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崇月長公主的居院,段氏不忘露出一絲端莊的笑意“埋下那口箱子,到底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如今長公主府內的仆從女使中已無舊人在,解釋起來也實在麻煩,說不準還要驚動到圣人。”
“圣人忙于祭祖,揚州又出了那等事,正是煩心之際如此關頭,我若因區區小事去驚動圣人,那成什么樣子”
常歲寧贊嘆地點頭“夫人思慮周全。”
段氏又道“且咱們也只是夢到了些許線索而已,尋不尋得到還是未知,只是一試而已。試想一下,若在重陽這樣的日子里,為了一個不知真假的夢而貿然興師動眾,傳出去倒顯得咱們行事太邪乎,神神叨叨腦子不清楚寧寧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常歲寧再次點頭“太是了。”
段氏最后總結道“歸根結底,我也只是拿回自個兒的東西而已這怎也扯不上偷之一字的。”
總而言之,在小輩面前的形象且還是要保住的,萬一教壞了孩子可就罪過深重了。
段氏話音剛落,見前方有女使經過,連忙拽著常歲寧矮身蹲下,屏息躲藏在草叢后。
緊跟著蹲下的仆從見狀欲哭無淚。
夫人嘴上說著不是偷,可這神態舉動反應
總之夫人渾身上下,最清白的就只剩那張嘴了
試問誰能想到,在堂堂鄭國公夫人身邊當差,竟還要淪落到做賊的地步呢
虧得今早夫人出門時,目光在一群人中掃了一圈兒,最后點名挑了胸脯挺得最高、力壓眾人的他時,他還得意的不行呢。
直到路上夫人賞了他整整五兩銀,他才意識到今日必有大活兒現下看來,非但是大活,一個不小心還會變成大禍。
抱著箱子的仆從此時無比痛恨今早自己那不知死活的胸脯,恨不能捶一頓才好。
待那名女使走遠,鬼鬼祟祟的幾人才從草叢后出來。
好在崇月長公主府如今無主,下人本就不多,又因常歲寧有意無意地挑了小道走,接下來便很少遇到什么人了。
“好像是前面那座園子。”
故意帶著段氏瞎胡繞了兩座園子,并確認沒有招來任何人的跟隨與注意之后,常歲寧才指向了前方。
段氏有些不確定地道“當真”
常歲寧點頭“瞧著和夢里的一樣。”
段氏的神情立時復雜起來,還帶有一絲退縮之色。
“夫人,怎么了”常歲寧明知故問。
“你瞧見沒,整座長公主府里唯獨這處小園子疏于打理這是有說法的,我此前便聽殿下說過”段氏說著,語氣緊張起來“那座小園子里鬧過鬼,平日里無人敢靠近。”
常歲寧做出了然之色。
要不然她當初怎么會埋這兒呢。
換在別處,沒準兒就被段真宜掘地三尺給找出來了。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夫人若是實在害怕,那便不過去了吧。”
深覺這五兩銀子賺的愈發坎坷驚心的仆從點頭如搗蒜,對對,回頭是岸
段氏抬頭看了眼日頭“這青天白日的,料想也不會”
說著,心中陡然一跳,可今日正是重陽呀
平日里那鬼都敢鬧,這樣的日子里還不得換著花樣兒翻著跟頭大鬧特鬧
想到此處,段氏后退了兩步。
她一向是信鬼神之說的,若不然她此刻也不會為了一個夢而站在這兒了。
此時便不安地道“那那不然還是回去吧。”
仆從剛要松氣時,只聽那常家女郎道出了可克萬難的四字大法
“可來都來了。”
常歲寧看向那座園子,提議道“不如夫人在此等候,我自己過去看一看。”
段氏聽得心動,若非顧及為人長輩的擔當,險些就要點頭。
她抓住少女的小臂“傻孩子你不怕嗎”
“夫人放心,我從不怕這個。”
不然她每日照鏡子時便要被生生嚇死了。
縱然真有鬼,也沒可能兇得過她,她這一身殺孽放在整個地府里,也是鬼見鬼躲的存在。
“夫人且等著便好。”常歲寧看向那仆從“走吧。”
仆從“”
他想陪著夫人可以嗎
可夫人聽似猶豫的話語中卻已經做下了抉擇“那我留下把風”
常歲寧點頭。
段氏的東西不拿可以,她的東西不拿不行。
可她剛與那仆從走了沒幾步,段氏便又咬咬牙跟了上去。
“不成,我到底是不放心還是一同去吧。”段氏抓住常歲寧的手臂,拿長輩的口吻道“豈能叫你一個孩子去冒險。”
那箱子里她藏著的話本中有幾冊稍顯放蕩不羈,若叫這孩子好奇翻看瞧了去,她莫說妄想做人婆婆了,怕是連做人都很難了。
這也是她選擇偷摸來此的原因之一。
再者鬧鬼這種事,她一個人呆在這里更害怕,一起至少還能有個伴
于是幾人到底還是摸進了那座小園子里。
園子久無人打理,干枯的雜草可比半人高,此等時節處處可見蕭條凋零之象,唯幾株菊花靜靜開著,風穿過結滿了蛛網的游廊時發出嗚嗚聲響,段氏聽在耳中也想嗚嗚。
她強忍著恐懼掃視四下,盡量不去想那些可怖的東西。
“桃樹”段氏伸手指向前方“那兒有一株”
常歲寧看向那株老桃樹“瞧著有點像。”
說著,便走了過去確認。
段氏抓著她手臂,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
如此走著,段氏忽而有些出神,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少女。
說來古怪,對方于她而言不過是個小小晚輩,可不知為何,她單只是這般跟著這孩子,便覺得安心許多。
少女神情平靜地往桃樹走去,視線不曾亂看,像是根本不怕,甚至也毫不在意什么鬼怪邪物。
段氏握著那只乍看纖細修長的手臂,此時鬼使神差地收緊了些,這般悄然一探,不禁訝然,小女郎的胳膊怎么能這么結實的
果然,膽量取決于力量。
這句話是殿下說的,段氏忽然就想到了她的殿下。
她從前便喜歡這么挽著殿下的手臂,這樣跟在殿下身邊,聽殿下說那些驚心動魄的沙場之事。
段氏此時看著眼前少女的側顏,恍忽間竟生出了一種錯覺來好似自己還年少,殿下還在,她還是殿下的跟屁蟲,殿下的手臂只能她來挽。
昔日,殿下凡是回京做回公主,那殿下身上除了衣裙首飾之外,必然還掛著一個段真宜。
段氏轉著頭出神間,常歲寧已停下了腳步。
段氏還要往前,險些撞上那桃樹,還好是被常歲寧扯了回來。
常歲寧看向她“夫人真嚇到了”
這一遭該不會是要將段真宜本就不是太多的腦子給徹底嚇沒了吧
“是怪瘆人的。”段氏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四下,又看向那桃樹“就在這兒了”
“和夢里的一樣。”常歲寧道“挖來試試吧”
段氏便示意仆從上前。
仆從將箱子打開來,那箱子看似空無一物,但底部還有隔層在,隔層里藏著一把短鏟。
常歲寧拿步子丈量了一下,指著桃樹外五步遠處“試試這里。”
仆從便挖了起來,挖吧,今天賺的就是這刀尖舔血的五兩賞錢,豁出去了。
好在數日前剛下過雨,此處平日又無人經過,土地算得上松軟好挖。
此時有云遮蔽了日光,四下暗了一些,段氏本來就怕,此時再看著那一鏟鏟被堆到一旁的泥土,后背已冒了層冷汗。
她此刻的心情,與其說是在挖寶,倒更像是在盜墓。
盜墓就盜墓吧,現下只盼著真能盜出點什么來,畢竟來都來了,怕也怕了。
此時那仆從的動作忽然一頓“夫人好像還真有東西”
段氏眼睛微亮,這才松開常歲寧的手臂,上前去看“快,再挖一挖”
仆從又沿著那硬物的周圍去挖,逐漸便有四四方方之物現出了它原本的模樣。
段氏驚喜不已“就是這口箱子”
她歡喜地催促道“快搬上來”
仆從應下,丟了手中鏟子,試圖將那口埋得頗深的箱子搬起。
這口箱子乃精工打造,本身重量在此,加上里面裝滿了東西,縱是放在平地上,由一人搬起來都是難事,更不必提在此埋了多年,底部好似扎根進了土里一般。
仆從挪弄了好一會兒都沒能撼動它,正要拿起鏟子在箱子下側再松一松土時,只聽少女的聲音響起“由我來吧。”
仆從聽得一愣,他都搬不動,一個小姑娘怎么可能
遲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只見少女上了前來,伸手抓起兩側箱環,先往左右晃動了幾下,而后微蹲身,手上用力,竟當真將那箱子提了起來
仆從“”
夫人的五兩銀子他忽然受之有愧。
段氏驚訝掩口那胳膊上的腱子肉真不是白長的
這樣的小娘子娶回家里,將她家那欠調教的兒子打服氣不在話下,可偏偏她兒子不爭氣。
常歲寧將箱子放到了一側,段氏趕忙走過來,見箱子上著鎖,還沒來得及發愁,就見常歲寧拿過了仆從手里的鏟子,揚起又落下之際,“哐”地一聲,利落無比地將那銹了的鎖給砸開了。
常歲寧將鏟子隨手丟開“夫人打開看看。”
段氏淹沒在這從頭到尾都在坐享其成的享受中,面上笑意舒適,迫不及待地蹲身下去,將箱子打開來。
然而目光一經觸及那箱內之物,她面上的笑意便澹了去。
“夫人,有哪里不對嗎”見她神態,常歲寧也跟著半蹲下身去看。
“不,沒有”段氏的聲音輕緩下來,她伸手拿起一枚凋鶴玉佩,眼底忽然一陣酸澀,這是殿下生前常佩之物。
就在常歲寧覺得她下一刻便要失控落淚時,段氏哽咽著道“魏德,把咱們帶來的箱子拿來吧。”
仆從應下,將箱子搬到自家夫人身側。
段氏便開始一件件地將東西裝進自己的箱子里。
她每拿起一件,眼底便有追思故人的傷感,但這不耽誤她繼續拿起下一件。
仆從被她支去了一旁把風,但身旁滿眼好奇的少女沒辦法支開,段氏在抓起那些話本冊子時,便顯得匆忙許多,顧不上去對著它們追憶任何。
偏那少女好奇問她“夫人也愛看話本嗎”
段氏一下緊張起來,手上拿東西的動作不停,口吻盡量自然地道“我不怎么愛看這些的,是長公主殿下喜歡,我便偶爾陪著看一看。”
常歲寧“這樣啊。”
若有朝一日二人相認,于段真宜而言,大約也是一種酷刑。
此時,她的目光落在了箱子的角落處,隨著段氏取出大半東西,那在其中并不招眼的小物件也終于出現了常歲寧的視線內。
這就是她此行前來的目的。
趁著段氏不察,常歲寧從裙邊摸到了兩顆小石子。
“刷”地一聲輕響在自身后的草叢中傳出,似還有涼風吹過后頸,這叫段氏驀地一驚,寒毛倒立,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常歲寧手上動作極快地將那東西拿了出來,垂手于身側,同時問段氏“夫人在瞧什么”
段氏僵硬地轉回頭來,聲音微顫“歲寧,你方才可有聽到什么古怪的聲音”
常歲寧搖頭。
腦中已想象出了渾身是血的惡鬼藏身于草叢后的段氏,半點不敢再回頭看,只覺背后有一雙血淋淋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年輕時什么話本子都看果然害了她
她飛快地將余下的東西裝進自己的箱子里,催促著仆從上前來將那舊箱子還放回去,將土重新掩好。
但待仆從上前時,段氏看著自己帶來的箱子,望著那里頭滿滿當當的舊物,卻忽然道“不對,似乎還少了一樣東西。”
常歲寧一怔。
都怕成這樣了還數著呢
對里頭的東西記得這般清楚,這怕是做夢都在清點。
段氏又不死心地在箱子周圍找了找,確定不是自己遺漏了。
既不是被她遺漏,那便只有一個可能被別人拿走了。
可這個別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