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曉常闊此問是出自關心,崔璟便也語氣平和“崔璟已尋到此生心中所向,故無娶妻打算。”
常闊聽得一愣。
已尋到心中所向
但又無娶妻打算
“你這心中所向是指”
若是個女子,縱非士族女,可若他想娶,就憑他這一身反骨,崔氏怕也攔不住他。
不是女子,那就只能是
常闊神情一顫,不自覺坐直了些。
崔璟“唯玄策軍及手中劍戟晚輩心之所向,歸守所在,只在此而已。”
“”常闊回過神,反省了一下。
倒是他格局小了。
“你心系玄策軍,心系大盛江山安穩,這自然沒錯。”常闊長長嘆了口氣“可一個人到底是太冷清了。”
崔璟難得笑了一下“將軍不也是一個人嗎,倒也未覺冷清。”
“我可不是,我有兒子,且還有閨女呢”提到一雙兒女,常闊笑得眼角皺紋舒展開來“且有人給我養老送終哩”
“人生在世,活個舒坦而已你若果真無成家打算,那也不必勉強,橫豎也沒人能勉強得了你嘛”常闊很是義氣地道“倘若崔家做事不講究,亦不打緊,到時我讓歲安歲寧也給你養老送終”
崔璟默然了一下,感動是有,但不太成立“將軍要不要算一算我與貴府郎君娘子的年歲之差”
“哦糊涂了糊涂了”常闊一拍腦門兒,哈哈笑道“無妨,等我有了孫子外孫拿來替你養老也是一樣的”
說著,笑著站起身來“也沒旁的事走,咱們也去園子里瞧瞧去”
崔璟本欲告辭,然常闊醉得七七八八,路都走不大穩當,叫人放心不下,且熱情尤甚,全然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崔璟有意讓他吹風醒一醒酒,便陪著他往園中去。
“我贏了,我又贏了”
阿點站在塘邊雀躍歡呼,隨著一聲“再來”,他手中又有一顆石子飛出,“啪”地一聲砸在水面上,將水面撕開一道長長裂痕。
魏叔易也跟著將手中石子拋出。
他站在池邊春柳下,玉青色長衫衣袖半挽,倒也玩得盡興,不時發出清朗笑音。
站在塘心橋上的常歲寧看得頗費解不太懂男子對打水漂的執念。
她打了個呵欠,再次看向頭頂,只覺太陽曬得她眼睛都要睜不開了,甚至要將她曬化一般。
“怎還沒倦呀,這哪里是打水漂,分明是”喜兒不禁道“分明是,古有精衛鳥填海,今有點將軍與魏侍郎填塘啊。”
這樣的水漂再多打幾回,他們將軍府的池塘不日就要使人來重新挑了。
喜兒說著,一轉眼瞧見自家女郎面色緋紅,不禁嚇了一跳“女郎,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有些”常歲寧動作有些遲緩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掌心一片滾燙。
喜兒驚呼道“壞了,女郎該不會是吃醉了吧”
常歲寧心道“豈會有如此離譜之事”,然而頭腦四肢卻好似已不受控制,頭腦暈暈沉沉,腳下往后退了兩步。
此橋為青石橋,橫跨池塘水面,坡度平緩,且無橋欄可言
常歲寧這一退,便踏了空。
“女郎”
喜兒的驚叫聲陡然劃破午后的靜謐。
喜兒慌忙伸手去抓,卻是徒勞。
隨著“撲通”一聲響,常歲寧仰面掉進了池塘中,驚散了一群色彩斑斕閃爍的錦鯉。
少女陡然跌落池中,襦裙披帛與半散開的青絲纏繞漂浮,午后水波瀲滟耀目,一池錦鯉飛快游散。
“小阿鯉”
“常娘子”
常歲寧落水的動靜傳到了對面的阿點和魏叔易耳中。
阿點想也不想“撲通”一聲就扎進水里,但他人在對岸,這方池塘猶如半方湖泊,游來需要時間,不比岸上行走來得快,魏叔易權衡一瞬,便快步朝著石橋的方向奔來。
喜兒不通水性,跳下去也只會誤事,慌亂之下匆忙折斷了橋邊的一桿青竹,跪趴在橋邊將一端拋去水中,急聲道“女郎,快抓住婢子拉您上來”
那青竹已觸到那漂浮著的衣袖,然而水中的常歲寧卻并無回應。
她閉著眼睛,像是已經失去了意識,也無掙扎的動作。
一口冷水灌入口鼻,才叫她猛地張開眼睛,眼神隨之戒備起來。
不斷上涌的醉意已叫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周身冰冷的池水與隨時可能窒息的危險感受,已激發了她求生的本能。
恍惚間,她只覺自己好像回到了白江口與倭軍的那次水戰中。
戰船毀損之際,她負傷跳入水中,遭到了埋伏于船底的幾名敵軍伏擊
此時,忽有人朝她快速游來,從身后握住了她一只手臂。
果然是
常歲寧殺意頓起,猛地回轉過身之際,抬起另只手,曲肘向后重重擊向對方面門。
“”對方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動手,被打了個猝不及防,吃痛往后仰面。
常歲寧趁機抽出被對方“鉗制”的手臂,而后一手握掐住對方下頜頸骨,一手環去對方腦后,雙手發力就要去擰掉對方的腦袋。
“”崔璟只能反制,雖然她的力氣本就不足夠擰掉他的頭。
午后陽光刺目,映在波瀾四起水珠四濺的水面之上,愈發閃爍耀目,常歲寧剛跌入池中沉浮之時有池水灌入眼中,眼底澀得發疼,此時幾乎看不清任何。
在保證不會傷到常歲寧的前提下,崔璟掙脫了她的“奪命招式”,剛要再去抓她手臂拉她上岸,只見對方做了個往下探的動作,口中神志不清地驚異喃喃道“我的劍呢”
崔璟“”
沒劍也不要緊,常歲寧眼睛刺痛間,隱約瞥見對方頭頂的玉簪,不做猶豫地拔下,當即便要橫刺向他脖頸處。
那些保命殺敵的招式皆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縱然腦子不在,身體也在照做。
一頭墨發突然披散下來的崔璟避閃開,同時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常歲寧于水中提膝,攻向他腹部下方。
崔璟“”
好在她因醉酒而動作遲緩,且水中行動本就會被泄力,并無實質性的殺傷力
“啊,你們怎么怎么還打起來了啊”好不容易游過來的阿點見此一幕,只覺摸不著頭腦。
同樣看呆了的,還有很多人。
常闊“”
魏叔易“”
喜兒“”
長吉“”
元祥“”
縱他這閱兵法無數的腦袋,竟也看不出這究竟是在干什么
水中,常歲寧眼看不敵,心道不妙,便不敢戀戰,聲東擊西引開崔璟注意之際,趁機便轉身快速地游向岸邊,并自力更生爬了上去。
眾人神態愈發呆若木雞。
水中披散著發的崔璟“”
很好,又多管閑事了。
“歲寧”
常闊的酒已經被驚醒了大半,在女兒往這個方向游來時他便跑了過來接應,此時忙彎身將人扶住。
常歲寧本無游水的力氣,只因一股求生欲使然,才算勉強維持住最后一絲神智
此時見了老常,心中一松,便徹底支撐不住,聲音含糊不清“倭軍狡詐,交給你了”
言畢,便雙眼一閉,沒了意識。
常闊晃了晃女兒:“歲寧”
眾人已呼啦啦地圍了過來。
“常將軍不必過于擔心。”魏叔易仔細瞧了瞧,語氣復雜地給出了結論“常娘子應只是醉酒昏迷了。”
“快,快送歲寧回去”常闊連忙指派著“再叫人去速請大夫來看”
喜兒連忙將自家姑娘輕松抱起。
崔璟默默上了岸。
元祥臉上的驚異之色未褪“都督您沒事吧”
看著被女使抱著離去的常歲寧,崔璟此時不太想說話。
他腦子里忽然響起常闊方才在書房中那句要讓常家兄妹給他養老送終的話這常家娘子是眼看養老從年歲上行不通,便要直接給他送終了嗎
魏叔易忽然發出一聲笑音。
崔璟冷冷地掃過去。
“見諒見諒”魏叔易沒什么誠意地揖禮“實在是沒忍住。”
誰讓他且是頭一回見到如此狼狽的崔令安。
至于崔令安被常大將軍打的那次彼時他忙于準備科舉之事,沒趕得上來瞧熱鬧。
崔璟懶得理他,渾身滴著水披著發抬腳離去。
“都怪小女吃醉了酒才鬧出這般笑話來”常闊無奈嘆氣,連忙吩咐下人“還不快帶大都督前去更衣”
阿點也跟過去換衣。
眾人離園而去,長吉刻意走在元祥身側,抱臂幽幽說道“你家郎君被打了,我家郎君沒有。”
元祥聽得惱恨難當,脫口回擊道“我家郎君有被打的機會,你家郎君沒有”
長吉聽得腦子一亂,愣住了。
一股自我驚艷之感自元祥心底油然而起急智啊
他竟能想出如此完美的還擊
嘿,看來這與他平日里苦讀兵書的積累分不開,想必這便是厚積薄發的美妙之處吧。
長吉半晌才將打結的腦子捋順,無語地抽了抽嘴角跟腦子有病的人沒什么好說的。
白管事命人取來了常歲安未穿過的新衣,送到了前院客房中。
崔璟更衣罷,元祥婉拒了常家前來侍奉的女使,接過梳發之物便入內,替自家都督將頭發擦干后束起。
束罷不禁覺得自己實在心靈手巧,忙取了一旁的銅鏡遞到自家都督面前“都督您瞧瞧怎么樣”
崔璟看著鏡中自己嘴角處的青紫“不怎么樣。”
這是起初他未做防備之下,被常歲寧那記肘擊所傷。
元祥訕訕收回銅鏡,不禁小聲道“常家娘子平日里打人且罷了,怎么喝醉了酒也打人啊”
打人嗎
崔璟轉過身往外走去,口中糾正道“她怕是想殺人。”
或者說殺敵。
崔璟下意識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
眼前重現了那水光閃動間,同樣滿身水光的少女倏地近身,那雙掛著水珠的眉眼朦朧不清卻滿挾殺氣,一手掐握住他下頜頸骨,一手環過他腦后的畫面
這也就是她吃醉了酒,若換作她清醒時,若他換作個身手弱些的平常人,怕是早在她下手擰脖子時就沒命了。
她如今的武功尚且平平,但一身對敵殺招卻是驚人。
“是啊屬下剛才遠遠瞧著,倒覺得常娘子那些招式,像是用在戰場上的”元祥琢磨著道“應是常大將軍教的”
崔璟未語,眼底有思索之色。
常闊和魏叔易等在不遠處,見崔璟出來,常闊又表了歉意“待下回我設宴替小女賠不是”
崔璟“”
還要設宴嗎
萬一又她吃醉了,再對他動手,只怕是宴宴相繼無絕期了。
這歉意不表也罷。
崔璟遂婉拒“無妨,常娘子亦非有意為之。”
不知是否窺聽到了他內心的聲音,一旁魏叔易又笑了一聲。
聽聞郎中已去常歲寧院中,常闊實在放心不下女兒,便趕了過去,臨走前交待白管事親自送崔璟和魏叔易出府。
待出了將軍府大門后,魏叔易回頭看了一眼那匾額,嘆道“說來崔大都督與常大將軍府實在緣分匪淺啊,放眼京師,按說無人敢為難崔大都督,可崔大都督兩番挨打之寶貴經歷,卻皆在此。”
年少登門時,被當爹的打。
如今成了威風凜凜的玄策軍上將軍,卻又被人閨女打了。
魏叔易說著,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崔璟臉色略黑,上了馬離去。
夢里,常歲寧也在打人。
但夢里的她還是原本的她。
阿效又被三皇子欺負了,本就體弱的男孩子落水后起了高熱。
而母妃不敢去討公道。
她氣不過,遂換上弟弟的衣袍,將頭發束起,遮去紅潤健康的氣色,躲在三皇子必經的小徑旁,待人出現時,將人一把撲倒在地,按在地上打了一頓。
“李效你敢打我“
“你這病秧子傻了瘋了是吧”
“快停手”
“嗚嗚嗚別打了別打了,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欺負你了”
她要的就是這句話,此時聽到了才肯撒手。
待轉身離開時,有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在了她的視線中,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還很小,需要仰頭才能看清那人那是大盛的皇帝,也是她的父皇。
“父皇,李效他打我”三皇子被哭哭啼啼的宮人扶著走過來,指著她說道。
一國之君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她和弟弟,從來都不是父皇的視線停留之處。
她本以為必然難逃一罰。
可是她才不怕被罰。
于是挺直了脊背。
但她未曾想到,她的父皇會說出那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