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里,隊長!”魔鬼騎士指向了前方。
其實并不需要他專門的提醒,即便還隔著數十米,尤里依舊能夠看到那濃霧和暴雨都無法遮擋的微光,就像是一顆永遠璀璨發亮的寶石。
尤里知道,那便是凈化源晶。
他加快了腳步,很快走進了凈化源晶那微光的覆蓋范圍,而后便感覺到原本還有些渾濁的大腦變得清晰了起來,就像是在極端炎熱的夏日往腦袋上澆上一盆冰水一樣清爽。
這便讓尤里意識到,即便過去了十年,凈化源晶也沒有被損壞,直至今日也還在生效著。
真是……了不起的東西。
在走到凈化源晶旁,更加近距離的觀察著那源晶下所流動著宛若血液般的微光時,尤里對于圣音的技術力也更為欽佩了。
它就這樣略微突兀的矗立在這里,但那些深淵中的污染物卻不敢靠近,便硬生生的讓它在這最為危險,污染最為濃郁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塊“無塵之地”。
也難怪當初的宵星靠著它就能走到這里,而沒有它,同樣的路,擁有著更為先進裝備的魔鬼部隊卻要用十年。
終于……找到它了。
尤里慢慢的伸出了手,觸碰著這塊丟失了十年的凈化源晶。
即便戴著厚實的手套,但尤里仍舊能感覺到一股清涼從指尖逸散到全身。
“很不錯吧?”有人問道。
“是啊。”尤里下意識的回答道,“很不錯。”
回答完后,尤里才突然感覺到不對。
這個聲音……并不是他隊伍里的騎士。
但他卻在哪里聽到過,很是熟悉!
于是他猛地轉過頭,果然看到了那個穿著宵星制服的騎士,正靜靜的站在魔鬼騎士們當中,就仿佛和他們是一起來的一樣,而其余的魔鬼騎士們,竟然沒有發現任何的不對勁,此刻還略微疑惑的看著尤里。
“怎么了,隊長?”
尤里頓時感到汗毛直立。
怎么會這樣?
這和先前遇到的狀況又不同了,他并沒有像上次那樣陷入到幻覺中,因為他還能清晰的聽見脖頸處緊急裝置的“咔咔”聲,但他的下屬們卻對那突然出現的鬼影沒有一絲反應。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別緊張。”那個宵星的騎士指了指一旁的凈化源晶,沉悶的聲音從厚重的面具下傳來,“你還在源晶的覆蓋中,并沒有被污染。”
如果不是這名騎士的提醒,尤里都快要忘了他還處于源晶的覆蓋中呢。
以源晶的凈化效能來看,他應該不可能被污染。
那么問題就來了,如果他沒有被污染的話,那么眼前這位宵星的騎士,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隊長,你怎么了?”
魔鬼騎士們見尤里半天都沒有說話,頓時緊張了起來。
“難道您又看見那個杰拉爾了?!”
“在凈化源晶下也能看見?!”
此刻,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凈化源晶而稍顯放松的隊伍又在瞬間變得緊繃壓抑了起來,他們環顧著四周,卻仍舊沒有看到那個就站在他們當中的宵星騎士。
尤里便意識到,他們現在可是在污染地的最深處,而且隊伍又因為在這短短兩天的時間里遭遇了一系列的事情而處在極度緊繃的狀態,若是這個時候告訴他們有個宵星的騎士正站在他們當中,只是他們看不到,那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尤里在深深的看了那名宵星騎士一眼后,還是做出了決定:“不,什么都沒有,我大概是眼花了,看到一個黑影,不過應該是那玩意。”
尤里指了指遠處那如小山般的污染物尸體。
“我感覺它好像蠕動了一下。”尤里說道,“派兩個人過去盯著,別讓它突然醒過來。”
尤里的話頓時讓隊員們放松了一些。
雖然在深淵當中的污染物也很強大,應對起來也很麻煩,但再強大也是有形體的,而且他們也獵殺過很多次了。
比起這些污染物,他們更害怕的還是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因為只要能看到,能摸到,就能殺死,能殺死的東西就不值得畏懼。
所以立刻就有兩個魔鬼騎士領下了命令,前去盯著那個巨型污染物了。
“很明智的決定。”那名宵星的騎士也看見了這一幕,立刻對尤里發起了稱贊。
這讓尤里感到了些許的詫異。
因為他之前所見到的那些宵星的騎士,不管是最開始那具腐爛的尸體,還是后面那杰拉爾的虛影,都是記憶紊亂,且沒有基本邏輯的存在。
但是眼前這個卻不同,他明顯擁有著很清晰的邏輯,甚至還可以主動與自己進行交流。
尤里立刻意識到,這很難得。
于是他便讓下屬們繼續檢查著,看看如何將這塊在污染之地里扎根十年的巨大水晶給帶回去。
他自己則不動聲色的站在了這名宵星的騎士旁,而后用只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問道:“你……是杰拉爾嗎?”
尤里感覺這個問題著實有些古怪。
但他先前畢竟已經見到過一個杰拉爾了,而且還是不止他一個人見到的,所以他下意識的認為這個與自己說話的宵星騎士還是杰拉爾。
可對方卻用疑惑的語氣說道:“杰拉爾?那是誰?”
尤里心里頓時一滯,可還沒等他做出反應,又見對方擺了擺手,說道:“抱歉,你說的杰拉爾可能確實是和我有關系的人,但我應該忘記了。”
“忘記了?”尤里更加驚訝了,“這還能忘記的嗎?”
“是的。”對方點了點頭,說道,“我現在這個狀態,記不住太多的事情,所以想要保持清醒與存在,就需要不斷的遺忘,事實上不止是那個叫杰拉爾的,嗯……該怎么說呢?”
咔噠一聲。
他突然的摘下了自己的面罩。
在深淵之地摘下面罩,這無疑是個極端危險的行為,尤里下意識的想要阻止,但又突然想到,眼前人應該死去了很多年才對,那么面罩對他而言應該早就沒用了才對,所以他才忍下了出聲制止的念頭,而后看著摘下面具的對方,將完整的臉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事實上,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已經忘了。”對方一邊指著自己的臉,一邊問尤里,“你知道我是誰嗎?如果知道的話請告訴我。”
這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年輕男人的臉,尤里并沒有見過,但卻感到了一陣熟悉。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前天所見到的那第一具殘尸。
就是那個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高喊著“源頭就是污染”的殘尸。
那具殘尸的面容早已腐爛得看不清,但也不知道為什么,尤里就有種直覺,那具殘尸和眼前這名宵星騎士,是一個人。
他們的聲音也有著九成相似。
“你認識我嗎?”對方仿佛能夠看穿尤里面具下的表情。
尤里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具尸體的事情告訴了對方,想要看看對方的反應。
而后,他就見對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說你怎么能看到我呢,看來是遇到我的尸體了啊,所以在那個時候和我產生了聯系嗎?”
遇到……尸體了?
尤里覺得這個解釋真的是見鬼的怪異。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問道,“我剛剛過來的時候,也看到有兩個宵星騎士在給我指路。”
“是嗎。”他看起來并不在意。
“他們又是誰?”
他又搖頭:“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沒有辦法。”他說道,“我必須要丟掉更多的記憶,才能記住最關鍵的事情。”
“最關鍵的事情?”尤里問道,“是什么?”
“就是那個。”他再次指向了凈化源晶。
“凈化源晶怎么了?”尤里問道。
“那下面有很重要的東西。”他回答道。
很重要的東西?
尤里微微一愣,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聽到一名魔鬼騎士高呼:“隊長!我們又找到了!”
在短暫的愣神后,尤里意識到了那是什么,便暫時丟下了這名宵星騎士,連忙走了過去。
果然,他看到了那被壓在凈化源晶下的,
舌頭。
“差不多了吧。”白維的聲音緩緩響起,“你都已經抱不住了。”
白維說的是伊安的身體。
這具本該在十年前就腐化的身體,被支配強撐了十年后,終于在此刻消散了。
徹徹底底的消散,比那些化為源油的污染物還要細碎。
哪怕杰拉爾始終維持著那擁抱的姿勢,但他的懷里卻仍舊什么都沒有剩下了。
“我知道。”杰拉爾將手收了回來,動作十分輕緩,像是在生怕將伊安弄傷,而后他站了起來,看著眼前的“尸體”,突然說道,“還有,謝謝。”
“謝我?”白維挑了挑杰拉爾的眉毛,“謝我幫你把永新的靈魂收走嗎?”
“不止。”杰拉爾輕輕的說道,“還有,很多很多,如果不是你,有些東西我一輩子都得不到答案了。”
“不必在意。”白維淡淡的說道,“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按照你兒子所說的那樣嗎?破局的點在凈化源晶?”
“是的。”
“這樣啊。”
杰拉爾從白維的語氣中聽出了那抹異樣感,便問道:“你覺得有什么問題嗎?”
“怎么說呢……”白維慢慢悠悠的說道,“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更傾向于一些更為直接的解決方式吧。”
雖然沒有明說,但相處了這么久,杰拉爾也已經能夠明白白維所說的“更直接的解決方式”是什么了。
但是……
杰拉爾再次低下了頭,看著那不成人樣的尸體,輕輕的說道:“我不想再看到另一個伊安了。”
“我猜到你會這么說。”白維說道,“那就去做吧。”
“我以為你會阻止我。”
“我為什么要阻止一個想要完成兒子遺愿的父親呢?”白維淡淡的說道,“別忘了,我們現在可是一心同體啊,不是嗎?”
杰拉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笑,但在這個時候,他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就只能再次說道:“謝謝。”
“既然決定用凈化源晶解決問題……”白維問道,“那就又有個更大的問題了,你該怎么找到凈化源晶呢?難道你還要去一趟污染地?”
“不,魔鬼部隊會把它帶回來的。”
“你這么相信你的后輩們?”
“不是相信魔鬼部隊。”
杰拉爾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他那殘缺的靈魂歸來后,他不僅回想起了曾經遺失的記憶,腦海中也多出了一些新的畫面,這是他那殘缺的靈魂在污染地內徘徊了十年里所看到的東西。
“我只是相信……他們。”
竟然真的找到了。
舌頭就在凈化源晶的正下方。
尤里指揮著魔鬼騎士們將舌頭封存好,準備連帶著凈化源晶一同運回去后,再次走到了那名宵星的騎士身旁。
“那就是你要告訴我們的事情?”尤里問道。
“是啊。”他點了點頭。
尤里回想起這一路走來,回想起先前那兩個指路的宵星騎士,問道:“你就是為了給我們指明道路嗎?”
“指明道路?不對。”他搖了搖頭,“我只是負責告訴你,那東西在凈化源晶的下面。”
“什么?”尤里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指路大概是其他人要做的事情。”他解釋道,“我要做的,就是在這里等著,然后告訴你們那東西在凈化源晶下面。”
尤里有些愣:“就只是這樣?”
“是啊,就只是這樣。”
“……可是,這有什么意義嗎?”尤里很不理解,“找到了源晶,不是肯定能找到舌頭嗎?”
“嗯……你這樣說好像也有道理。”他撓了撓頭,“原來我做的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嗎?抱歉啊,我現在能明確記得的,也就只有這么一些了。”
聽到這句話,尤里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的抓了一把似的。
他終于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些宵星的騎士們已經遺忘了太多的東西,只記得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將這塊舌頭帶回天琴,這也是他們十年前的任務。
可他們已經在這里徘徊了太久太久,記憶也在瘋狂的遺失,以至于他們連一個完整的帶路都做不到了。
所以,他們才會將自己化身成宛如路牌般的存在,每個人只記最少的事情,比如向左,向右。
就像是他之前所看到的那兩個指路的騎士,又像是他所沒有看到的,但把其他的魔鬼騎士引到這里來的那些。
以及眼前這一位。
只為了告訴他舌頭在源晶下的家伙。
舌頭在源晶下。
這在尤里看來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提醒,在他那里卻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想到這,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而后輕輕的說道:“對不起。”
“嗯?”
“你做的事情,很有意義。”尤里很是鄭重的看著對方,說道,“感謝您為天琴所付出的一切。”
“天琴是什么?呃,好吧好吧。”他擺了擺手,而后嘆了口氣,“我確實記不得太多的東西了,不過知道我所記得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就好了。”
他頓了頓,接著問道。
“你們也該離開了吧?”
尤里點了點頭。
“這樣啊。”他終于露出了解脫般的表情,“看來我終于不需要再記這件事情了。”
但說到這他又有些為難。
“可其他的事情我都已經忘了啊。”
尤里抿了抿嘴。
尤里很想為對方做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因為對方是早已死在了十年前的人,他親眼看到了對方那腐爛的尸體。
“嗯……好像也不是全部忘記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轉頭看向了尤里,“你能幫我個忙嗎?”
尤里立刻精神了起來:“你說。”
“我腦子里總是有一道旋律,滴滴答答的,感覺是從一個小盒子里發出來的。”他一邊比劃著,一邊對尤里說道,“我想不起那是什么東西了,但我隱約記得,我好像答應過一個人……好像是一個女人,我答應過她,等回去以后,我要送一個這樣的東西給她,但我記不清她是誰了,只覺得……她應該對我很重要。”
說到這,他有些不好意思。
“是不是說的太模糊了?如果不行的話就算了吧。”
“不……我會做到的。”尤里說道,“一定會的。”
“啊,那可真是謝謝了。”
“……你還有什么話需要我帶給她的嗎?”
“還有什么話嗎……這可真是為難了,我都記不清她是誰了。”他抬起了頭,呆呆的看著那昏暗的,仿佛濃霧永遠都不會消散的天空,“真是,想不到啊。”
“非要說的話……”
他頓了頓。
“請幫我和她說聲,我愛……不,對不起吧。”
這時,尤里的身邊響起了腳步聲,他轉頭看去,發現是個惴惴不安的下屬。
“隊長。”他低著頭,卻鼓起了勇氣,“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你,這個凈化源晶不是我找到的,是我看到了一個怪物……”
他話沒說完,肩膀便被尤里按住了。
“不,不是怪物。”
尤里又轉過頭,看向了先前那名宵星騎士所站著的地方,但是現在,那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是英雄。”
而后,在那名魔鬼騎士疑惑的目光下,尤里轉過身,對著所有的魔鬼騎士說道。
“收拾好東西!”
“任務結束了!”他用盡可能大,仿佛是要說給其他人聽的聲音吼道,“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