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長老看著鄭法手中的透明琉璃杯，杯壁上的冰晶閃閃發光，竟讓他有些無法直視。
可鄭法的表情，才更不能細看。
“這就是水法煉丹？”
趙驚帆湊過腦袋，好奇地看著琉璃杯。
鄭法看著杯中的溶液，語氣倒是謹慎，“水法煉丹我不大了解，我只是在提純。”
之前的實驗過程也好。
還是最后的藥性檢測也罷。
都將丹藥煉制的難點，指向了一件事——成丹的純度不夠。
想要提純，在化學上的方法不過那幾種，回頭看之前的實驗記錄，鄭法第一想到的，便是萃取。
按照如今的觀察，鄭法有個猜想：
寒霜葉會在一定條件下，形成一種溶劑。
這種溶劑能夠溶解五行蘭中的有效成分，將其和其他雜質分離。
再通過一些秘法，改變環境參數，再讓溶劑重新形成結晶或是粉末，從而得到帶著藥效的中間產物。
如今這燒杯中，便是溶解了五行蘭粉末的寒霜葉溶液。
他現在正在觀察，到底什么條件下，五行蘭粉末溶解得最徹底。
趙驚帆又回頭望著熊長老，似乎想求個準確的答案，熊長老心中很嫌棄他沒眼色——他要是知道，他能出這個丑？
他走了兩步，盯著琉璃杯中的寒霜葉溶液，用鼻子聞了聞，似有些不確定，但還是微微頷首：“有點像，我和那位擅長水法煉丹的丹師切磋過……”
“我雖沒見過他的秘法，但見過類似的靈水。”
這倒有可能，比如有些溶液可以長久保存，甚至可以當做一種原料，賣給其他丹師。
“具體成不成，還得看成丹。”
熊長老一面說，一面咬著大拇指，神色中竟有些眼巴巴的意思——顯然，他想親自上手試試。
鄭法這些日子也了解了一下熊長老的性格。
這人大概頗為癡迷煉丹，在九山界打了幾個月工，雖然有化神之法這顆胡蘿卜吊著，但表現出來的認真執著鄭法也看在眼里。
如今他感覺這玩意和傳說中的水法煉丹有關聯，這和酒鬼見到了絕世美酒一樣，感到心癢癢，倒也理所應當。
鄭法想了會，才開口道：
“熊長老，你的技術，我是放心的，但咱們的實驗，有自己的計劃。”
“恐怕……”
“你說什么，我做什么！”
熊長老拍著胸脯，表示自己一定會聽話。
“不是聽我的……”
“是聽他們的。”
鄭法指著屋內幾個筑基弟子，其中有四個熊長老還極為眼熟——就是當初有些和他處不來的四個筑基弟子。
熊長老不由沉默了。
鄭法也不是刻意折辱或是給弟子們找場子，而是術業有專攻，他對煉丹確實不了解，雖然提出了個大框架，但具體細化到操作，還得是這群專業的弟子來。
想要指導熊長老煉丹，自然也得他們。
“我……”
鄭法看熊長老猶豫著，也知道無論是為了元嬰丹師的面子，還是之前的小小不快，這位青木宗大長老，實在是過不了心中那道坎。
他也不再等待熊長老的回復，而是朝著那幾位弟子點點頭。
丹爐中，靈火再起，鄭法將溶解了五行蘭的寒霜葉溶液，加入丹鼎中。
又開始了一輪實驗。
熊長老在一旁看著，默默地盯著那些弟子的每一個動作，這一次，他才似乎真的看清楚了這些弟子的臉——包括那四個說來其實很熟悉的弟子。
丹房內的人心思各異，但絕大部分注意力，還是放在丹爐中。
靈火熄滅，丹爐冷卻。
透過丹爐腹部的透明琉璃，所有人都能看到數顆成丹。
這靈丹看起來就和之前那些不同。
之前的成丹，多是頗為渾濁的藍黑色。
如今這丹爐中的靈丹，是非常正的藍色，甚至還帶點晶瑩的水光。
室內，彌漫著一股丹香。
這香味清淡又帶著一種溫潤，像是空谷幽蘭，獨立湖畔，默默綻放。
有戲！
即便沒有經過軒華夫人的檢驗，但每個人心中，都莫名地有了同樣的感覺！
熊長老更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室內的香氣，滿臉陶醉地喊道：“上品！”
趙驚帆滿是驚喜地說道：“這就丹成上品了？前兩天咱們還練的是廢丹呢！”
熊長老面皮子一僵，臉上都沒陶醉了，像是被人從夢中捅了一刀，疼醒了……
這趙驚帆說話跟利刃似的……
那廢丹不正是他煉出來的？
鄭法看著丹爐中的靈丹，也沒有因為熊長老的上品認證而志得意滿，而是拿出個玉瓶，揮揮手，將這幾枚靈丹收入瓶中，讓弟子送去軒華夫人檢驗。
滿屋子的人在等待著檢測結果，鄭法也在翻看方才的實驗記錄。
一個腦袋，從他肩膀后面伸了過來，盯著他手中的那些記錄，像是很好奇的樣子……
趙驚帆在身后捂住了額頭。
您老之前不是還對這些記錄，不屑一顧來著？
鄭法轉頭看向熊長老，熊長老面色有些赧然，但還是開口道：
“你們是怎么……這么快的。”
雖然軒華夫人的檢測結果還沒出來，但作為丹道大家，熊長老也有了自己的判斷，如今更是放下面子，朝鄭法請教。
“靠這些。”
鄭法對他的態度，倒沒有太多變化，實事求是的講，他覺得這靈丹有七八成的功勞，確實是在這位熊長老頭上。
沒有對方一開始擬定的詳細丹方和上百次實驗數據，鄭法他們哪來的思路和數據？
更何況，這次也有些運氣成分。
別的不說，水法煉丹這玩意可能也沒這么簡單。
溶液可不單單只能萃取蒸餾提純，就沒有靈氣的化學來說，發生在液體中的反應也很多……
在鄭法看來，丹道是這個世界的特色，想要發展，必須得吸收傳統丹道人才。
如今他們最大的優勢，是總結，改造。
他將手中的實驗記錄遞給了熊長老，熊長老呆了下，似乎沒想到鄭法如此大方，卻沒說什么，只是低頭看了起來。
越看，他眉頭皺的越高，似乎有什么想不通一樣。
“原料，環境……”
他喃喃自語，似在思考這幾個詞，半天后忽然問道：
“那煉丹秘法呢？”
“煉丹秘法的位置在哪里？”
“這……將我以前學過的丹道，置于何地？”
他臉上，甚至有些恐懼。
鄭法看著熊長老，熊長老也回望著他，似乎是想求一個答案。
“沒有秘法。”
“……啊？”
“丹道，也許有需要保密的技術，但不應該有不知道原理的秘法。”
熊長老立在鄭法面前，看著這位百仙盟盟主。
這些日子，鄭法一向表現得很寬和，甚至脾氣顯得有點過好。
但此時此刻，這句話，卻讓熊長老恍惚看清了鄭法心中的崢嶸——
他不與人相爭，卻欲要用一種全新的，令他恐懼的思想，推翻整個丹道體系。
傳統的玄微丹道，實際上是有著許多沒有明說甚至說不清楚的技巧。
他們在乎的，是第一步要用什么法術……
第二步要用什么法術……
靈藥加上秘法，才是丹道最重要的兩個部分。
但鄭法想要的東西不同——
他更關注的是環境，這實驗報告里面說的是參數。
一種或者幾種靈藥，在某種環境下，會發生什么樣的反應。
自己以往的丹道，注重的是知其然。
而鄭法想要追求的，是知其所以然。
秘法，只是控制環境的一種手段。
他甚至能想到，只要對環境測量得更加精準，什么樣的靈丹，鄭法都能解析出來。
沒有秘法，能創造秘法。
有了秘法，還能根據實驗數據，改善秘法。
這一套是否可行……
熊長老望向門外。
此生此世，他第一次期待，自己的鼻子不那么靈。
“掌門！軒華夫人說，此次成丹藥性極強！”那通報的弟子還未進門，口中就喊道，似在報喜，“《金丹工程》項目組已經開始驗證《九山金丹法》的陰五行部分！”
成了！
盡管每個人都有預感，但此時，丹房中還是一片喜悅。
除了熊長老。
他看著九山弟子的歡聲笑語，又看著鄭法手中的實驗報告，肩膀，漸漸垮了下來。
在他心中，垮掉的，還有他學習鉆研了一輩子的丹道。
盡管只是個開始，可他已經看到，鄭法磨刀霍霍，似要將他學了幾千上萬年的丹道劈個七零八落，斬斷他們這些傳統丹師的前路。
“熊長老……”
“嗯。”
聽著鄭法的聲音，熊長老有些迷糊地回了聲。
“你能幫我們么？”
“啊？”
熊長老眼珠子微動，才看清楚鄭法站在他面前笑著，還指著丹爐：
“在我看來，這靈丹應該還有改進之處……”
“熊長老你畢竟是元嬰丹師，修為技巧都在我九山弟子之上。”
“……有你出手，我這靈丹，品質恐怕會更上一層。”
熊長老眨了眨眼睛，心中自然明白鄭法的意思：
別慌，你還很有價值，想不想學？
他心中郁結頓解：
原來我是刀啊？
那沒事了！
鄭法他們還在工開島上實驗，九山界的俗務，便全壓在了章師姐身上。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技術同盟的建立。
或者說，各大行會的組建。
其中最重要的，是丹師，符師，煉器師和陣法師行會。
這乃是修仙百藝中最重要，也最興盛的四門技藝。
大學島上，四大行會的籌辦會議，一一舉行。
符師行會不用說，九山宗在符道上的優勢，別說百仙盟這些臭魚爛蝦，就是放在六派中，起碼也能說各有千秋。
符師行會可以說是九山弟子高談闊論，其他菜雞呱呱鼓掌。
至于陣法師……這玩意太過高端，百仙盟沒幾個，還都沒來。
說行會都只能說自取其辱，所以干脆就沒有。
煉器師因為重玄宗的不參與，其實也就是軒華夫人勉力支撐，還有些筑基金丹門派，說強不強說弱不弱，但也沒啥刺頭，章程什么的，也都很順利的通過了。
唯有最后的丹師聯盟，有個大佬——青木宗。
籌辦會議之前，十來個丹師門派的掌門長老，忽然涌入了青木宗所在的客房。
青木宗的宋掌門，有些詫異地看著面前烏壓壓的一群人，問道：“你們這是……”
這幾位掌門，先拿出了個隔音法器，隔絕了外面的探查。
宋掌門嘴角抽了抽，只覺得這群人沒見識，九山界中，有什么能瞞住鄭法的？
不過他也猜到了這群人要干嘛。
“宋掌門，這丹師行會，你如何看？”
有人小聲道。
“會議還沒開，具體如何我還不知道，能有什么看法？”
“哪能不知道呢？那符師行會和煉器師行會的規矩，那是如出一轍！”
有人急道。
宋掌門看了他一眼，又望著其他人，心中更是了悟：“你們有看法？”
“看法……當然是有的……”
有人吞吞吐吐地說道。
“九山宗如今是百仙盟盟主，咱們也認，但是有些事吧……他不該這么干。”
“什么不該這么干？”
“第一說什么編寫教材，這不是……想拿咱們的秘法，給他九山宗培養弟子么？”
“……有點道理。”
“還有！那專利權，憑什么只有五十年……五十年之后，咱們的秘法，都得公之于眾？”
宋掌門又點頭。
“還有什么期刊，什么統一采購……”
“不是我說……”
“如此下去，不出百年，咱們門派的丹師傳承，怕都是九山宗姓鄭的了！”
宋掌門聽完，頻頻點頭。
似是很贊同。
事實確實如此，行會看起來沒啥，但百仙盟這些門派掌門，卻也不是傻子……
以前，他們控制著丹師的傳承，控制著市面上丹藥的數量，價格，品質。
如今卻多了個行會。
等行會有了自己的教材，自己的培養體系，甚至自己的顧客和藥材來源之后。
他們這些門派……還有存在的必要么？
或者說，行會，一定會變成九山宗直管的，最大的丹師門派。
這點，宋掌門早就想到了……
他當初答應，主要還是因為青木宗情況太差，加上行會的利益其實很大一塊，就是青木宗的。
但這些掌門卻不是如此。
他們看得到行會的本質，又自覺拿不到什么利益，自然是不大情愿。
這才找到了自己。
“諸位的意思是……”
“青木宗乃是盟中的丹道魁首，要是接受了如此規矩，宗主日后，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宋掌門，我等也不想反了九山宗，但……總得給咱們一條活路吧？”
“什么活路？”
“行會，咱們可以加入，甚至統一采購，統一價格，咱們都遵循盟主的指令。”
“唯獨這專利權和教材期刊之事……我等實在接受不了。”
宋掌門聽完，臉色未變，口中說道：
“諸位的意思，我也聽明白了。”
“說實話，對于這行會的種種規則，我青木宗也有些想法……”
“到時候，我會在籌備會上提出。”
眾人聽到這話，大喜過望，紛紛恭敬朝宋掌門拱手，還有人贊道：“宋掌門，有骨氣！”
一時間，宋掌門都覺得自己眾望所歸，成了丹師門派的帶頭大哥。
見他們歡歡喜喜地走出門。
宋掌門眼神卻有些冷。
這群人，不敢背叛百仙盟是肯定的——敢背叛的，就該像是重玄宗那樣，不來九山界朝見，甚至聽說還在拉攏一些小門派，似有立反旗之意。
但讓他們老老實實的，他們也不甘心，不然就像是符師行會中的那些門派一樣，雖然心中肯定有意見，但卻沒人敢跳出來說什么。
來找自己……
自然一是想著法不責眾。
二是想著天塌了有青木宗這個高個子頂著。
偏偏他們說的，確實也有其道理。
次日，大學島上，章師姐看著面前各大丹師門派的掌門。
這群人有點古怪，眉目間，似在傳遞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消息。
要說這技術同盟走到現在，最大的收獲，就是丹師行會。
畢竟煉器師沒有重玄宗，大部分還是靠著軒華夫人。
符師九山宗也太強了。
唯獨丹師，九山宗以前太弱，青木宗他們也足夠強，丹師聯盟可謂是補充了九山宗的一大短板。
她看了一眼宋掌門，見此人心事重重，似乎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鄭師弟為什么建立行會，或者說對行會到底有什么期待，只對她講過——
一方面，行會當然是為了發展各種修仙百藝，合作共贏，創造收益。
另一方面……也是鄭師弟在整合百仙盟。
不單單是技術，而是人。
按照鄭師弟的說法，加入行會的丹師，日后得從行會學技術，從行會接活，從行會領取報酬。
從此以后，便真正成了職業的煉丹師——鄭師弟將其稱為分工。
久而久之，丹師就不需要占據什么靈脈，開墾什么藥園，只需要鉆研丹道，用更好的技術，獲取更多的收益。
那時候，一方面這些丹師技術會提升得更快。
另一方面……便是這些人，都再也離不開百仙盟這個體系。
丹師行會看起來像是個門派，但很難獨立存在，極為依賴百仙盟體系提供的資源，客戶。
想到這里，她心中不由有些好奇——鄭師弟，不知道從哪學的這些玩意。
見人都來齊了，章師姐拿出一份《丹師行會規章（草案）》分發了下去，口中說道：“這是我九山宗擬定的行會規矩。”
“諸位若是有想法，也可以提出來。”
“我九山宗自會酌情考量。”
一群掌門，翻看著草案，見其上面說的和他們猜的差不多，頓時表情各異，但眼神卻忍不住看向了坐在前方的宋掌門。
宋掌門也翻著草案，似乎讀得很細。
章師姐又問：“大家沒有什么意見么？”
眾人瞪著宋掌門的背影。
宋掌門輕輕放下草案，輕咳一聲道：“我青木宗有些意見。”
來了！
帶頭大哥要替咱們發聲了！
宋掌門站了起來，那挺直的腰桿，里面似乎藏著根錚錚鐵骨。
“哦？”章師姐似有些詫異，“說說看？”
“我以為，這上面的規則少了一條……”
少了？
不是多了么？
一群人在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覺得有些不對，但卻又摸不著頭腦。
“我聽我青木宗大長老說，與九山宗合作之后，他對丹道有了完全不一樣的看法……改造了許多之前的秘法，如今丹道技藝大漲！”
“我青木宗上下，希望將全部秘法，都拿出來和九山宗合作改造！為丹師聯盟，為我百仙盟，添磚加瓦！”
一群掌門張著嘴巴，看著語氣鏗鏘的宋掌門。
大哥……你這意見，要不跪著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