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蕭玉櫻離去,鄭法又轉頭看向那地上的深坑,坑中的三足鼎表面密布著裂縫,似乎一碰就要碎裂。
靈火已熄,元師姐臉色蒼白,正在打坐恢復靈力。
煉器組的弟子都有些頹唐,低著腦袋,不敢看鄭法等人。
鄭法卻開口道:“你們做得不錯。”
幾個弟子不由迷茫地抬頭,看著鄭法,就見他臉上確實沒有多少惱色。
要知道,他們也明白九山界如今不算富裕。
失敗一次,就是浪費了不少資源。
心中怎么可能沒有不安?
可掌門卻似乎真的覺得他們做得不錯。
鄭法確實不大生氣。
倒不是因為什么失敗是成功之母的雞湯,而是在他看來,第一次試驗,失敗就是大概率的事情,成功才像是撞大運。
客觀來說,九山宗積累不夠,這些人能力有缺……若是外丹如此簡單,那還叫什么秘法。
鄭法從章師姐手中拿起之前的實驗記錄,朝眾人說道:“方才我和師姐發現了一些問題,可能是引起丹鼎碎裂的原因,你們過來一起看看。”
這些弟子互相望了一眼,面上安心不少,圍了過來,一同探討著方才的實驗得失。
鄭法話不多,但聽得認真,久而久之,這群弟子反而大膽了點,也總結了不少問題。
一旁的章師姐和龐師叔對視了一眼,臉上不由露出了些安心之色——鄭法雖然沒說幾句話,但這些弟子的士氣卻已截然不同。
放這些煉器組的弟子私下去討論,鄭法走到章師姐的身邊,看著打坐的元師姐。
元師姐緩緩睜開眼睛,就聽鄭法問道:“師姐,你怎么樣?”
“累!”
元師姐眨眨眼,皺起小臉叫道,然后仰著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鄭法。
鄭法輕輕搖頭,伸出手掌,輕輕摸了摸元師姐的小圓腦袋。
元師姐不由瞇著眼,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章師姐在一旁道:“蕭玉櫻的話靠譜么?”
鄭法想了想道:“我不大信蕭仙子的交際能力,但是我信她的眼光……”
章師姐聽到這回答,想了一會,也輕輕點頭。
蕭玉櫻那糟糕的人際關系,有一小半來源于她的眼高于頂——由此就能明白,她推薦的人,確實應該是有點東西的。
“不過她說,請那人來花費可不菲……”
章師姐又道,皺著眉頭,她執掌庶務殿,比旁人更明白九山界的經濟情況。
《金丹工程》他們是有過相應的預算的……
龐師叔開口了:“一個煉器宗師……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請不請得到的問題。我那五龍天宮,可是等了幾年人家才有空給我練。”
鄭法也說道:“師姐,如果能用一定量的金錢,換取相應的知識和時間,我覺得還是值得的。”
章師姐輕輕點頭。
就又看到鄭法指了指那群弟子道:“對我們來說,不單單是《金丹工程》需要技術支持,這些人,也需要一個答疑解惑的老師。”
章師姐臉上露出些恍然,她知道,鄭法最看重的,是九山界的人才培養。
鄭師弟想請一位煉器大師,要塑造的,不僅僅是一個丹鼎。
還有這群弟子。
既然要等蕭玉櫻,鄭法他們倒也不急。
一晃半月過去,蕭玉櫻才帶著一人來到了此地。
鄭法一見來人便有些驚訝:
來人是個女子,或者說,美婦人。
這婦人發髻上插著一支紫金釵,身穿鮮艷的大紅綢裙,腕上分別帶著兩只金玉鐲子。
走起路來,叮叮當當,寶光炫目,靈氣逼人。
竟比蕭玉櫻都顯得富貴些。
最重要的……她看上去皮膚如美玉般無暇,身材似葫蘆般豐腴,真不像鄭法心中的那種煉器宗師。
在鄭法的印象中,煉器這活計算是技術工種,類似于鐵匠活。
如今猛地看到這么一位美艷掛的鐵匠,實在是……大開眼界。
但龐師叔似乎是認識這婦人,上前行禮道:“可是軒華夫人當面?”
那夫人輕輕點頭,似乎不驚訝自己被認了出來。
她回頭看了眼蕭玉櫻,就見蕭玉櫻指向鄭法。
“鄭掌門,久仰了。”那軒華夫人朝著鄭法笑了下,開口道。
“夫人多禮。”
鄭法看龐師叔的反應,就知道此人大概有些來歷。
“聽說你們要練外丹?”軒華夫人看起來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一開口就道:“有外丹法么?”
“有。”
“那好。”軒華夫人直接道:“我來是看著玉櫻的面子,但我的價格不能低——簡單來說,要么所有材料,你們準備三份;要么,你們折算成相應的靈石。”
鄭法眉頭一挑,蕭玉櫻之前就說過這人花費不菲。
沒想到,收費是真的貴,這相當于要他花三倍的錢……
似乎早就料到了鄭法的沉默,軒華夫人輕輕笑了笑,朝他道:“我平日里就是這個價格,你可以考慮考慮,我等你一天。”
說完,她朝著眾人點點,右手上的玉鐲一亮,一座五進的小院從手鐲出現在空中,這院中有山有水,更重要的,竟像是有靈脈一樣,讓周圍的靈氣濃度又提高了一截。
龐師叔臉上,不由露出了小小的自卑。
軒華夫人飛入院中,那院落便落在山腰上,顯然是刻意給他們商量的時間。
“軒華夫人……”龐師叔開口了,“若是她的話,確實一直是這個價格。而且,請不到。”
鄭法點點頭,看向站在一旁的蕭玉櫻,知道這軒華夫人肯來,大概是這位蕭仙子的功勞。
“蕭仙子,不知你和這軒華夫人有何交情?”
“我從秘境中得了寶物,或者材料,也要找人處理……”
懂了。
高情商:朋友。
低情商:同伙。
一個摸金一個銷贓……
“龐師叔,這位夫人,有何來歷?”他又朝著龐師叔問道。
“此女應是元嬰煉器宗師,成名也有千年了,她收靈石雖狠,但煉器水平極高……我曾和重玄宗的大長老聊過此人,他竟有自嘆不如之意。”
聽到他這么說,鄭法也大致了解了軒華夫人的能力。
重玄宗乃是百仙盟九大上宗之一,精于煉器,重玄宗的大長老也是元嬰煉器宗師。
軒華夫人能讓這樣的修士自愧不如,那顯然技藝不俗。
或者說,這大概是鄭法他們能請到的,最好的煉器師了。
一旁的蕭玉櫻又開口了:“我介紹她來,其實還有個原因……”
“嗯?”
“這人只認靈石。”
鄭法一愣,就聽蕭玉櫻解釋道:“我與她合作也有些年頭了,無論我去了什么秘境,得到了什么材料和寶物,她從來都是不聞不問,也從不多嘴。”
“你那保密協議雖嚴密,但……”
蕭玉櫻的話沒說完。
但鄭法卻明白她的意思。
玄微界大能無數,秘法萬千,誰都不能肯定保密協議萬無一失。
有職業操守的,也更保險一點。
“多謝蕭仙子。”
蕭玉櫻大概是考慮到《金丹工程》的特殊性,因此才推薦了這么個人來。
說實話,《金丹工程》本身根基還是在現代……
但蕭玉櫻確實是費心了,鄭法心中頗為感激。
另一方面,他也在猶豫:這價格畢竟超預算了。
“還有,此人只要收了靈石,就很好說話……”蕭玉櫻又補充道,“幾乎是有求必應。”
鄭法一愣,忽然明白軒華夫人為何這么貴,生意還如此好。
專業技能,職業操守,服務意識……這都快拉滿了。
“答應她!”
鄭法望了那群煉器組的弟子一眼,竟再沒有考慮,而是直接說道。
鄭法應下了軒華夫人的要求后,果然,對方的態度就很不一樣了。
“你們這煉器的環境就不行!靈氣不夠,形制也不夠規范。”
她指著那坑洞,指點著怎么改動。
“材料也不對,有些靈氣不夠,有些純度不夠,得再買。”
“青鸞靈火倒是不錯,但火候要注意……”
鄭法一面聽著,一面記著。
此人巴巴說了一通,然后朝他點頭道:“你們把材料換一換,湊齊了,我三日后就可開始煉制外丹。”
鄭法頗有些心悅誠服。
此人說的都是些小問題,可一項技藝,往往是在細節中雕琢。
他們的失敗,可能就是因為幾個,甚至一個小問題。
甚至可以說,大師與普通人的差距,恐怕就是在這細節中。
他想了想,忽然朝軒華夫人說道:“夫人若是有空,可否指點一下我九山宗的弟子?”
“……”軒華夫人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夫人隨口指點一下就可以……”
軒華夫人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了鄭法許諾的靈石,輕輕點了點頭。
……然后她就后悔了!
看著山腰的小院外,十來個煉器組的弟子在在軒華夫人的門口排成一列,執禮甚恭,等著請教的模樣,龐師叔抽了抽嘴角,回頭看鄭法:
“你確定軒華夫人不會生氣?”
“……生氣了再說。”鄭法笑道:“我問過蕭仙子了……此人,只要靈石到位,向來頗有耐心。”
畢竟蕭玉櫻那張嘴……不能忍的修士也無法與她合作來著。
“……”龐師叔也無言。
他心中想著,大概這軒華夫人以前也沒遇見過像鄭法這樣……把人往死里用的顧客。
“師叔,這些弟子水平相對低,問出來的問題,也不涉及什么太高深的知識……冒犯不到軒華夫人的。”
鄭法也是問過了蕭玉櫻,了解了這軒華夫人的性格后才如此安排。
這些人問得問題都很淺顯,對軒華夫人來說,基本上是隨口可以回答的。
不至于令人覺得你九山宗在覬覦她的秘法。
更何況,還是那句話:
生氣了再說唄,人不愿意,他讓這些弟子回來就是。
自己能力不行,不厚臉皮,還想著人家主動來教你么?
在玄微界想要求點學問,臉皮算得什么?
龐師叔想了想:“也算是咱們還有些實力。”
鄭法笑著點頭。
這一招確實是得實力相對平等的時候用——不然人家掀桌子了你扛不住也不行。
見他點頭,龐師叔不由嘆了口氣:“我看她是不會再接咱們的單子了!”
“我怎么感覺我虧了?”軒華夫人坐在椅子上,幽怨地看著蕭玉櫻,嘴里不住地嘀咕道:“這一天到晚沒個頭啊?”
她心中實在是無奈。
這群九山宗弟子吧,一個個說話都好聽,奉承話跟不要錢似的。
又有眼力勁,一旦軒華夫人有些不耐煩,立馬就禮貌告辭——然后下次再來。
總結一下,就是十分識相地死纏爛打。
一看就是有人在背后教過的。
她倒是朝著鄭法發過脾氣,鄭法竟也道歉得很快,只是叫苦,說自己九山宗怎么怎么可憐,這些弟子怎么怎么求知若渴……
從上到下一個德行!
蕭玉櫻嘴角帶著笑意,似乎覺得有意思……
“不是,那鄭法,怎地如此不要臉?”
聽完軒華夫人的話,蕭玉櫻一想也明白了:這還真就是鄭法的臉面。
軒華夫人只抱怨,但大體上忍著,當然不是因為這群修為低微的弟子。
而是因為鄭法的靈石,還有九山宗的威勢。
旁的掌門或者元嬰,想不到這個法子么?
當然不是,可他們是不會愿意為幾個練氣筑基弟子這么死皮賴臉的。
誰會為了一群弟子多學點知識,如此費心費力?
他們的面子可重要多了。
但想想她在九山界的所見所聞。
她忽然又覺得……對鄭法來說,這樣的行為又太合理了。
“說起來,你如今是在為九山宗做事?”
軒華夫人又問道。
蕭玉櫻點點頭。
鄭法倒沒有太限制她的出入,但她《電磁學》和《數學》都才剛開始入門,大多數時候都是待在九山界的。
軒華夫人表情就有些不理解了:“你這……被那鄭法下了迷魂藥了?”
蕭玉櫻白了她一眼。
“紅鸞星動了?”
軒華夫人又開玩笑道。
軒華夫人古怪地笑了笑,眼神中卻有無盡的調侃,最后才說道:“你這個待不住的性子,竟也有安定下來的一日,我真是意想不到。”
蕭玉櫻想解釋,但想了半天,竟也不知道怎么解釋。
就聽軒華夫人恨恨道:“不管這九山宗有什么迷魂藥,這次看你的面子我就算了,練完外丹我就走!”
“下次我再來,我就是傻的!”
大概是真的有點煩,軒華夫人很快就開始了外丹煉制。
看著鼎中的靈火漸漸熄滅,鄭法眼中的銀芒也隨之慢慢褪去。
一枚藍湛湛,圓滾滾的外丹從那鼎中飛出,落入軒華夫人手中。
她嘴角含笑,似有些自得,將新練成的《瀚海外丹》遞給了鄭法。
鄭法用手接過這外丹。
這瀚海外丹最外層,包裹著一層所謂的丹煞,這便是天罡地煞之氣。
內層是一團耀眼刺目的藍白色,那光芒穿過密密的丹煞,朝外射出一道道細密的光柱,照耀四方。
再里面,就看不清楚了。
看完軒華上人煉制外丹的過程,鄭法確認了一些事情,又改變了許多對外丹的想法。
確認的是,他和程運對外丹煉制的想法大致正確。
但……之前他對金丹的猜測卻有錯了一點。
他之前一直覺得,金丹本身的反應是很劇烈的。
但從這形成的瀚海外丹來看,這反應其實非常平穩。
天罡地煞之氣消耗的極慢,而外丹中本該爆發的大量能量,竟然被束縛在其中,幾乎沒有泄露。
這種控制能力,遠遠超過了他之前的預料。
一旁,龐師叔看了眼這瀚海外丹,驚嘆道:“夫人好高深的技藝,這外丹威力幾乎能比得上中品金丹了。”
軒華上人笑了笑,似乎自傲。
這本領確實不凡……一般的外丹只能對標下品金丹,甚至最劣質的金丹。
而這位軒華夫人一出手,便勝過尋常外丹。
這下,鄭法也不心疼那三倍的價格了……
說實話,他還有點愧疚……這買賣竟有些物超所值的意思。
“外丹練完,我也該走了。”
似乎是真不想再和九山宗打交道,軒華夫人開口道。
鄭法想了想,忽然又道:“夫人,我還有件事情,想向你請教……”
一聽請教二字,軒華夫人臉都黑了。
她看了鄭法半天,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又看向蕭玉櫻,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鄭法拿出了一枚玉筒,遞了過去。
玉筒中,是他和程運針對《瀚海外丹》做的一些優化。
其中簡化了不少煉制的法訣。
給軒華夫人看,主要是因為此人確實有著實力,又簽過了保密合同,鄭法想讓她看看這思路是否正確。
軒華夫人接過玉筒,神魂沉入其中,開始讀起來。
漸漸地,她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化不定,極為復雜:
先是迷惑。
再是費解。
到恍然大悟。
最后竟有些驚嘆服膺。
她抬起眼睛,朝著鄭法看了半天,張了張嘴,忽然問道:“這是……誰想出來的法門?”
她自己都沒察覺到,這話的語氣中竟有些敬畏。
“我九山宗自己琢磨著改良的。”
軒華夫人沉默了,她似乎依舊疑惑,但卻又不知道如何質疑。
“敢問夫人,這法門,你可看得出什么問題么?”
鄭法問道。
軒華夫人思量了一陣,老實道:“光看,我是看不出什么問題的。”
鄭法點點頭,對這個回答也算滿意。
至少理論行得通。
至于真能不能成,繼續試下去就好,至少他和那些弟子,都在軒華夫人身上蹭到了不少知識……
“多謝夫人解惑。”
他遵守著最后一次的承諾,沒有再問什么,朝著軒華夫人行禮,似在送別。
軒華夫人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只是頓了頓,看了蕭玉櫻一眼,朝著眾人行禮告辭。
蕭玉櫻送了軒華夫人一程,一路上,軒華夫人神色變幻,似在沉思。
冷不丁的,就聽蕭玉櫻幽幽道:
“那玉筒上,可有什么迷魂藥?讓你如此神思不屬?”
“紅鸞星動了?”
蕭玉櫻看著囁嚅半天不知道怎么開口的軒華夫人,露齒一笑,直言不諱道:
“有本事你就憋著。”
軒華夫人張張嘴,似乎想問什么,就聽蕭玉櫻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
“憋過。”她又看向軒華夫人,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沒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