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萬歷明君!
湖廣布政司,武昌府。
步入八月之后,天氣就沒那般炎熱了,湖廣的事,也迎來了最后的定性階段。
各藩郡王中,楚藩東安王是第一個被抓的。
但后續欽差對他涉案的線索查辦,卻是最為棘手的。
跟別藩的愣頭青不同,朱顯梡做事情實在干凈。
里外穿戴了好幾層手套且不說,主要還是為人足夠狠辣。
岳陽王府朱英琰、永安王府朱英爌、荊藩世子朱常泠,猝死的猝死,失蹤的失蹤。
甚至楚藩通山王朱英炊,也死在了這個夏秋之交,不知與此事有幾分關聯。
不止張楚城的事情沒有直接證據能牽扯到東安王,甚至別的什么豢養礦賊、盜掘礦藏之事,也被他推得一干二凈。
老而不死是為賊,可見一斑。
但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
隨著辦案的逐漸深入,案情逐漸打開了局面。
以及緊隨其后的可稱為典范的官民合作——興許是隨著一位親王,六位郡王被明正典刑,宗室攝于欽差淫威,震怖不安,又或許是湖廣上下不愿意見欽差多留,施以援手。
總而言之,一堆明里暗里的物證、線索,陸陸續續擺在了湖廣巡撫衙門大堂的公案之上。
齊頭并進之下,總算是給東安王定了罪。
除此之外,由于辦案人員經驗不足,沒有囑咐各方“好好交代自己的問題,不要胡亂攀咬”,涉案人員交代起事情來有什么說什么,不經意間便牽扯出了一些額外的東西。
“本以為楚藩二十八年前那場弒王篡位大案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不意如今這出鳩占鵲巢的戲碼也絲毫不落下風。”梁夢龍嘖嘖稱奇道。
梁巡撫安定地方忙得很,可不管查案的事,如今欽差們案子查完了,他才有暇過問一下。
他此刻翻閱著卷宗,頗有種看話本一樣的感覺,津津有味。
“楚王在位二十一年都沒有留下子嗣,隆慶五年八月己亥薨后短短半年之內,就陸續出生五個遺腹子!”
“這般奇景,彼時湖廣上下竟然無人上奏。”
當初岷藩的江川王妃劉氏,同樣是想玩這出鳩占鵲巢,以娘家的孩子謊稱朱家血脈,當時可是鬧得沸沸揚揚,結果沒幾天就被揭穿了。
如今同樣的事到了楚藩這里,竟然悄無聲息就將這事做成了。
只能說,不愧是經營二百年的開國宗藩,樹大根深。
參議馮時雨給湖廣的同僚說了句公道話:“也不能這么說,畢竟當年憲宗皇帝怎么處置的,這邊的官吏多少都聽過。”
彼時江川王妃劉氏事情敗露,王府屬官跟風聞奏事的御史喊打喊殺,結果憲宗皇帝只讓其反省,還給“多管閑事”的官吏削了職。
既然有前車之鑒,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楚王真就是死前回光返照,精氣質量也跟著回光返照呢?
梁夢龍呷了口茶,越看越是起勁:“據說王府內使郭倫所說,楚王長子朱華奎,雖然明面上是宮人胡氏的遺腹子,實際上是東安王與王妃娘家人的血脈。”
“次子朱華璧則是太妃吳氏弟弟的幼孫。”
“難怪太妃跟王妃不遺余力地支持東安王,原來是一口鍋吃飯啊!”
別的事他不清楚,但鄔景和一到湖廣,就被楚藩叫去說合,他還是聽過一二的。
如今堂上就梁夢龍跟馮時雨二人,后者面對上官的自言自語,也不好當沒聽見。
馮時雨隨口應和道:“唉,這些宗室不學經典便是如此罔顧人倫。”
“太妃是故楚王嫡母,王妃是故楚王正妻,楚王死后,二人竟然聯手玷污自家兒子、丈夫的血脈,簡直不堪入目!”
雖說嫡母不是親生的,可但凡儒家經典在心,就應該有嫡母更親于生母的覺悟。
這些腌臜事,都是因為不學經典,不沐德風所導致的啊!
梁夢龍對馮時雨的打官腔無動于衷,反而是在看完卷宗后,意猶未盡地摩挲下巴:“化之,你說三子朱華堞、四子朱華廛,是不是楚王的種?”
他沒說五子,因為五子在上月便不行了——是驚厥而死,跟通山王朱英炊一并去世的。
馮時雨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難說。”
主要也沒什么靠譜的手段檢查,滴血認親那一套只在話本里好用。
退一萬步說……東安王不也是楚藩血脈?東安王兒子,跟楚王兒子,無論相貌還是滴血,很難不混淆。
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據說,楚王是好男風的。
如此這般,這幾個兒子的來歷,就實在難說了。
梁夢龍將卷宗放到一邊,感慨道:“誰也沒想到,張楚城跟湯賓竟然是因為牽扯進此事,才遭了東安王的黑手,當真是世事難料。”
要不怎么說言官神憎鬼厭。
張楚城雖然是奉命來查礦稅案的,但其人作為給事中,有風聞奏事的權責。
就是說,他哪怕是聽了什么市井傳聞,也能直接奏報給皇帝。
但這位又是個還有些責任感的言官。
湖廣是畢竟張楚城老家,估摸著是不想無憑無據地惡了楚王府,禍及鄉里。
張楚城便動身前往了太妃的娘家、王妃的娘家,走訪查考了一番。
或許是打草驚了蛇,張楚城最后去到臨湘縣時——也是幾位遺腹子名義上的母親,胡氏的老家,便遭了東安王的毒手。
梁夢龍多年巡撫地方,倒是頗有些感慨。
要是為了國事,遭了反攻倒算,也就罷了。
可若是為了這種腌臜事,不慎丟了性命,當真是不值得。
馮時雨聽梁夢龍提起張楚城,神情略有哀色。
兩人沉默了一會。
梁夢龍放眼往外看了看,再度開口道:“中樞的旨意今晨就快到了,那幾位怎么還不來堂中等著接旨。”
京城的旨意昨夜就聽聞到百里外了,今晨必然是能到的。
大家事辦完了,正好聽旨定性,早點回京才是。
怎么等了半天,自己卷宗都看完了,還是只有他們兩人在這里等著。
馮時雨聞言,搖了搖頭道:“徐藩臺跟海御史,應當來不及趕回來了。”
八月朔日的時候,荊州府好大一場地震,百姓死傷無算,田宅、堤壩等各處,都受了損。
正好欽差案子查完了,海瑞當即就動身去了荊州府,監督撥款賑災、主持救援百姓、重建民宅堤壩等事。
但彼時無論是地理上余震,還是湖廣局勢的余震,都還未全消。
湖廣上下又怕這位眼前就要離開的關口,再出什么意外,布政使徐學謨便順應民心,帶著官吏、衙衛,一同也跟了過去。
荊州府雖然不遠,但一來一回總要有個傳遞消息的功夫,恐怕是來不及接旨了。
梁夢龍點了點頭:“這事我自然知道,別人且不說,就是鄔駙馬半晌不來,要不要喚人去催一催?”
“還有栗給事中,又在作甚?”
那位鄔駙馬,天天都在睡養生覺,不到天亮透是不會醒的。
梁夢龍還真怕這位睡覺過了時辰,誤了接旨。
馮時雨正要說話,大堂外便傳來栗在庭的聲音:“我去尋過鄔駙馬了,駙馬身體抱恙,且讓他調養一二罷。”
堂內二人齊齊一怔。
這……前些時日朱希忠將一干親王、郡王明正典刑,深陷彈劾時,就是先開始“身體抱恙”,而后溘然長逝。
鄔景和也要有樣學樣?
二人正想著。
栗在庭看向梁夢龍,笑道:“梁部堂,我來時聽到府外喧囂起來,似乎圣旨快到了。”
“部堂恐怕要去府外迎一迎了。”
天使嘛,地方官定然是要迎的。
但栗在庭同為天使,卻是不需要迎到門口去,只需要在堂內等著聽旨就是了。
梁夢龍對這種事輕車熟路,他站起身來,先是吩咐左右布置儀式、香案,這才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走向衙門大門外。
馮時雨正要緊隨其后。
栗在庭突然叫住了他:“化之!”
馮時雨頓住了腳步,回頭看向栗在庭,露出征詢的目光。
栗在庭施施然坐下,而后伸手示意馮時雨也坐,隨口說到:“我方從東安王那里回來。”
馮時雨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好奇道:“應鳳有事教我?”
他這才有些后知后覺,栗在庭分明是想單獨跟他聊聊,才支開梁夢龍。
就是不知道如今這關口,是所為何事了。
栗在庭似乎渴了,牛嚼牡丹般地喝了一大口茶,才放下茶杯道:“倒不是有事教你,只是圣旨將至,蓋棺定論就在眼前,我心中反而有些憂慮。”
馮時雨疑惑:“憂慮?何出此言?”
栗在庭低著頭,撥弄著茶碗蓋,愁眉不展道:“化之不覺得這一攬子事順利過頭,有人推波助瀾的痕跡,實在太過明顯了嗎?”
馮時雨順著栗在庭的話想了想,還是搖頭道:“時來天地皆同力嘛,有陛下的圣恩庇佑,做事順利點才情理之中。”
“再者說,恕我直言,這些宗室本事稀松,又能隱匿頑抗到什么地步呢?應鳳想多了。”
栗在庭似乎并未聽進去,屈指輕輕彈了一下茶杯。
他緩緩道:“鄔駙馬說,他們還未用力,荊藩那位三子便跪下了,屈服得簡直莫名其妙,若非如此,湖廣的事也不可能這么快打開局面。”
“此事也就罷了,東安王嚴刑考訊寧死不肯招承,就是因為他自信事情做的干凈。”
“我與海御史都準備好,做曠日持久之功慢慢調查了。”
“結果先是武岡王世子一再提供線索,后有楚府內使郭倫等人輪番揭發,甚至就連楚王遺腹子的事情,都有胡氏娘家的人親來武昌作證。”
栗在庭看向馮時雨,神情凝重,沉聲道:“化之啊,你說,我們是不是著了誰的道了?”
馮時雨靜靜聽著栗在庭的話,臉上仍然是有些疑惑的神情。
他反問道:“即便是東安王的敵手,想借此利用咱們一番,也未嘗不可吧?”
“畢竟張厘卿的事情,就是東安王干的,咱們不必再節外生枝……”
栗在庭猛地打斷了馮時雨。
毫無征兆來了一句:“是嗎?張厘卿都準備返京了,怎么到了武昌府之后,又突然折返去尋湯賓,查起了楚王遺腹子的事情?”
“風聞奏事,風聞奏事,他哪來的風聞!?”
馮時雨悚然一驚。
他順著栗在庭的意思,揣測道:“應鳳是懷疑,有人與東安王作對,故意透露了此事給張厘卿,讓他做刀!?”
栗在庭點了點頭,卻沒細究。
擱下方才的話題,栗在庭又神情真摯看向馮時雨:“化之彼時見過張厘卿,怎么沒跟我說過?”
馮時雨頓了頓,疑惑看向栗在庭:“應鳳這是哪來的無中生有?”
栗在庭哦了一聲:“是鄭云鎣說的,他說張楚城給伱遞過拜帖。”
“這段時間無事,跟朱時泰查訪了各大酒樓,恰好問出來了。”
馮時雨沉默了片刻,突然舒顏一笑,擺了擺手:“應鳳何必疑神疑鬼,無中生有。”
栗在庭見狀,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你覺得我在誆你?”
馮時雨含笑不語,根本不伸手去接。
只是擔憂地看向自己的同科同學。
栗在庭猛地將茶蓋扔在了茶中,脆聲驚響,茶水四濺。
他直直盯著馮時雨,嘆氣道:“去年朝堂上那場事關南直隸鄉黨的風波,化之的黨朋胡涍被殺,化之的鄉友沈一貫等人被流,化之亦遭受貶謫。”
“馮化之,你是在怨憤陛下跟我等嗎?”
馮時雨臉色猛然一滯,難以控制地收斂了笑意。
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楚藩,武岡王府。
正是吃午食的時間,勤儉質樸的武岡王朱顯槐今日胃口似乎不太好,只讓內使送了碗豆花,一份冰塊去書房,充作午食。
畢竟如今楚藩發生了如此多的大事,武岡王終究還是沒法躲個清閑。
東安王被抓后,在欽差的支持下,楚藩的事,再度被由武岡王所執掌。
各府有意見的自然不在少數。
但東安王進去了,幾位楚子陷入了“貍貓換王子”的風潮中,有能力一爭的通山王朱英炊恰好去世。
武岡王只好勉為其難,主持起了楚府的宗事。
以至于忙碌到今日在書房已經整日未出了,當真殫精竭慮。
“父王,父王!”武岡王世子朱英槱在門口大呼小叫,攪亂安寧。
朱英槱啪啪拍著大門,要不是不讓他進書房,他早就直接推門進去了。
“父王,宣旨的天使來了!讓您去巡撫衙門聽旨!”
“我聽說京城來的消息說,八成還是您掌府事!咱們大有作為啊!”
別看楚藩陷入風波,外面天天傳什么除國削藩。
但宗產就在那里,總要有人管。
楚藩二百年積累,上萬宗室奴仆,數百萬資財,這個掌府事可不只是虛名!
再者說……如今幾個楚子身份存疑,那就意味著,以后楚藩的宗產,都要由武岡王府來掌管了!
真是天大的妙事啊!
朱英槱正想著,書房的門應聲而開。
武岡王精神矍鑠,動作干練,還是一身簡樸的衣衫,出現在了書房門口。
他皺眉看著兒子:“有我的旨意?”
朱英槱嘿嘿一笑:“父王,東安王指定是不行了,楚藩,乃至整個湖廣的宗室,除了您,還有誰能挑起大梁?”
“如今欽差眼見就要走了,有些手尾,除了您也沒人能配合了,旨意不給您還能給誰?”
武岡王嘆了口氣:“哎,我本是準備頤養天年了,如今又是諸多麻煩找上門來,東安王真是害苦了我。”
朱英槱擠眉弄眼:“爹!別磨蹭了,天使還在巡撫衙門等著呢!”
他父王有這個心性,他可沒心情在這里東拉西扯。
揭發東安王,不就是為了今天?
武岡王無奈地點了點頭:“也罷,你去安排轎子,府外等我,我收拾一番便來。”
朱英槱應了一聲,急沖沖就去了。
武岡王再度關上書房的門,在門口處站了一會,轉身回到桌案旁收拾方才過目的文書、卷宗等。
整理房間,天然有緩解激動心情的功效,最后關口,總要調整好心態面對。
過了好一會,他才收拾整理完,緩緩坐回椅子上。
武岡王端起豆花喝了一口,喃喃自語:“可惜,本來是謀劃楚王之位的,沒想到新帝竟然是這般行事風格。”
楚藩這一代的嫡脈,幾個遺腹子,已經血脈存疑了。
上一代二人,也就是英年早逝的故楚王,其唯一的兄長還是弒王篡位的主謀,早就被世宗砍了。
也就是說,如今楚藩以及沒有嫡脈能繼承楚王之位了。
而最近的血緣,自然是上上代——東安王跟武岡王!
換句話說,只要今日事定,這楚王之位,就必然是武岡王的!
哪怕皇帝想削藩,他同樣是當之無愧的掌府事,甚至往后也可以繼續在武岡王一脈內流傳下去!
楚藩二百年的產業,即將收入囊中,心中哪能沒有半點波動。
武岡王正調整著心緒。
桌案下傳來聲音:“王叔,你答應為我轉圜的……”
武岡王低頭看著跪在桌案下的王妃王氏,方才被兒子打擾,差點忘了這茬。
他笑了笑,熟練地從旁的碗碟中捏起一冰塊,放到王妃口中,安撫道:“王妃放心,東安王做的事,自然跟王妃沒有關系。”
武岡王身子愜意后仰,按著王妃的頭,深吸一口氣,舒暢道:“本王以后會執掌好楚府的。”
楚藩的田地、財物、女人,往后全都要留給他享用了!
他用力按著恭王妃的頭,等他接完旨,便回來好好教訓這小輩!
這才是人生樂事!
今天返流,難受一晚上,現在才寫完,實在沒辦法
注1:萬歷元年八月朔日,湖廣荊州府地震至丙寅方止。
注2:歷史上的偽楚王案,確有其事,不過只涉及到長子和次子。初,楚王奏宗室華越四罪。華越赴京奏楚王,華奎與弟宣化王華璧俱系王姓,非恭王子。華奎為恭王妃兄,王如言兒生數月抱餋宮中;華璧為王妃族,王如綍家人王玉兒生數歲抱餋宮中。其中曲折,皆出伊妻恭人王氏之口。王氏如言女也知之最稔。二孽皆假王,不宜冒國爵。請行勘正法。
上下其奏,部請行湖廣撫按勘實。至是巡撫趙可懷,巡按應朝卿,會同各官備細詳審了無左驗。奏臣等所審不惟天日臨之,而楚國之人實共耳目以為真也。而王氏持說甚堅,駱鎮王英壽媽媽張維新,王如曾,黃甲,李自榮之言似足交發互證。郭倫所刻錄與啟本,及劉華面訐崔氏口吐其年分與恭王彼時住居,又相矛盾。蕭氏稱隆慶五年二月十六日天明時分方行喚取,何宮人產后始取乳婦,而郡主縣主又咸稱不知真假。以為假也,必有真知的據,方可杜口服心。乃各款干犯七十馀人,嚴刑考訊,寧死不肯招承。臣等會集多官勘問二日,竟不得歸一之論。謹據實開陳,伏乞特賜遣官再問。
注3:歷史上朱華奎是隆慶五年二月生人,這里推遲到了下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