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吃飯了。”
那青年見眾人畏縮不敢上前,不由低垂下頭。
慘白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眉骨略深,眼窩處盛滿陰影,使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陰郁。
半晌后,他臉頰的肌肉重重一咬,又喊了一聲。
‘嘩——’
人群傳來騷動,但仍沒有人敢擅自上前。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嘆了口氣,‘哐’的一聲放下勺子,接著將手在身上蹭了兩下,深呼了幾口氣后,才抬起了頭,鎮定自如的拿起那本擺在他左手邊的書冊,接著隨意將其翻開。
此時的情景怪異極了。
劉家樂善好施,在萬安縣一直以來頗有賢名,要飯胡同甚至因為劉家在搬遷之后持續的布施吸引了四方窮苦受眾而來才得名。
鬼域籠罩此地后,此地的人能進不能出,許多人沒有吃喝被困守在此地,夫子廟竟仍持續布施這幾乎成了被困的人唯一獲得食物的來源。
照理來說眾人應該轟搶糧食,可此時飯熟了端出來,竟然沒有人敢第一個上前討食,還需要有人喊名字才行。
趙福生的疑問緩緩從心中生起:莫非大漢朝萬安縣的人如此有素質?
她正胡思亂想,卻見隨著年輕人翻書冊的動作,周圍的人各個面現不安惶恐之色。
不少人雙手交握,似是坐立難安一般,半晌后,他目光落到書冊的一處上,隨后喊了一聲:
“王水財——”
“王水財在嗎?”
圍在夫子廟周圍的人聽到他喊出‘王水財’這個名字時,不少人如蒙大赦。
正當眾人欲露出笑意之際,青年卻遲遲沒有聽到‘王水財’的應答。
現場安靜了半晌,許多露出慶幸之色的人臉上的笑意一僵,一種詭異的緊張氛圍再度籠罩在了眾人心頭。
青年緊接著再喊了一聲:
“王水財在不在?還活著嗎?”
“……”這話有些怪異,趙福生轉頭往四周看,人人表情麻木,對此好像見怪不怪的樣子。
青年嘆了口氣:“王水財看來已經——”
他沒有將話說完,但眾人心知肚明這個‘王水財’應該是死了。
年輕人面無表情的重新翻開書冊的另一頁,再度喊道:
“孫福——孫福。”
他話音一落,人群中突然有人‘咚’聲倒地。
癱軟在地的人嚇得面無人色,抖個不停。
但這情景一發生,原本死寂的人群瞬間‘活’了。
先前的冷場被打破,不少人熱情的上前將倒地的那人架了起來,拖往擺放粥水的方向。
而那被架起的人則拼命的打著擺子,嘴里高喊:
“我不要、我不要飯——饒命、饒命——鬼爺爺饒命。”
此人這一番話中竟透露出來不少有用的信息,趙福生眼睛一亮,看出了些許端倪。
夫子廟的布施果然有問題,被點到名的人如喪考妣,第一個被點名的人沒有應答,看情況已經身死;
第二個被點名的人則是受驚過度,仿佛被點名之后就是死期將至。
這人口口聲聲喊‘鬼爺爺饒命’,莫非厲鬼殺人會根據名冊而來?
這個荒唐的念頭一生起,趙福生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緊接著,那布施的青年臉上露出木然之色,他盯著此人看了半晌,末了放下了手中的書冊,轉而取了一個碗,提勺從鍋中盛了一大勺稀落落的湯水進碗中,遞給了這個人:
“我多給你一些——”
“我、我不要——我不想死——”
但孫福慘叫也沒有作用,點到他名字的剎那,便如閻王索命。
他癱坐在地,雙手緊握,兩只細如麻桿似的腿不停的蹬,動作激烈得那雙赤足在地上蹭出了血跡。
可周圍的人哪管他要不要,數人合力將他的手臂扭了起來,力量大得他的骨頭發出‘咯咯’的斷裂聲。
青年眼中露出一絲猶豫,但最終仍將那碗盛得滿當的粥碗放到了他的掌心。
孫福接到粥碗的那一刻,瞬間放聲大哭。
粥碗‘哐鐺’落地,碎成數塊,稀落的水粥灑了一地,里面零星浮著幾粒米混雜著不知名的粟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瘋狂的大喊,可惜在他接粥的那一刻,其他人如躲瘟神般,避開他些許。
有了第一個取粥的人,先前還對布施避之而唯恐不及的人頓時活絡了過來,都往青年圍了過去。
趙福生也忙不迭的擠入人群之中,她已經意識到了這樁鬼禍有些怪異,要圍觀這青年布施與厲鬼之間的瓜葛。
人群擠得十分激烈,與先前大家對粥攤退避三舍不同,此時的幸存者爭先恐后的想要取粥,現場亂成一團。
趙福生被擠得險些斷氣,瘋狂前進的人群裹挾著她,將她提起,使她足不沾地,讓她沒有死于鬼禍,險些死于這些擠著要取粥的人手里。
“咳咳咳——”
她咳得臉頰脹紅,大部分的人以飛快的速度喝完粥后疾速離去,她站在粥攤面前,隨著時間的流逝,那青年也逐漸失去了鎮定,露出幾分焦急之色。
他頻頻抬頭往四周看,似是在關注著什么,接著又一手機械似的取碗,一粥,在將粥碗遞給趙福生的剎那,他似是終于意識到了什么,轉過了頭來,認真看了她一眼,接著‘咦’了一聲。
“你有些面生啊!”
說完之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吃驚的道:
“今日下午,大聲敲門說話的就是你了?”
趙福生當時初入鬼域,鬧出了極大響動。
鬼域靜寂,聲音傳遍了整個要飯胡同,這夫子廟前布施的青年看樣子當時也聽到她鬧出的動靜了。
從趙福生進入要飯胡同后,一直幾次試圖與人溝通,但其他人不是驚恐就是充滿敵意,根本沒有人與她說話。
這會兒終于有人與她搭話,她眼睛一亮,正要開口,那青年面色一沉,迅速將碗往回一收:
“伱快離去——”
他說完這話之后,又似是自己都意識到不對勁兒:
“進了這里,哪還能出去。”
“你——”他端著那碗清湯寡水的粥,一臉為難的樣子。
“快點、快點!”
其他人拼命的催促,那原本自布施以來神情木然的青年此時興許是初見趙福生的緣故,他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
他似是有些猶豫不決,仿佛不知該不該將粥交到趙福生的手中。
年輕人的神情陰晴不定,只是在周圍人催促之下,他仍是將粥遞了過來:
“你是新來的吧?”
趙福生點了點頭,那青年慌亂的道:
“你對此地情況不熟,喝完粥后,你快找間空屋進去,聽到聲音也不要出來,熬到明天就好了。”
“我有話想問你。”趙福生猶豫了一下,謹慎的沒有敢去接那粥碗。
但她不去接,旁邊有人如閃電般躥了出來,接過粥碗,塞入了她的懷里。
“臥槽!”
她怒罵了一聲,粥水倒了出來,灑了她一身。
那做完這一切的人冷笑著,不懷好意的看著她,一雙熬得通紅的眼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惡意。
“沒事、沒事。”
青年連忙安慰她,但趙福生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兒。
她接過粥的剎那,一股陰寒之感便遍及她的周身,仿佛在隱暗的角落中,有一雙冰冷的眼睛盯中了她,伺機要取她性命。
這種被窺探的感覺太熟悉了。
無論是她在觸碰了魂命冊,還是激起了身纏的厲鬼即將復蘇時就是這種感覺。
當然,最令她感到絕望的,是封神榜的提醒。
此時識海之中,封神榜提醒道:宿主名字記入一名冊中。
“什么是一名冊?”
她眼皮跳個不停,身體打著擺子,臉上露出懵懂未知的神情,但她的身體卻遠比她的話語更加誠實,那目光往那青年手邊的書冊看了過去,眼神逐漸變得有些絕望的樣子。
從先前的情況看來,那東西應該是一本記名冊,興許是接受過夫子廟布施的人會將姓名登記在上面,而被點名之后可能會面臨厲鬼的襲擊。
趙福生暴怒非凡,她將手里的碗一扔,伸手就想去拽那剛剛陷害自己的人。
但那人也不傻,陷害完人之后隨即混入人群之中,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不見軌跡。
青年見她喃喃自語,目光還盯著那書冊看,心中不由暗自叫糟:
“不可能吧。”
他說完伸手去摸書,但手指尖沾到書本之時,便被激得縮了回去,嘴里發出‘咝’的倒吸涼氣之聲。
書冊原本并沒有溫度,他先前拿過,可此時再碰,竟然陰寒無比。
這東西在要飯胡同呆久了,又涉及無數人命,已經出現了邪性。
青年的面色十分難看,他又深呼了口氣,將那書冊捧起。
一會兒功夫,他的手凍得烏青,他急不可奈的將書冊翻開,迅速翻了數頁,之后目光在某一處定住。
他在此地布施多時,每一個前來接粥水的人無論是面孔、名字他都已經熟悉了。
年輕人眼神在一個名字上停頓了片刻,接著抬頭看了趙福生一眼:
“你叫趙福生?”
他的眼中還帶著希冀之色,趙福生臉色比他還要難看。
她沒有說話,但表情無疑已經回答了青年的問題。
“快點!快點!鬼要來了!”
兩人正欲再說話,旁邊有人瘋狂的催促,趙福生腦袋瓜子‘嗡嗡’的。
她被迫接下了一碗粥,而在接粥之后,名字就上了那書冊,那書冊之上有很強的煞氣,似是與厲鬼相干的東西。
只是這會兒不是她問話的好時機,旁邊的人喊著‘鬼要來了’,危機即將來臨。
事情糟到了極點,趙福生反倒平靜了下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她低頭看了手中僅剩一小半湯水的碗,突然笑了一聲:
“看來注定我是要吃這一碗飯了。”
她說完這話,又將碗往年輕人面前一遞,喊了一聲:
“喂,再給我一碗飯。”
她的名字反正已經被烙印上了‘一名冊’,此時再是怒火中燒也沒有用,她重生之后正好粒米未進,這碗粥不能接也接了,如果再沒有飯吃,豈不是憋屈死。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撈干的,我餓了。”
青年被她的反應怔了一怔,最終苦笑了一聲,重新又打了碗粥給她。
如她所說,他特意在鍋底撈出,大半都是谷粟,青年見她將碗接過,不由奇道:
“你倒是想得開。”
“想不開又怎么樣,你把我名字劃去啊。”
“……”青年被她一懟,不敢吭聲。
趙福生三兩口將那碗苦澀難當的雜粟粥喝下,接著才道:
“我有話問你。”
他忙著為其他人打粥,每遞出一碗粥,看看面前的人,似是在確認這些人身份。
聽到趙福生的問話,他點了點頭:
“此時不行,我忙得很,你趕緊找一間無人的屋子躲好,明天之后,明天你這里找我——”
說完,他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提醒:
“不要進來,不要進夫子廟內。”
“就在門口。”他反復提醒著:
“你一喊我名字,我就出來了。”
這里被鬼域籠罩,反正他逃也逃不出去,而且看樣子他必須得在此地煮粥布施,趙福生聽了他這話,點了點頭,接著將空碗一放,立即轉身離去。
要飯胡同圍繞夫子廟而修成,非常的大,經歷了一段時間的鬼禍之后,這里的房舍空了一小半,她隨意找了一間屋子鉆進去,并鎖好了門。
這一切做完之后,外面開始有稀稀落落的跑步聲與拴門聲響起。
很快的,她聽到了有人搬動碗筷、雜物時的聲響,很快一切歸于平靜。
黑暗降臨,厲鬼到來。
極致的靜謐中,趙福生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呯呯呯’的響了起來。
心臟每跳一下,胸腔便被撞得震顫,她屏住了呼吸,不知是不是極度的緊張,她的耳中突然聽到了詭異的聲響。
除了心跳的‘呯呯’聲外,仿佛有另外的聲音混雜入其中。
‘呯呯呯——嗒——呯——嗒——’
趙福生周身血液迅速凍結,一股陰寒鬼氣襲入街道之中,破屋之內不知何時有濃濃的黑氣翻涌著順著門板縫隙鉆了進來。
‘嗒、嗒、嗒。’
沉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