鍵不在此處。”
“即便有鐵證是這位荊世子做的,而非泰寧王自焚,也無濟于事。”
這話有些晦澀,梁夢龍聽罷后皺眉不解。
思忖半晌后,突然靈光一現,明白了過來。
這是通了天的中樞大案,不是他此前辦的地方刑案!
后者擺事實,講道理,給百姓士紳看的。
前者,則是不看事情,只看影響!
即便他們將真兇逮拿歸案,外人也會懷疑是否為了平息事端,故意為之。
更甚的是,或許還會說一句——你看,果不其然,逼死了藩主,又嫁禍世子,就是要荊藩絕嗣啊!皇帝好狠的心!
政治大案的各方,早就有了立場,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換句話說,只要這事一出,皇帝的圣德,就不可避免地要被質疑!
難怪這四位欽差一副深感棘手的樣子。
便在此時,鄔景和突然看向海瑞與栗在庭:“海御史,栗給事中。”
后二人紛紛迎上他的目光。
鄔景和頓了頓,緩緩開口道:“事關重大,二位不妨先回京,面呈陛下,再行計較?”
海瑞跟栗在庭對視一眼。
他們哪里聽不明白鄔景和的意思。
這哪里是要他們回京稟報——一來一回就兩個月了,黃花菜都涼了。
這位駙馬爺,是要保全他二人,想與朱希忠自行處置啊!
海瑞幾乎毫不猶豫:“正是事關重大,本官才不能辜負皇恩,致使圣德有損。”
栗在庭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駙馬都尉,此事不必再提,還是直接說正事罷。”
“如今的當務之急,不能讓陛下圣德有損,背上凌逼親族之名。”
“我明日親去荊府,吊唁泰寧王。”
即便收效甚微,表態也是必須的,總不能畏首畏尾,玩什么“只要不做,就不會錯”那套。
鄔景和好意被駁,自然不再糾纏,他點了點頭:“我隨你一道,施恩荊宗。”
雖然這事不是他們逼的,但單以鄔景和的任務而言,如今王府親王、嗣子盡數缺位,卻是個辦差的好時機。
正好也“施恩”一番大多數底層宗室,挽回些聲名。
當然,這些都還不夠。
政治大案之中,事情本身的影響,要遠遠小于帶來的余波。
如今的余波,是巡撫衙門外躁動的宗室,是大牢里那些提刀臂門的好漢,還有湖廣宗室逐漸開始抱團的痕跡,以及湖廣官場借題發揮,想要驅逐他們的小動作。
一個處理不好,這次的事,就要前功盡棄。
幾人你來我往,商議著對策。
朱希忠似乎神游天外,一言不發。
過了多時,才終于回過神來,抬起頭環顧堂上,開口道:“還不夠。”
他一開口,便將幾人目光吸攝了過來。
朱希忠淡淡道:“還需借我項上人頭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