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化四年,秋。
薺菜和肖旻先后從劍南道和嶺南道返京復命,大盛西南版圖的亂象徹底收止。
此一年,天子正式廢除了節度使官制,以及分道而治的舊制。
如淮南道劍南道等各道之稱,就此落幕,成為了被封存的歷史。
這是很大的改制,但李歲寧登基后早已為此做下了足夠鋪墊,護圣親王崔璟屢屢出京巡查,同樣也是為了推行新的兵制,許多人心中對此早有了準備。
因此過渡是整體平緩的。
正如朔方節度使薛服改任靈州刺史,薺菜亦將任益州刺史之職。
從官職品級來說,此乃降職,但朝廷亦有彌補數位曾任節度使的刺史皆依功績賜爵加俸,爵位可傳襲后代。
其他人不論,薺菜對這些卻并無太多追求,她自認早就心滿意足了,此番她特求來天子恩準,卻是想要京中多留上一段時日。
沒別的,實是一別數年,她十分想念天子陛下雖說想念二字總顯得太過淺薄隨意,似乎不該用在天子身上,但卻是薺菜最真實的心情。她自從跟隨天子行事之后,還沒分開這樣久過。她這雌鷹一般的女人,這數年來常因思及天子而悄悄抹眼淚。
薺菜都想好了,往后每年入京述職,她必然要做第一個進京的人。待她過了五十歲,等朝廷為陛下培養出比她更中用的可信心腹,她便提早告老,在京中扎下根兒來,哪都不去,就在陛下跟前呆著。
薺菜入京后每日進宮,每每先說公務,再說見聞想法,末了嘮兩句閑嗑,只嘮兩句是怕打攪陛下。
薺菜提到了吐谷渾的一些事務,吐谷渾的新任首領是天子任命的,并賜了李姓。
而明洛與慕容允之子慕容守平,早在明洛被押入京中受審時,便被慕容王室的人廢黜幽禁了,就在那之后不久,一個讓人意外的秘密暴露了
那個叫做慕容守平的孩子,竟是女兒身。
原來當初明洛為了能順利攝政,生產之際瞞下了孩子的真正性別。
明洛在吐谷渾有自己的勢力,有忠于她的官員,這個秘密一直到那個孩子被廢黜幽禁之后才敗露在人前。
明洛在京中被處斬后,消息傳到益州,薺菜曾去過一趟吐谷渾,見了那個被幽禁的孩子一面。
那是個極其寡言的女孩子,聽聞自己母親的死訊,竟無一點波動,很平靜地說這是她應得的下場。
薺菜問她你想離開這里嗎
她搖頭不想。
薺菜為什么你想這樣被他們一直關著
她說出去會死,我不想死。
因為她的母親,有無數人會想要殺她,吐谷渾的人,吐蕃的人,甚至是大盛的人。
薺菜便不再多問,轉身離開。
李歲寧聽罷此事,未有多言,無意牽連,只任由吐谷渾如此自行處置。
這一日,薺菜帶進宮中一折名單,是她這數年來在益州篩選出的可用之才,其中一人引起了李歲寧的注意,出身岳州,姓左,原本是李隱治下劍南道上的一名縣令。
「這便是岳州那位左員外之子吧」
薺菜訝然笑道「陛下真是好記性,連這等小事都記著正是他了此人倒難得務實,是個可用的。」
李歲寧點頭「回頭交由吏部任用。」
提到這位左員外,李歲寧不由想到了那個叫小襖的孩子,也不知是否已經像他當年說的那樣去了軍中待來日她等著瞧一瞧有沒有一個叫小襖的將軍就知道了。
待到申時,又和喜兒嘮了會兒閑嗑的薺菜才從甘露殿告退而去。
薺菜將要跨出甘露殿的宮門時,迎面遇到了一身紫服的護圣親王崔璟。
薺菜笑著行禮,心中嘖嘆出聲,哪怕已見了許多回,可每每再見到這位護圣親王時,她腦子里都會冒出同一道名為「天爺哦」的聲音,就跟那年在汴水河岸邊頭一回見到時一樣。
崔璟身上穿著的親王袍服,想必是外出料理公務去了。
而他身后跟著的阿點,看起來也是跟著一道兒出宮去了,此時手里提著兩包糖炒栗子,將打開的那包遞向薺菜,很熱情地道「郝將軍,你嘗嘗,可香了」
薺菜笑著伸手抓了幾顆,邀請阿點得空去她家里作客「到時我給點將軍包芹菜餃子吃」
阿點點頭如搗蒜,連聲應著好好好。
薺菜出了甘露殿不遠,又遇到了一位熟人。
那年輕的女官衣冠整潔,身旁跟著一名捧著公文奏折的女史。
「姚大人要往甘露殿去」薺菜笑著打招呼。
姚冉輕一點頭,抬手向薺菜施禮,并不多言寒暄。
薺菜對姚冉的寡言淡漠習以為常,她回京后,也聽說過姚冉如今在朝中的風評,可謂是數一數二的孤臣,從不與人往來交際,就連父親姚翼也要避嫌,據說去年已搬出了姚家獨居,每逢初一十五才會回家中團聚。
總之這位姚大人是出了名的眼中只有公事,輕易不會給任何人好臉色當然,陛下除外。
而同為陛下登基之初便被任用并領了實職的另一名女官吳春白,不免常常被人暗下拿來與姚冉做對比,在大家眼中,這二位的性情作風可謂截然相反。
吳春白在禮部鴻臚寺中任職,掌管著祭祀禮儀以及與諸邦國的往來事項,極擅與人交際,為官數年,幾乎從未與同僚有過摩擦沖突。
薺菜出宮時,正逢六部下直,許多官員結伴而出。
天子登基第四載,忙亂期已過,國之政治機器已初見規模秩序,一切有序地運轉著,學政大興之下人才培養輸送也很可觀,君王并不鼓勵官員們點燈熬油地辦公,每日皇城大門皆會準時關閉。
此時距離閉門還有一個多時辰,六部的官員們并不著急,同僚之間結伴說著話慢慢走著。
有人看到了薺菜,都停下對這位實權在手的天子心腹抬手行禮寒暄。
來禮部稟事的吳春白也在其中,她含笑與薺菜施禮,舉止大方坦然,明朗從容,笑容中見親和之感。
她隨著薺菜走了一段路,薺菜很愛和人談家常,得知吳春白至今還沒定下親事,又不似姚冉那般滿臉寫著生人勿近熟人也請離遠點,薺菜便詢問吳春白可有議親打算。
吳春白也不避諱羞惱,笑著說「不急,再過幾年再考慮此事。」
薺菜笑著拍她的肩「那成,到時大姐我給你盯個好的」
吳春白含笑點頭。
不遠處,一行刑部官員中,被擁簇著走來的宋顯看向吳春白的身影。
薺菜與吳春白分開之后,剛帶著郝浣上了馬車,便聽郝浣提醒道「大人可是不知那個傳言」
「哪個傳言」
郝浣「京中官員大半都知刑部宋侍郎之所以遲遲未娶,便是在等鴻臚寺的吳大人」
宋顯狀元出身,年紀輕輕便居高位,是許多人做夢都想捉去的佳婿,大家求而不得之下難免想求個明白,一來二去,便揪出了許多有關宋侍郎心意的蛛絲馬跡。
這樣喜歡一個人,等一個人,再如何克制,卻也是藏不住的。
此事幾乎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
「噢,這個啊。」薺菜也不意外,她也聽說了,只是「他等他的唄,他等了就非得嫁他
了你情我愿的事,總不能拿刀架著誰。」
郝浣聽罷,細一琢磨,不禁點頭,這倒也是。
薺菜一路乘車回到京師宅邸中,剛跨進二門,餃子就迎了上來「娘,平管事回來了」
那風塵仆仆的管事趕忙上前向薺菜行禮「家主。」
薺菜問「事情可都辦妥了」
管事「家主放心,小人親自把人送回了家中。」
管事口中的「人」是餃子的兄長饅頭。
此事要從前年年底開始說起饅頭幾經輾轉,還是從和州尋到了京師。
那時薺菜人在益州,餃子見兄長一路吃盡苦頭十分可憐,便去信央求阿娘允許收留兄長。
薺菜這些年來收養了不少無家可歸的孩子,她沒打算主動接回饅頭,但如今人找上了門來,母子一場,孩子從前許是不懂事,她也不必要當作仇人驅趕,便默許了餃子的請求。
但饅頭之后的表現卻讓薺菜大失所望。
他厭惡讀書,也不肯習得一技之長,反而很快招攬了一群狐朋狗友,沾了一身惡習,吃喝嫖賭,還打傷了一名官員的兒子。
他仗著母親是天子心腹,乃一道節度使,為所欲為,根本不聽任何人的規勸教導,甚至因為賭錢而動了餃子。
薺菜心慈,但也果決,她多給了一次機會,已全了母子情分,如今看來卻是不能再忍了。
她讓手下兩名女兵先行回京,代她料理此事。
饅頭聽到了風聲,竟竊走了府上的現銀與貴重之物,連夜跑了。
郝府的管事帶人去追,饅頭躲了數月,一次喝得爛醉,忽然被找上門來,倉皇逃跑的過程中摔斷了一條腿。
薺菜沒讓人給他醫治,直接讓人把這貨丟回和州找他爹去。
父子倆正好還能湊出一雙好腿來,和州繁盛,凡是勤快些,應當也餓不死。
若是勤快不起來,死了也是活該,拿薺菜的話來說,正當是橋歸橋路歸路,人歸人畜歸畜。
薺菜帶著餃子往院子里走,一邊詢問他近來的功課。
到了十月底,京師已有寒意侵體。
安興坊內,一座相較而言十分樸素的宅院里,跑出一個三四歲的小童,輕車熟路地去了隔壁那座兩進宅邸里串門。
這座兩進宅邸的門匾上書有宋宅二字,正是宋顯的府邸,如今他家中父母兄弟皆居于此。
而那小童是譚離的兒子,他和宋顯兄長的兩個孩子是玩伴,當然,最重要的是,宋家的炭盆燒得很暖和,小孩子很喜歡去蹭炭盆,夏日里則來蹭冰盆。
譚離如今的俸祿自然也不少,但他出身十分貧寒,家中父母節儉慣了,老兩口想攢銀子在京中買一座寬松些的大院子,平日里用冰用炭便不如宋家那般舍得。
這個冬蹭炭夏蹭冰的孩子周歲將滿三,譚離家鄉有著長子三周歲辦宴的規矩,辦宴日設在了休沐日,宋顯等人皆收到了請柬。
譚離所邀皆是相熟的同僚和同窗,吳春白也在其列。
宴席上,有同僚吃多了兩杯酒,打趣起了宋顯與吳春白,但話剛說到一半,便被宋顯打斷制止了。
宋顯是今日宴上官職最高的刑部侍郎,那同僚酒醒兩分,訕訕而笑,連忙自己罰酒向眾人賠不是。
宴散后,吳春白出了譚家,宋顯后腳跟了出來,歉然地與她道「方才胡兄失言,吳大人勿怪」
「倒也無妨。」吳春白依舊笑盈盈的,邊走邊說著「若想真正扼制流言,倒也簡單,宋大人早日成家便可。」
多年相識,數載同朝為官,彼此早已再熟識不過,也不復年少青澀猶疑,又或許借著
幾分酒意之便,決心說個明白,宋顯默然片刻后,直言道「然而宋某心系之人尚無議親打算。」
宋顯一路送著吳春白出了坊門,來到一條小巷旁,巷口一株冬梅幽幽綻放。
吳春白止步,嘴角的笑意已微微斂起。
卻又聽那同樣止步的人道「宋某自知心意,如若另娶他人為妻,不過誤人誤己,這并不高明,也不磊落。」
年輕的男子站在梅樹下,一向銳利的目光在此時變得和柔,但周身的堅定倔氣一如起初。
吳春白又無聲笑了一下,直言問「宋大人是想讓我時長日久之下心生愧疚嗎」
宋顯看著她,卻是反問「難道吳大人會嗎」
四目相對,吳春白眼睫微動,片刻,慢慢抬眉,搖頭「我不會,縱然表明上說會,也是裝出來的。」
宋顯「嗯。」
看著那雙毫不意外的眼睛,吳春白反而有些意外了。
原來他早就看見了她這平易近人之下的我行我素,也早就看見了她坦然光鮮皮囊下的自私自我。
也是,她可是當著他的面殺過人的。
見她神情變化,宋顯微微一笑「娶妻生子乃尋常事,但誰說人活在世,就一定非要尋常。」
有個喜歡的人放在心底,不求她務必回應,亦不指望她被他的心意裹挾,他只忠于自己的心意,也算收放自如,這樣難道不好嗎。
至少他很清楚的是,她并不討厭他,甚至也有些喜歡他,只是這喜歡遠比不過她的志向。
她在鴻臚寺升過了兩級,她的路還很長,她想要去禮部,這種時候嫁人生子,與他這個刑部侍郎結為夫妻,的確不是一件好事,那些針對女官的視線會很快齊聚到她的身上,麻煩是可以預見的。
既然可以預見,理應要去避免,他也并不希望成為她的阻礙,因為一樁婚姻而讓人質疑她本身的能力與努力。
婚姻該是錦上添花,而非斷人羽翼。
他可以等她站得更穩一些,至于到時能否等來她的點頭,也不是那么要緊。
這樣相伴就很好了。
宋顯道「走吧,我再送一送吳大人。」
吳春白又靜靜看了他片刻,而后含笑走在了前面,宋顯便跟上她。
涼風拂過,梅香漂浮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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