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邊狼藉一片。
湯水濺在岑氏的褲腿上,黏黏糊糊,哪怕只沾上了那么一個邊角,也讓她有一種渾身被浸入了泔水缸的不適。
惡臭、粘稠,揮之不去的惡心。
岑氏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屋子,好好洗個澡,換身衣裳,但面前能伺候她的人卻只有正對她發難的李嬤嬤一人。
若是可以,岑氏本該站起來自己走,可她的腿吃不上勁,哪怕傷好了大半,走路還是會疼。
況且,陸念那扎在桌上的幾刀子刺得岑氏心里不安至極,腿越發難受了。
沒有人攙扶,她現在寸步難行!
想明白了處境,岑氏只得忍下李嬤嬤的癲樣。
“你發什么瘋?”她眉頭緊鎖,語氣嚴厲,“叫人進來把地上收拾了,我要梳洗梳洗。”
她算是看透李嬤嬤了。
李嬤嬤失魂落魄得暈了頭,這會兒與她爭論純屬白費力氣,但退讓一步又會引來得寸進尺,就得這般態度明確地告訴對方該做什么,李嬤嬤習慣成自然,會下意識地順著做。
果不其然,李嬤嬤幾乎是本能一般,聽了岑氏的話就準備出去喊人。
走路時沒有注意腳下,一片碎瓷扎到了腳底。
哪怕是冬日的厚底鞋子也沒有阻止那尖銳的瓷片,鉆心的痛讓李嬤嬤一個激靈。
她轉過身,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岑氏:“收拾房子、服侍梳洗,三十多年!我伺候了你三十多年!這么多年啊,沒有功勞也又苦勞,為什么不放過我?”
岑氏被李嬤嬤瞪得心里發虛:“你冷靜些!”
“我很冷靜!”李嬤嬤沒有管地上打翻的菜,也沒有管扎了腳的碎片,甚至一步步走上了時,雙腳又被扎了好幾下,她渾然未覺一般,只一遍遍問,“我只想要一條活路,為什么不能給我一條活路?”
岑氏大駭,想要避讓又無法避開,只能強作鎮定:“什么活路?我怎么給你活路?”
剛才那么大的動靜,她已經聽到其他人過來的腳步聲了,只要再等等、再等等……
可那些人,來是來了,卻停在了中屋,隔著落地罩,并沒有進寢間來。
岑氏驚訝地轉頭看,催促道:“你們愣著做什么?還不攔住她?”
沒有一個人動。
兩個嬤嬤,兩個娘子,垂著手一字排開,四雙眼睛只是冷漠地看著。
岑氏一時分心琢磨,李嬤嬤卻撲到了她跟前。
“你肯定知道太保很多見不得人的事,你肯定有讓太保投鼠忌器的底牌!”李嬤嬤雙手抓著岑氏的肩膀,不住搖晃道,“你說出來,只要你說出來,我就能活了、能活了!”
岑氏聽到這里還有什么不懂的?
“你信陸念?信那小丫頭片子?”岑氏抬手去架李嬤嬤的手,揮舞間一巴掌甩在嬤嬤的脖頸上,勢大力沉,打得她偏過了頭,“瘋子的話能信?”
李嬤嬤嗷得叫了一聲:“不信她們,我在這里跟你一起等死嗎?
殺人的是你,毀人一家的是你,人心不足的是你!
陶公子對你多好啊,在書院勤勤懇懇念書,放假了來向太保請教功課,還會給你帶些點心禮物。
他還和我們打聽你喜好什么,一心想要金榜題名了娶你過門。
他根本不知道,你嫌棄他家底薄,嫌棄他哪怕考中了也要熬很多年,嫌棄那些點心禮物比不上你在侯府里看到的。
你殺了他,借著給他母親生辰添禮的由頭殺了他!
你讓她母親怎么受得了?自己的生辰成了兒子的忌日,你好狠啊!
你還毀了她的大兒子,害得她男人革了功名,陶家毀了、徹底毀了!
就為了你的那些虛榮心,就為了你想當侯夫人!
白夫人認識你也是倒了血霉!
就屋里擺著的飴糖點心、給孩子的玩具都能讓你妒忌得要取而代之,你太可怕了!
你一輩子的窮酸命,才會稀罕別人那點東西!
我也是倒了血霉才會被撥到你這里做事,我要跟著個正經主子、正經人,我怎么會……”
岑氏被這一番話扎了心窩,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倒了血霉?我看你是忘了剛到岑家那會兒的境遇了。
沒有我,你一個不起眼的寡婦娘子,各方各處都看不上,只配做個粗使,你能出得了頭?
你為什么跟著我?不就是我有野心,我能往上爬,我敢豁出去嗎?
我虛榮?我想過好日子,有錯嗎?
難道你不想?你不想你會死心塌地跟了我這么多年?
如今不過是看我倒下了,在這里哭喪自己多慘多倒霉,你摸摸你那黑了的良心,你有那玩意兒嗎?
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奴才!
我不是好人,你也不用覺得你多無辜,兩面三刀的東西!
啊——”
椅子歪倒,岑氏跟著一并摔倒在地,李嬤嬤騎在她身上,雙手緊緊卡住岑氏的脖子。
“是你的錯!你的錯!”太陽穴突突地跳,李嬤嬤的眼珠子幾乎都凸了出來,“你害了我!都是你害我!”
窒息讓岑氏的臉瞬間扭曲了。
她竭力掙扎,從自己發間拔出簪子狠狠刺向李嬤嬤。
邊上一直沒有動靜的四個人直到這時候才一擁而上,掰開李嬤嬤的手,把人拖開了。
岑氏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眼前黑一陣白一陣。
良久,她才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些輪廓。
李嬤嬤摔坐在她不遠處的地上,頹然又無力,仿佛剛剛的困獸之斗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眼睛還是那么紅,只是眼神直愣愣的,空洞極了。
岑氏撐著坐了起來。
那兩個娘子要把岑氏扶去梳洗。
李嬤嬤渾渾噩噩著抬起頭來:“你看吧,死不了的。你死不了,我也死不了。在你把真話說出來之前,她們全都會盯著,狀況不對就會上來拉來。
所以,你放過我吧,你早晚要死,放我去活吧!”
岑氏打了個寒顫。
恍然間,她想,她今日好像第一次認識了這個陪了她三十幾年的嬤嬤。
或者說,是李嬤嬤變得叫她不認識了。
而造成這一些的罪魁禍首,是陸念,是余如薇!
陸念不愧是個瘋子!
自己瘋,也知道怎么把別人逼瘋,挑撥人心,讓人發狂!
李嬤嬤一遍又一遍念叨著。
她被簪子劃破的臉,而地上那些湯湯水水里混著她腳心滲出的血,她沒有感覺到痛,就這么坐在這兒脫了鞋襪,又把碎片都挖了個干凈。
等岑氏梳洗干凈后,寢間里也都收拾好了。
李嬤嬤臟兮兮的,坐在角落椅子上,陰測測看著她。
她又恢復了先前的木訥,但岑氏不敢斷言她什么時候又會突然爆發。
娘子伺候岑氏躺下,便往外頭走。
岑氏忙問:“你不守夜?”
那娘子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的:“李嬤嬤守夜,奴婢們在隔壁廂房,有事兒您喊奴婢們就是了。”
岑氏:……
她怎么喊?
她的嗓子現在都是痛的!
剛照鏡子時看了,脖子上兩只發青的手印,嚇人得很。
李嬤嬤聞聲,笑容越發陰冷:“是,奴婢守夜、看著侯夫人您。”
如同一桶冰水當頭澆下來,岑氏透心涼。
她越驚慌,李嬤嬤越是激動:“放心,奴婢說過了,死不了!”
岑氏怒道:“你想死自己死!”
“我想活!”李嬤嬤立刻接了話,重重點了兩下頭,態度堅決,“我想活的!”
岑氏躺了下去,不再理會李嬤嬤。
這一覺,她沒法睡得踏實。
雖說隔壁就有人,但岑氏完全不敢掉以輕心,李嬤嬤明顯不正常,卡脖子那力道分明是真想殺了她,要是隔壁的人來遲一步,那她豈不是……
睡上一二刻鐘,岑氏就從睡夢中驚醒,哪怕睡著了,夢里是陸念提這的匕首,是李嬤嬤想雞爪一樣的雙手。
如此還未到天亮,岑氏已然疲憊不堪。
岑氏此時此刻知道了,刀扎下來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這種提著刀對著你,你卻不知道刀何時會落下來,才是最可怕的。
防不勝防。
第二天中午,岑氏整個人都憔悴極了。
李嬤嬤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會兒發呆,一會兒又突然亢奮。
娘子送午飯來。
李嬤嬤擺桌,扭轉頭問:“想好了嗎?想好了就吃,沒想好、奴婢再把桌子掀了。”
“瘋子!”岑氏臭罵道,“比陸念那瘋子還像瘋子!”
李嬤嬤“哦”了聲,哐當揮起胳膊,碗碟順著桌面滑落、響聲一片,碎作一團。
“別吃了,”李嬤嬤木著臉道,“不讓我活,你也別吃了!”
岑氏怒火中燒,抄起引枕朝李嬤嬤砸過去。
準頭不行,擦身而過。
氣得岑氏眼冒金星。
京城。
中午的廣客來很是熱鬧。
客人們紛紛議論著年前被抄的新寧伯府,上午時衙門貼出了告示,圣上定了對黃家的判決。
聞嬤嬤去看了眼,回來與阿薇和陸念道:“黃鎮父子斬立決,余下黃家子弟的充軍、流放。”
“怪!”陸念品著果脯,這份泛酸,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又道,“要說圣上生氣吧,竟然只定了兩人死刑,就傳言里黃家干的那些事情,夠再砍他們七八九個人了,可要說圣上不氣吧,判得這么快,甚至不是斬監候。”
阿薇給陸念倒了盞花茶。
不甜膩,很清口,極其適合與酸果脯一道用。
“拖得越久,變數越大,”阿薇道,“就是便宜了岑太保,黃鎮還是再多活些時日、真被審問出什么來,岑太保越發頭痛。”
“他現在也好不到哪里去,”陸念一口飲了茶,“新寧伯府那日抄出那么多金銀來,岑太保的心得滴血。”
能收馮正彬的孝敬,能讓岑氏幾十年不斷地往娘家送銀錢,在岑太保這種人眼中,只要是他能窺見的地方,那銀錢都是他的。
別管新寧伯府的庫房里到底有沒有他的銀子,他都琢磨著分一杯羹。
如今全被鎮撫司抄了,充入國庫,岑太保豈能不心疼?
另一廂。
鎮撫司衙門里,穆呈卿拿著厚厚的折子,也在說這事。
“這么多的罪狀,罄竹難書!”
“鎮撫司上下辛辛苦苦,連年節里都忙著審問調查,收攏來了這么多證據,寫了厚厚一本。”
“開印那日,大朝會上,你把新寧伯府的這些罪責列出來,整個金鑾殿里等著找鎮撫司麻煩的御史官員全閉了嘴。”
“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全拿著彈劾的折子,就等著罵你一通了,聽到黃鎮那些事,全安靜了,可見黃家罪大惡極!”
“沒想到,最后只判了兩個砍腦袋。”
“還是他黃鎮有臉面,他和他兒子的腦袋值錢得很!”
沈臨毓坐在椅子上吃茶。
熱氣氤氳,茶葉卻泡過了頭,在穆呈卿的義憤填膺里苦哈哈的。
沈臨毓沒忍住嘖了聲,放下茶盞,道:“也沒有很安靜,這兩天大理寺、都察院來來回回的,也沒少提意見。”
“能不叫喚嗎?”穆呈卿靠著桌子,道,“鎮撫司本就獨立于三司之外,我們在這兒風生水起,為圣上、為朝廷揪出了一只碩鼠。
他們這兩年干得沒有我們好,也沒有我們多,覺得丟了顏面。
這叫什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們插手不了鎮撫司的事,但挑一挑刺、惡心一下人,還不就是順便的事。”
“各拿俸祿,各司其職,”沈臨毓示意穆呈卿緩緩脾氣,“他們也是拿皇糧辦事,不提出來,顯得他們吃白飯,反正不痛不癢的。”
穆呈卿哼道:“還是你想得開。”
沈臨毓也笑。
想不開,也得暫時想開。
況且,永慶帝判得這般快速,已然是能叫人揣度出一些想法了。
往輕了說,圣上是看在先帝的份上,對黃家手下留情,往重了說,沈臨毓猜測,圣上可能不想血流成河。
自巫蠱案后,圣上對待這些事情慎重許多。
“行了,”沈臨毓起身,招呼穆呈卿道,“趁著黃鎮還沒有被帶走行刑,再去會會他。”
穆呈卿雖然不指望黃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還是跟了上去。
鎮撫司大牢,陰暗不見天日。
黃鎮被提到了刑房,硬撐著一口氣,哪怕死到臨頭也要有伯爺氣度。
“斬立決,”沈臨毓道,“你和你兒子,父子兩人黃泉路上也有個照顧。”
黃鎮的眼珠子轉了轉。
“余下的流放充軍,路上能不能彼此照顧,就難說了。”沈臨毓道。
話音落下,黃鎮目光陰鷙,直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