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寧微皺了下眉頭,有些困惑,甚至是有些懷疑起自己,會不會是真的認錯了人?
世間之大,也不是沒有兩個毫不相干之人,長相一模一樣、比雙生還相似的可能。
安大小姐打心眼兒里,瞧不上姜安寧這樣,連小門小戶都算不上的泥腿子出身。
奈何這么多年來,被安夫人耳提面命教導過的“良好家教”,不允許她在這時擺臉子、鬧情緒。
敷衍的應付了幾句,便輕扯著安夫人的衣袖,小聲提醒:“時辰已經不早了,賓客們也都已經入席了,您還是快快主持開宴吧!”
“說家常什么時候不能說?您若是真的喜歡姜繡娘,不妨隔上一兩日,就將人請過府來說話,總不好在這個時候,叫賓客們餓著肚子等吧。”
安大小姐所言,句句都有道理。
聽在安夫人等人耳中,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反倒是少不得要夸贊安大小姐幾句‘行事得體周到’,再順便夸幾句‘安夫人教育的好’。
“嫣兒說的對,瞧我真是高興的過了頭,都忘了大家伙現如今還餓著肚子。”
安夫人熱情滿滿的招呼著眾人落座,又吩咐了桂嬤嬤,去安排上菜。
隨著一道道珍饈美味送上來,眾人議論的聲音都小了些。
只時不時的,在細嚼慢咽、品嘗過每道珍饈美味之后,才會時不時的交頭接耳幾句,說說這安夫人府上的廚子,果然是名不虛傳。
隨著月亮漸漸爬了上來,安府的下人們,輕手輕腳、動作麻利的點上了宴客廳里里外外的燈籠。
燭火映照下,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等安夫人喚人,把姜安寧那副雙面三異繡的貍奴嬉戲圖四扇屏抬上來時,眾人更是少不得一陣驚呼贊嘆。
沒看見這雙面三異繡的貍奴嬉戲圖四扇屏時,眾人雖然也恭維著江安寧,可到底是客套話居多,想要討好人的目的居多。
畢竟是圣旨欽點的江安縣第一繡娘。
說不眼饞那是假的。
可要說有多看重,那也是沒有的。
在她們眼中,姜安寧也不過就是個運氣好些的繡娘罷了。
這樣卑賤上不臺面的身份,在從前,連被她們提起的資格都沒有。
可當她們真的見到了這幅雙面三異繡貍奴嬉戲圖四扇屏,也著實是有些被震撼到了。
“天吶!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真是太神奇了!”
“兩面的圖案竟然完全不一樣,兼職巧奪天工。”
眾人驚呼著,紛紛詢問起姜安寧這其中的關竅。
“姜繡娘,你快與咱們說說,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實在是太神奇了。”
“是啊是啊,姜繡娘,你也與咱們說一說,讓咱們也跟著學一學。”
眾人心里頭都各自有著小九九。
姜安寧大抵就是憑著這一手雙面三異秀的絕活,獲得圣上的青睞,圣旨欽定為江安縣第一繡娘的吧?
那若是她們也把這本事給學會了……
一想到會有這種偷梁換柱的可能,眾人神情更加激動。
只恨不能立刻圍擁到姜安寧跟前,把她的腦子跟手都偷過來。
“這個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一面繡另一面藏針,一般來說,是兩個人同時繡,更為輕松簡單一些。”
姜安寧跟她們細細講述了一下雙面三異繡最為重要的技巧——藏針!
眾人聽的認真,時不時認可的點點頭。
等姜安寧說完,紛紛開口表示:“懂了懂了,但這個藏針是要怎么藏?”
姜安寧:……
她深吸了一口氣,回以眾人微笑:“有手就行!”
眾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兩雙爪子,不免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沒有了手。
宴席散場,已經是臨近后半夜了。
姜安寧面容疲憊的走出安府大門,少不得再與親自送她出門的安夫人寒暄幾句。
“都這么晚了,我看你不如就留宿一晚,她們也都住下了。”
安夫人十分熱絡的拉著人的手:“就還住在你從前的那處院子,我日日叫人收拾著呢。”
姜安寧略猶豫片刻,目光瞥見在不遠處牽馬等待的段青山,情緒松緩了幾分,笑著婉拒了人:“多謝夫人美意,只是實在不巧,我家中已經安排了人來接。”
她目光往段青山處看了眼。
安夫人隨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瞧見是段青山,笑了一下:“那倒也確實是不巧了。”
二人又寒暄片刻,這才依依惜別。
直到姜安寧坐上了馬車,漸行漸遠,安夫人才收回目光。
在房中等的都快要睡著的安大小姐,正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冷不丁聽見動靜,嚇得一個激靈醒過來,滿腹抱怨:“您怎么送個下賤的泥腿子,也耽擱這么長時間。”
“什么下賤的泥腿子?”安夫人聞言板起臉來,怒聲訓斥道:“他如今是圣上御旨親封的江安縣第一繡娘!你這話要是傳出去,光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就足以要了你的小命。”
安大小姐不以為意的撇了撇嘴。
就算是皇上親封的又如何?說來說去,還不就是個繡花的?
可這樣子的話,她也只敢在心里頭腹誹,不敢說出來與人頂嘴。
對這個母親,她還是畏懼的。
自然也就賣著小心,學著乖巧:“知道了,女兒謹記,往后定不會口不擇言。”
安夫人瞧著自家的閨女,也實在是糟心。
閱人無數的她,又何嘗不知道,眼前的少女,不過是在口不對心的討巧賣乖?
可該說的、該教的,她自認為已經跟人掰碎了說清楚。
到底是孩子大了不由娘,這個女兒,實在也是沒有繼承到,她的半點兒聰明勁兒,偏又總有餿主意。
縱使心里有諸多怨氣,她還是少不得要提點人:“姜安寧是出身低微,可今時不同往日,有了圣上的眷顧,她便不再只是你眼中卑賤可欺的泥腿子!”
“真要是論起高低貴賤,你當你的出身,能比她高貴多少不成?”
“她是你瞧不上的泥腿子,你又何嘗不是個罪臣之女?”
“真要比的話,你怕是還不如她呢。”
安大小姐不服氣:“那怎么能一樣,母親您有太后娘娘的恩寵……”
“你也知道了?我正是因為有太后娘娘撐腰,所以才會在那場滅門抄家之禍中,帶著你茍活了下來。”
安夫人眉眼凌厲的打斷了人的說話:“也正是因為人人都知道我有太后娘娘的恩寵看重,才會禮讓我三分,對我處處恭敬。”
“可現在,姜安寧也有了皇上的青睞。”
“連那些夫人們,都知道讓自家的閨女,跟人打好關系,走近一些。”
“怎么你還是這般不知輕重,口無遮攔?”
“你別忘了,你如今所擁有的皇室關系,姜安寧也有了。”
“真要比較起來,她得的是圣上看重,遠比你娘我所得的太后娘娘看重,還要更尊貴幾分。”
當今以孝道治天下,對太后娘娘自然是百依百順。
可再怎么孝順依從,那也只是在沒有威脅核心利益的情況下。
安夫人冷著臉,心下自嘲。
她又何嘗只是因為太后娘娘的恩寵看重。
不過是為那人做事兒,才得了如今的,看似風光體面罷了。
安大小姐聞言,果然收斂了幾分,露出怯色。
只不過片刻,又恢復原樣:“那些個夫人,也未見得瞧得上姓姜那繡娘的出身,不過是表面上裝裝樣子,看著客氣罷了,所為所圖的,還不都是她那身勉強算是拿得出手,又為圣上所稱贊的繡活的嗎?”
“一個個司馬昭之心,當誰不知道她們的心思呢?”
“算盤珠子都快要打到人臉上了,也就那姓姜的愚蠢,真以為人人恭維她、逢迎她,有多了不得呢!”
“只是,女兒也實在是不解,既然她們想要的,無非也就是頂替那姓姜的,成為圣旨欽點的‘江安縣第一繡娘’,給自己鍍金一層身份,日后也好說個更尊貴體面些的人家罷了。”
“若是能夠就此舉家搬到京城那繁華地兒,便更是魚躍龍門,改換門庭了。”
“那何不干脆直接就將人給買下來,往后,只讓那姓姜的為自己提供繡品,對外,便說這些繡品,是自己繡的,不也就成了?”
“那姓姜的,不過就是個泥腿子,無權又無勢,賞她幾個銀錢,便也就拿捏了。”
“再不濟,她總歸是個女子,逃不脫要嫁人的命運!”
“她如今這般努力,爭名奪利,為的,不也就是嫁個好人家,圖個安穩享福嗎?”
“更何況,我可是聽說,她名聲不太好。”
“還沒有嫁過去,就害得未婚夫一家進了大牢。”
“這般克夫的女子,哪個好人家還敢娶呀。”
“若是這時候,能有個體面的人家,肯出來向她提親,替他遮掩了沒人要的名聲,她一準兒會迫不及待,洗干凈等著人上門來,迎娶她嫁過去。”
“只要是把人關進了自家后院兒,還不是想讓她做什么,就讓她做什么……難不成她還敢反抗?”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她就算是想要反抗,想要拒絕婆家的諸多無理要求,也得有那個本事,有人支持才行。”
“否則……便是隨隨便便尋個什么由頭,將人關在那祠堂或者佛堂之類的地方,狠狠的餓上個三兩天,便也就學著乖覺了。”
“到時候,在對外說,自家的閨女,跟著嫂子/弟妹,學到了不外傳的本事,如今已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成了新的江安縣第一繡娘,又有誰會質疑呢?”
左不過都是為了名聲好聽罷了。
難不成還真能有什么富貴人家,看得上這區區第一繡娘的名頭?
“說什么胡話!”
安夫人斥了一句:“圣旨欽點,豈可兒戲?”
“往后這樣的話再也不許說了。”
她板著臉,斥責起人來:“再讓我聽到你說這樣沒輕沒重的話,別怪我讓人把你關起來,狠狠打你的嘴巴。”
安大小姐頓生委屈,卻也不敢頂嘴。
她老老實實的認了錯,熟練的承諾保證,討巧賣乖。
安夫人瞪了人一眼,讓她回去早些歇了。
只是心里頭,不免思索起來。
這丫頭會不會真就誤打誤撞,道出了個中真相?
宮里莫名其妙給出這么一道圣旨,偏偏還沒有點名究竟誰才是“江安縣第一繡娘”,又如此招搖過市。
實在是叫人很難不多懷疑幾分。
會不會……
如今他們這些個人,明著和和氣氣,暗地里各藏算計,都惦記著霸占了姜安寧的這個“江安縣第一繡娘”名頭,使盡渾身解數,才是那人最終想要達成的目的?
趙海是肯定不成了的。
一家子廢物東西,連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都拿捏不住。
可……王尚最初設計讓趙海一家子接近姜安寧,讓人知道姜安寧有會賺錢的本事兒,心生貪念、算計占有,這個思路是沒有問題的。
世間女子,大多被困于內宅,失去身份,甚至是失去姓名,哪怕再有本事兒,進了那個紅顏枯骨的地兒,也免不得被束縛困桎不得解脫、施展不開拳腳。
姜安寧嫁了人,進了別人家的后院,成了他人的媳婦兒、兒媳,便只能任由對方人家宰割。
尤其她早就沒有了娘家撐腰……
就算真的被婆家給磋磨死,也不會有人知道,更不會有人為她出頭喊冤。
到時候,隨便編個什么由頭,便能將人的死因給遮掩過去。
再不濟,總還有生孩子這道難關。
自古以來,女人生孩子,就是去那鬼門關上走一遭,能不能夠活著回來,全靠閻王大人當天的心情如何。
尋常人家,又不懂得什么不的……更不要說,這世上,大多數人,都信奉多子多福。
反正又不用他們親自去生,也不用他們去趟鬼門關里垂死掙扎,自然是能多一個可以備選的繼承人、多一個能夠支應門庭的,就多一個。
如此,就算他們不動什么手腳,也很難保證,姜安寧不會死在生產那道大關上!
更不要說,生產之時,就是女人最為脆弱的時候,身家性命幾乎全部都交給了旁不相干的人來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