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濟城外運河碼頭,巡察御史陳烓在知縣宋清、師爺李未邵等人陪同下,到糧倉檢查糧儲情況。
盡管地方官府提前做了準備,但還是被陳烓發現很多不尋常的地方,只是引而不發罷了。
陳烓看著略顯冷清的碼頭,似想到什么,指著運河上排成一溜的船只問道:“這些尚未卸貨的,都是運糧船嗎?”
宋清不知具體情形,茫然無語。
李未邵回稟:“有的是,有的不是。興濟本地陳糧,一般都是通過徽州商賈變賣,推陳入新,本地糧倉從來都是滿盈……過幾日巡漕御史就會抵達興濟,到時一并開倉檢查便可。到時一個糧倉都不會落下。”
此話一出,宋清頓時覺得,自己雇李未邵的銀子沒白花。
既提醒了陳烓有關本地漕糧儲備情況,又間接告知陳烓,檢查糧倉并不是你的主要職責,你的任務僅僅是巡視地方,漕糧的事還是應該交給專門的人來負責。
“嗯。”
陳烓似乎也聽出這層意味,微微點頭,“說起來,徽商素以財勢雄厚著稱,由他們來負責陳糧買賣,真出現虧空也能及時補上。”
宋清笑道:“怎會有虧空?傳言罷了,切勿輕信。”
陳烓打量宋清:“宋知縣,本地水倉儲糧內情,你又不是當事人,對此很清楚嗎?”
“沒有,沒有。”
宋清趕緊撇清關系,“在下并不知情,運河兩岸水倉都有專門的官員負責,在下基本上從不過問。”
“一次都沒去巡視過?”陳烓皺眉。
就在宋清不知該如何回答時,李未邵急忙接過話題:“宋知縣每年都會抽出時間巡查倉儲情況,次數不低于兩次,不過戶部派下來巡查的上官更多,宋知縣每次出巡,非特殊情況糧倉方面都不允入內。今天是何情形想來上官您也看到了,并不是我們不想,實在是門禁森嚴吶。”
李未邵這是在暗示金主,你想撇清關系的心情能理解,卻不能掉進陳烓的話術陷阱,作為一地父母官,糧倉就在你的地頭上,就算這里出現虧空跟你沒關系,你也不能說你從沒去檢查過。
陳烓瞥了李未邵一眼,笑著對宋清道:“你這幕賓倒是能言善辯。”
說完,陳烓不理會宋清略顯尷尬的神色,繼續往渡口泊船的地方去了。
……
……
渡口排列著的等待卸貨的船只有點多,陳烓看了一會兒,將一旁正沖著縣衙屬官吩咐事情的宋清叫過來。
宋清近前時,李未邵依然跟在其身后。
“陳御史有何指點?”
宋清有些謹慎地問道。
陳烓指了指渡口排成長龍的船只,問道:“平時這里都這么閑嗎?為何泊靠這么多船只,卻不見有人來裝卸?”
宋清只能又看向李未邵。
李未邵冷靜作答:“陳御史或有不知,今日城里又來了一批新藥,碼頭上負責搬運的青壯勞力全都去種藥了,所以才略顯冷清。若換作平時,這會兒怕是忙得熱火朝天了。”
“新藥?”
陳烓微微蹙眉。
李未邵道:“就是先前跟您提過的,那位張姓生員,他不是為人種藥防治痘瘡時疫嗎?先前城里的藥斷了,今天才續上。”
陳烓板著臉,冷聲問道:“這事還沒消停嗎?”
李未邵陪著笑臉:“先前城內百姓也多有不信,但說來稀奇,近來興濟之地痘瘡發病的人越來越少,且那病患都是事前未曾種過藥的,但凡種過藥,即便跟患者長期接觸,也都未見異樣。
“這碼頭上的苦力,一年四季忙于生計,難免會與南來北往的各色人等打交道,他人或可在疫情發生時閉門不出,他們卻不行,不得不種藥預防。”
陳烓聽完眉頭緊鎖。
李未邵指了指渡頭零散的人:“世人眼睛都不瞎,若無效的話,怎會有那么多人趨之若鶩?再說那位張生員,為人種藥事必躬親,從不避諱市井小民,在城內聲望日隆。如此仁義之人,這世道可不多見。”
宋清聽到這兒,頓時覺得臉上有光,感慨道:“無論他的藥是真是假,但此人的確仁厚忠義,從不避忌病患……讓陳御史見笑了。”
李未邵聽了,趕緊從背后拉了拉宋清官服,意思是提醒金主,咱這會兒不要想撇清關系,就應該堅定地站在張生員一邊,說他的藥真的有效。
陳烓道:“如此說來,本官有必要親身前去驗證一番。”
李未邵聞言驚訝地問道:“陳御史也要去種藥?那倒大可不必……牙古廟周圍閑雜人等眾多,最近新出的病患也都送到那兒……這樣吧,如今城里有不少地方也在種藥,具體負責的人全都跟張秀才學過,隨便找個回來給您種上便可。”
一旁的錦衣衛忍不住出言提醒:“大人不可以身犯險。”
陳烓臉色一肅,義正詞嚴:“本官每到一處,無不以體察民生為先……如今城中市井百姓皆聽信張生員之能,積極種藥,本官豈能袖手?親自前去驗證一番,本官也好將此事向朝廷上報。”
宋清道:“陳御史說得對,地方上有什么事,還是應當查清楚。無論真偽,都要跟朝廷上奏。”
這次李未邵沒有反對宋清的言辭。
很顯然,只有巡察御史報上去的“政績”才能記錄在案,就算這次興濟地方防治瘟疫有功,話也不能由知縣宋清自己說。
陳烓道:“宋知縣要與本官一同前去?”
“這個……本官公務繁忙,只怕是……呵呵。”宋清可沒陳烓那種擔當。
讓他去遍地病患的疫區?
他這么愛惜小命,自然不會冒巨大風險。
……
……
陳烓在縣衙衙差,以及兩名錦衣衛陪同下,前往牙古廟。
路上陳烓對兩名錦衣衛道:“本官年少時曾染過痘瘡,所以對此病絲毫也不懼,若兩位未曾得過,不必相陪。”
錦衣衛道:“大人要去,我二人豈能不陪同在側?”
“唉!”
陳烓道,“本官年少時,家中痘瘡也曾蔓延過,兄弟和從兄弟間,有數人因患此病而病故。本官親身經歷過,知曉此病威力。你二人過去后,遠遠望著便是,本官親自上前問詢。”
正說著話,身后傳來李未邵的聲音:“陳御史請留步。”
陳烓轉過身望向李未邵:“你怎么來了?”
李未邵恭敬行過禮,這才道:“我家知縣老爺說,可以遣人把張生員父子請到縣衙來。”
“父子?”
陳烓又是不解。
“是的,這位張生員在牙古廟內為人治病,帶了次子前往,據說是為了日常多個照應。”李未邵道。
陳烓皺眉:“若真是存心出來招搖撞騙,定不會牽連子嗣……如此看來,這位張生員信心很足啊,此番不親自前去怕是不行了……勞煩李先生在前引路。”
“這……”
李未邵頓時有種被人趕鴨子上架的錯覺。
我他娘的只是來傳個話,你這是推我送死嗎?
錦衣衛道:“李先生這是不肯代為引路?我家大人又不認識那位張老爺,你給引介一下不行?”
“這……這……好吧。”
李未邵此時撞墻的心思都有了,卻只能無奈嘆息,快步跟上。
……
……
一行人抵達牙古廟外民居,但見等待種藥的百姓排成長隊,秩序井然。
一旁的錦衣衛嘆道:“都說市井之人行事向來一窩蜂,看來也不盡然,本地民風淳樸,連個維持場面的官差都沒有,場面依然不亂……鄉民竟如此守序?”
李未邵笑道:“說起來,宋知縣對地方教化確實有一套,見微知著……這邊請……”
排隊的百姓見有人插隊,直接就往院子里面闖,紛紛冷目相向。
陳烓一擺手:“豈能壞了規矩?在后排隊等待便可。”
“這……”
李未邵頓時尬住了。
本來就怕招惹病邪,現在他更是只能守在后面,心情忐忑之下不時四下打量。
他本想讓人進去通知一聲,卻為陳烓阻止。
一直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們才順著排成長龍的隊伍進入院中,遠遠就見到張巒坐在一張破舊的桌子前,旁邊是一個藥箱和一本書,一手拿著銀針,一手拎著個瓷瓶,正在挨個給人手臂上種藥。
因為種藥涉及將衣袖撩開,以至于在這里種藥的僅限男子,并不見婦人。
而張巒身后,張延齡也忙個不停,很多老人或者少年,都由張延齡出手,如此大大加快了種藥進度。
李未邵見陳烓直勾勾望著父子倆,前面的人往前走了一段也沒跟上,不由低聲問道:“還要過去嗎?”
“去。”
陳烓眼神不離張家父子,由衷發出感慨,“我閱人無數,但如此慨當以慷、負氣仗義之人,怎可能是市井騙徒?真乃義士也。”
錦衣衛提醒:“大人,不好先下定論。”
陳烓絲毫也不理會,徑直往前走去。
……
……
對張巒和張延齡父子來說,當天不過是個普通的日子,官府已經明確告之,忙完這兩天他們就可以回家,父子倆翹首以盼,希望早日回去跟家人團聚。
張巒期待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而張延齡則想回去吃點金氏做的美味佳肴。
他心里抱怨過多回,光賺銀子不見享受,嘴里淡出個鳥來,明明隨波逐流就能享受榮華富貴,非要節外生枝,張延齡不由后悔如今所為。
卻在此時,幾個不同尋常的人已來到了隊列前面。
張延齡趕緊扯了扯張巒的衣服,低聲提醒:“爹,那不是縣衙的人嗎?旁邊的人也都穿著官靴,身份不簡單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