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我的長刀來!”
聲音在耳邊響起,廳內說笑的聲音也瞬間凝滯。
張擇抬起頭,看到原本被美婢簇擁的李成元站了起來,舉著手大喊。
李成元的眼神有些迷離。
“他喝了多少酒?”張擇問。
隨從低聲說:“只喝了兩杯而已。”
兩杯,李成元的酒量很大,兩壇子也不會醉,沒有醉酒,莫名其妙耍大刀
這不正常。
張擇瞇起眼。
“中丞。”隨從低聲問,“要阻止他嗎?”
張擇看了眼四周,大廳里客人們有人擁著美婢嬉笑,有的湊在一起說笑,有的獨自飲酒,此時都看著李成元,神情各異。
他的視線落在周景云身上,周景云立刻看向他,笑了笑,還對他舉了舉酒杯。
看起來很正常。
但,他已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不用。”張擇緩緩說,舉起手里的酒杯,視線看向李成元。
雖然李成元的話有些突兀,但仆從們還是很快就把長刀取來了,這是當年斬殺蔣后的刀,李成元也常常給客人們展示。
李成元將兩個仆從抬著的長刀一手舉起,身形穩穩,大廳里響起一片叫好聲。
別的不說,李成元雖然有了歲數,但比他們在場的人力氣都大。
李成元舉著長刀,看著廳內諸人的叫好,心里亦是得意滿滿。
他自小好力氣,又能吃苦勤練,從剛入伍就被贊為天生兵士。
他當然不滿足只當個兵士,他要當大將軍,要當大周最厲害的武將。
只當個羽林軍將軍可滿足不了他。
李成元大喝一聲,向前一步,長刀揮出,卷起狂風,廳內的燭火跳動,無數影子亂晃。
“好刀法!”
“好神力!”
無數的影子喊聲嘈雜,他們在歡呼,在震驚,在畏懼。
他一夫當關,所向披靡,李成元看著無眼前影子交錯融合,變成了一個個奔逃的內侍宮女,隨著他的刀光閃過,血花四濺,哀嚎聲聲。
李成元不由大笑。
“李成元,別在這里浪費時間。”有聲音在前方喊。
李成元抬頭看去,見張擇在前方招手。
“快點,別讓人逃走了。”他喊道。
李成元看向前方,前方有更多人奔走,刀光劍影,他們似乎在阻攔什么,要守護什么,但.....
這些人擋不住他了。
李成元哈哈大笑,揮動長刀殺了過去,無數人影隨著刀光被砍成兩段,血肉橫飛。
那個人,逃不走的,那個人在哪里?
李成元思緒一頓,抬起頭,忽地視線一片黑暗,下一刻黑暗匯集成一個人影,高高的俯瞰他,耳邊響起鼓掌聲。
“好刀法,好力氣。”
女聲清脆。
與此同時人影從濃墨中浮了出來。
李成元只覺得眼前一亮,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容。
那個人。
他的膝頭一軟,跪下來,手中的長刀頓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好刀法,好力氣。”那面容含笑說,“李成元你可愿為我領羽林軍?”
他愿意,他當然愿意,那可是羽林軍,天子近臣。
“但這還不夠是嗎?”女聲繼續說,又嘆口氣,“人都是這樣,總是想要更多,欲壑難填。”
不,他不是,他只是,李成元猛地站起來,將手中的長刀對準前方的女人。
“我是替天行道,扶助大周,還朝堂清明!”他喝道,“你這妖后該死!”
伴著呼喝聲,眼前的人影跌落在地上。
是的,妖后該死,妖后死了,李成元心里狂跳,一躍揮刀砍了過去,但地上的人影四散,然后凝聚而起,伸手托住他的刀。
李成元身形一凝,萬千力氣被擋住。
“該死?”
“這世間該死的人多了。”
伴著說話,人影到他面前,距離如此近,李成元看清了她的臉。
這不是蔣后的臉。
眼前的臉微微一笑。
“你又何嘗不是呢?”
“李成元,你抬頭看。”
李成元下意識抬頭,昏暗的褪去,四周燈火通明,同時叫好聲如潮水涌來。
“好!”
李成元猛地打個寒戰,看著托著刀的人影淡化,長刀陡然失去支撐,萬千力氣下墜。
不好!
李成元瞪圓眼。
“不好!”
張擇猛地站起來。
但為時已晚,長刀直直劈了下來,高舉著雙手的李成元只來得及大喊一聲,燈火明亮的大廳血花四濺。
嘈雜的叫好聲一頓,旋即尖叫沖天。
張擇站在原地,嘈雜聲似乎變得遙遠,他只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李成元被長刀劈開的尸首也變得模糊。
長刀被人撿了起來。
這是一只纖細的手。
長刀在她手里變得輕飄飄。
“當初。”
女聲傳來。
“他就是這樣砍了我的尸首一刀。”
張擇的視線緩緩抬起,看到站在李成元尸首前的人,或者說一只腳,赤裸的腳,腳踝上系著珠寶鏈子。
他的視線沒有再抬起,看著長刀落下,在李成元的尸首上再次砍了一刀。
“那,我跟他扯平了。”女聲說,“他砍了我,我也砍了他。”
張擇低著頭也能感覺到視線落在他身上,就像長刀落在頭頂。
“先前李成元鑿了樓船,你是不是早知道?然后在旁看熱鬧?”
張擇低下頭:“是。”垂在身側的手攥起。
頭上的刀沒有落下。
“那這一次你就別看熱鬧了,善個后吧。”
張擇的頭更低了下去,緩緩屈膝向下:“臣,遵命。”
伴著膝頭一軟,人向前一栽,他也猛地醒過神。
“中丞——”隨從扶住他。
尖叫嘈雜聲如潮水涌來,身邊的隨從們緊緊護著他,避免滿廳亂跑的人們撞到。
張擇緩緩站直身子,看著雜亂人群中有一道女子的身影如云霧般消散。
人影亂跑亂晃,桌椅美酒佳肴被掀翻,周景云坐在原地,手里還握著酒杯,身后的婢女已經癱軟在地。
“周世子,周世子。”身邊還有人擠過來,以為他嚇到了,要攙扶他,“你沒事吧。”
周景云搖搖頭:“沒事。”又嘆息一聲,“沒想到這么快就又要吃大將軍的席了。”
那人愣了愣,想到適才周景云的確跟李大將軍有過吃席的對話。
他透過亂亂的人群看去,李大將軍的尸首已經被圍住了,李家的子孫,家里的大夫都來了,不過很顯然,不管是哭還是大夫救治都沒用了。
李大將軍已經死透了。
一場喪席不可避免了。
這就是一語成讖啊。
那人再看周景云,忍不住避開一步,周世子算不算是烏鴉嘴?
嘈雜從李家大宅蔓延向外,伴著奔走的仆從,消息如風一般在暗夜里散開。
后院的車馬場也不例外。
李家的仆從,客人們的仆從,都紛紛亂跑,有要去里面接自己主人的,有急著回家報告消息的。
人跑動,馬跑動,一片騷動。
原本安靜的馬兒都受驚躁動,嘶鳴踏步,馬車向前一晃,靠著車內的白籬猛地向前一栽,雙手扶住膝頭,膝頭上的紙宛似乎被水打濕,軟爛,隨著她的動作撕裂。
白籬睜開眼,視線適應昏暗,將碎裂的紙拂開,聽著外邊江云在喝斥馬,伴著他的喝斥,躁動的馬匹安靜下來,車也穩住了。
“白小娘子。”江云的聲音低聲傳來,“你沒事吧?”
白籬嗯了聲,伸手掀起車簾,看向外邊。
車馬院燈火明亮,有很多人來回奔走,也有不少人聚集在一起議論,還有馬車在被牽著離開,李家大宅的方向一片嘈雜,不斷有人奔出來。
“李大將軍家里出事了。”江云站在車邊給她低聲說,“在這里等一等吧。”
江云的臉色有些焦急,不時看向大宅內,如果不是要守著她,他現在已經去大宅里尋找世子了。
話音剛落,白籬眼睛一亮:“世子回來了。”
江云忙看去,果然見亂亂的人群中,周景云從大宅的方向奔來,身姿一如既往端正,不過,步伐很快。
可見他也惦記著她。
白籬從車上跳下來,看著走近的周景云:“世子。”
周景云不待她問,主動說:“李大將軍舞刀,失手把自己砍死了。”
旁邊江云神情驚訝,又搖頭:“人要服老,更何況勇武又不是拿來炫耀的兒戲。”
白籬看著周景云,問:“李家讓你們離開?沒有麻煩吧?”
周景云笑了笑:“眾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到了,是他要舞刀,又失了手,怎能不讓大家離開?”說到這里停頓下,“的確有李家的人說要查在場的人,但張擇喝止了,說他來查,不止在場的客人,李家的子孫都要查,李家更慌了,也不管大家了,所以都散了。”
白籬臉上浮現笑意,點點頭:“不錯,這次他聽話了。”
周景云沒有接話,更沒有問他指的是誰,看著白籬,對她伸出手,輕聲說:“我們快回去吧。”
白籬含笑點頭,抬手要放在他手上,剛伸出手,耳邊響起清脆的鈴聲。
白籬神情一僵,視線扭曲,夜色,人群,馬匹,江云,瞬間消散。
她看著眼前的周景云,周景云含笑依舊,只是一雙眼黝黑無光,宛如一尊石像。
她猛地向后退去。
走動的人群,嘶鳴的馬匹,瞬間凝滯,甚至夜風都停了。
剛摸進來李余的也僵直在一輛車馬旁,面容也變得凝滯,但片刻的恍惚后,他眼神恢復了靈動。
眼前如同死一般寧靜。
他的眼中先是驚懼,很快又凝重。
他緩緩抬眼看向夜空上方。
夜空里懸掛著兩顆月亮,一顆彎彎如眉,一顆圓潤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