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敬殿。
太子朱祐樘結束一天的課業,隨著東宮座師離開,他依然埋頭用功讀書,即便天色昏暗也不許服侍的太監點蠟燭。
“殿下,該用膳了。”
內侍蔣琮走過去勸解。
朱祐樘頭都沒抬,一擺手,輕聲道:“先不急,等天徹底黑下來,看不到字了再用飯,這樣能節省些燭火。”
蔣琮心里一酸,強撐著笑意盈盈道:“殿下,最近一段時間,御用監那邊供給東宮的火燭多了些,不必如此節省。”
“能節儉總歸是好的。”朱祐樘語氣平和,繼續低頭閱讀,“再給我一點時間……這段就快讀完了,真是受益匪淺啊。”
蔣琮行禮后,先行退到外殿。
沒多時,天色近乎完全黑了下來,就在蔣琮準備再進去叫朱祐樘用飯時,另外一名內侍覃吉捧著封書信進來,見到蔣琮怔了一下。
蔣琮識趣地避讓到了一邊。
東宮上下都知道,朱祐樘跟覃吉的關系非同一般,而覃吉為人謙和,人緣極好。
等覃吉進到內殿,朱祐樘剛好讀完一卷書,意猶未盡地將書合上。
他抬起頭來,正好見到覃吉略顯模糊的身影,笑道:“老伴來了?”
覃吉服侍朱祐樘時間比較長,涉及東宮太子生活起居和學習的方方面面。覃吉對太子口授“四書”,還常常敘說民間情況,連歷史上宦官專權禍國的往事也從不避諱。
覃吉對朱佑樘說:“我老了,也不想當富人,但愿天下有個圣君,我就滿足了。”他忠于職守,對于許多事情都能給出自己的觀點,讓朱佑樘大受啟發,用亦師亦友來形容二人關系絲毫也不為過。
覃吉年長,太子常掛在嘴邊稱呼其為“老伴”,慢慢地習慣成自然。
正因為主仆情深,后來二人之間的稱謂傳到了宮外,“老伴”這個詞逐漸為民間采用,久而久之成為老年夫妻之間的互稱。
覃吉走過去,恭敬行禮:“太子,這里有一封書函,有人特意差遣送來,您不妨看一下。”
“書函嗎?我獨居于此,跟外面的人又不相熟,最多跟東宮講官有些交情,可他們有什么事完全可以在授課時提及,為何要多此一舉?不知是什么人給我寫信?”
朱祐樘仰著下巴,極為好奇。
我雖為東宮太子,身份尊貴,但自幼喪母,被封閉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有個爹能給與我的情感寄托還不如沒有,更沒有什么朋友,就算是東宮講官教我讀書,也都是例行公事,不涉及私人交情。
居然有人給我寫信?
朱祐樘見覃吉面帶難色,壓低聲音問道:“是皇祖母讓你送來的嗎?”
思來想去,他只能想到,有可能是對他還不錯的周太后讓人送來的信。
覃吉道:“殿下您看過便知。”
朱祐樘接過信件,此時天已經黑到無法辨別上面的文字,覃吉趕忙找了根蠟燭點上,朱祐樘湊到燭火前,認真看書信上的內容,隨后怔怔出神。
“殿下,信上寫了什么?”覃吉好奇地問道。
朱祐樘回道:“老伴你也識字就沒先看看?你若不知內容,若是父皇或是皇祖母問及,你怎么回答?”
覃吉道:“這封信不會有人知曉……乃欽天監的人送來的,還說太子殿下若要與此人通信,可隨時將回信交給他們。
“我也不知他們是否心存歹意,太子還是莫要回信為宜。”
朱祐樘點點頭:“我也覺得他們用意不明,你且看這上面說,寧夏發生地震,乃上天降下的警示……
“我的理解是,老天爺在提醒父皇,不要輕易把我的太子之位給廢黜,但父皇的心意,怎會為區區一次地震便有所改變呢?”
覃吉輕輕嘆了口氣:“天威難測,希望陛下順應天意,不要輕言易儲。”
朱祐樘有些沮喪,隨即好奇地問道:“老伴知道欽天監的人送信來的緣由?”
“是。”
覃吉點頭,“欽天監的人,跟禮部侍郎、通政使司通政使李孜省過從甚密,如今李孜省雖已不在欽天監任職,卻仍舊在欽天監擁有很大的影響力,前段時間他向陛下預警,說寧夏會發生地震,結果……真就發生了。”
朱祐樘皺了皺眉,微微搖頭:“方士之言不可信。你看這上面,他提到泰山將會有地震發生,讓我只管心安便可……他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如果泰山真的發生地震,上天警示昭然若揭,屆時我就可以高枕無憂……
“其實只要能為父皇分憂,當不當太子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保持一顆平常心便可。”
覃吉道:“太子切莫如此想,只有保住大明儲君之位,才更有機會為朝廷,為天下黎民謀福祉。”
朱祐樘再看了看書信上的內容,突然笑了起來:“你說這信是李孜省讓人送來的,可我為何覺得,這書信字跡娟秀,并不像李孜省所書呢?”
覃吉聞言湊過頭,跟朱祐樘仔細研究信上的內容。
二人看了半晌,覃吉道:“太子請恕我說句冒昧的話。”
“你說。”
朱祐樘道。
“此人對太子多寬慰之言,或是想告訴太子,李孜省有意幫太子穩住儲君之位,所以這封信才會由李孜省派人送來。”覃吉道,“但其實此人并非李孜省的嫡系,甚至非李孜省門人,因為李孜省自己需要避嫌。”
朱祐樘皺了皺眉:“老伴的話讓人聽不懂,既不是李孜省的人,李孜省會冒著私通東宮的風險,給我送信嗎?”
覃吉道:“所以他才會用女子寫信……若信被人半道截獲,朝廷追查下來,發現信的主人是一名女子,自然不會聯系到李孜省身上……不管怎么樣,李孜省是絕對不會承認這封信與其有關……”
朱祐樘道:“如此說來,我還真想問問李孜省本人,泰山真的會發生地震嗎?若發生的話,對我來說或許是好事吧。”
如同無邊的黑暗中,有人在遠處點燃一盞燈,讓處于困境中的人突然有了方向,雖然朱祐樘知道這燈火自己觸摸不到,可內心仍舊滿是悸動。
“那……太子要回信嗎?”
覃吉問道。
“不了。”
朱祐樘搖頭,“身為太子,應當恪守本份,這封信我就當沒看到過。”
話雖如此,朱祐樘并沒有將信棄如敝履,而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