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西汾州,懷政郡。
官道兩旁的樹林,開始萌生出點點的綠。
遠處的荒田依舊蕭瑟,無人耕耘。
官道通往村鎮的小路年久失修,長滿了雜草,順著小路往遠處看去,也絲毫看不到任何有人活著的跡象。
騎兵們正沿著官道一路往北,要從西汾州進入肆州,從而回到自己的領地上去。
劉桃子與高長恭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就當下這支騎兵,已經不需要他們一前一后的來看著,不會出現掉隊的情況,軍紀也相當嚴厲,沒有趁著行軍偷跑出去欺負百姓的。
主要是.這里似乎也看不到可以欺負的百姓。
劉桃子不愿意驚嚇百姓和官員,也不想讓官員們耗費精力來犒勞自己,耽誤農桑事,故從金墉一路往北,遇到城池就繞過去,駐扎在野外,也不去當地的校場。
可走在此處,劉桃子的眉頭卻越發的緊皺。
道路兩旁隨處可見的尸骨,遠處那些躲藏在樹林里的惶恐的眼神,都告訴劉桃子,此處定然是發生了大事。
高長恭打量著周圍,忽開口問道:“莫非是有賊亂?”
劉桃子沒有回答,只是眺望著遠處城池的方向,調整了前進路線。
他決定不再繞開遠處的懷政。
越是靠近城池,所能看到的尸骨也就越來越多。
許多人顯然都是被凍殺的,有的相互擁抱在一起,有的舉起雙手,有的跪在地上,尸體皆是奇形怪狀。
城池逐漸出現在了眼前。
城門緊閉。
城門之外,躺著許多的尸體,無人收拾。
當他們幾乎已經到達城池門口的時候,守軍方才發現了他們,整個城池都發出了尖銳的警告聲,亂成了一團。
有士卒們大叫著,軍官們狼狽不堪。
劉桃子平靜的抬起頭來,看著遠處的眾人。
高長恭縱馬上前,拿下了面具,大聲說道:“平城,蘭陵二王在此!!”
“速開城門!!”
聽到高長恭的聲音,這些人非但沒有平靜,卻是愈發的混亂。
高長恭就這么看著城墻之上的混亂,持續了很久很久,高長恭都幾乎要失去耐心,城樓上終于出現了官員。
那官員盯著城下臉色漆黑的高長恭,驚呼著,急忙下令打開城門。
在他下令之后,城門卻還是紋絲不動。
高長恭聽到城門傳出各種聲響,又等候了許久許久。
城門終于被打開了。
高長恭看到了許多被丟棄的石塊木料等雜物,顯然,城門原先是被堵死的。
高長恭有些愕然,敵人似乎并沒有來到此處吧?
方才那位官員連滾帶爬的沖到高長恭的面前,行禮拜見,隨即又去拜見了劉桃子。
劉桃子沉默著沒有說話,高長恭卻急忙問道:“此處是出了什么兵亂?”
那官員滿臉的痛苦,只是搖著頭,“大王有所不知,我們可是被賊兒軍弄得雞犬不寧,險些出了大亂!”
“賊兒軍?”
高長恭的臉色隨即肅穆。
官員急忙讓士卒們排開陣型,做出了邀請的姿勢,“請兩位大王進城敘話。”
“好。”
高長恭看向了一旁的劉桃子,“知之,我派人將大軍送往校場”
“不必。”
“一同入城。”
高長恭有些愕然,那官員趕忙笑著說道:“城內也有縣兵校場,無礙,無礙!”
劉桃子便領著眾人進了城。
城內一片蕭瑟,道路上根本就看不到人,正是飯點,可四處都看不到半點的炊煙,劉桃子打量著周圍,一言不發,那官員也知道劉桃子不好接觸,就跟在高長恭的身邊,跟他講述著自家所遇到的危險。
“敵人剛剛發動進攻,城內的賊兒軍就開始傳播謠言,說什么敵人已經擊破了金墉城,正朝著此處殺來。”
“軍心不穩,百姓們惶恐,四處逃亡。”
“局勢萬分危急,我家刺史便在城內搜捕賊兒軍,成果還算不錯,成功抓住了敵人的首領,這些賊兒軍不死心,又拿起武器來,想要破城,被我們擋在了城外。”
官員說的很是迅速,臉上帶著些得意。
可無論是高長恭還是劉桃子,此刻的臉色都有些凝重。
騎士們被軍官們帶著前往城內校場,劉桃子領著百余騎,浩浩蕩蕩的來到了官署門口。
官署大門敞開著,有一個年輕后生在諸多老官的簇擁下快步跑了出來。
這后生搖搖晃晃的,渾身散發出濃濃的酒氣,看來是還不曾醒酒。
他衣衫不整,站在眾人之間,眼神搜尋了一番,瞬間鎖定了高長恭,他快步走到了高長恭的身邊,直接握住他的手,眼神親切。
“蘭陵王!!”
高長恭眉頭跳了跳,“長樂王。”
這位年輕的后生,便是此處的刺史,同樣也是有王爵在身的。
他叫尉世辨,沒錯,他爺爺就是大齊開國重臣,高王的姐夫,重臣尉景。
尉景本身就跟婁睿差不多,私德極差,貪財好利,厙狄干想做御史,高歡詢問理由,他說是為了抓尉景,高歡后來又將他剝光衣服,對他明言:你剝百姓,我就剝你。
而尉景的兒子尉粲更是不凡,因為父親沒有封王,就將天使堵在門外,還用弓箭去射擊
可謂是家風優良,傳承至今,已有三代。
尉世辯又看向了劉桃子,想要挖苦幾句,又不敢開口,就只當沒有看到。
他醉醺醺的邀請幾個人進官署。
高長恭皺起眉頭,低聲提醒道:“可以拜見平城王。”
尉世辯醉醺醺的回答道:“哪里有主人拜見蒼頭的道理呢?”
高長恭臉色大變,兩邊的官員們急忙上前,有的跟劉桃子叩首請罪,有的則是來勸說高長恭,都是說長樂王喝醉了酒,請求寬恕。
劉桃子倒是沒有翻臉,示意高長恭跟自己進官署。
走進了官署,尉世辯直接坐在了上位,看著左右的兩位大王,得意的說道:“此番韋孝寬想要攻打此處,被我所擊退廟堂有詔令,要我都督二汾,南朔等州,抵御韋孝寬!”
“我此番在.”
劉桃子忽看向了坐在對面的別駕,“城外那么多的尸體,那些都是賊兒軍嗎?”
尉世辯對劉桃子打斷自己的行為很是不滿,只是板著臉表示自己的不悅。
別駕就懂事多了,面對劉桃子的質問,他支支吾吾的說道:“大多都是。”
“賊兒軍為何不從城內襲擊,卻從城外進攻?他們是從哪里來的?”
別駕正在醞釀著回答,尉世辯卻即刻說道:“自然是我發現,所驅趕出去的!”
“城內四處都是賊兒軍,我就派人去查清他們的身份,將賊兒軍都驅趕了出去!他們還想反攻,便被我擋在了城外!”
高長恭忽問道:“那是如何進行識別的?”
尉世辯看向了身邊幾個官員,“就是看他們的身份是否屬實,是他們來辦的”
他身邊的幾個官員,此刻臉色大變,互相對視了幾眼,肉眼可見的慌亂。
高長恭再次說道:“關于核查身份的文書資料,給我一封。”
別駕急忙說道:“當時事情危急,識別的官吏們很多,只怕是沒有進行詳細的記錄,過些時日,再派人將文書送往鄴城,大王可以到鄴城觀看”
“我現在就想要看。”
聽到高長恭的話,尉世辯頓時有些不高興,“長恭,本來廟堂是要讓我去當幽州刺史的,可你搶了先,我沒有怪你,如今在此處,你卻還要指揮我的部下嗎?”
高長恭緊緊握著拳頭,臉色不斷的變幻。
大堂之內的氛圍在此刻變得有些壓抑。
官員們都不敢說話。
尉世辯不悅的看著高長恭,心情更是差到了極點。
原先他各種運作,眼看著就要拿到幽州刺史的美差,被高長恭橫插一腳,被改派到了此處,自己都沒有怪你,你還跑過來指手畫腳的?
你是郡王,我便不是嗎?
高長恭沒有理會他,只是冷冷的看著這些州郡官員們。
“城內或許有賊兒軍,可真的會有這么多人嗎?”
“便是在南城門,我所能看到的尸骨就有數百,其余各城門又有多少?我看不到的又有多少?道路上那些也是賊兒軍嗎?”
“真有這么多的賊兒軍會任由你們如此輕易的將他們驅趕出城?”
高長恭一字一句的質問起來。
別駕連忙說道:“大王,我知道其中肯定是有被冤枉的人,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賊兒軍難以分辨,若是不能都驅趕出去,他們會興風作浪,到時候不是要死更多的人嗎?”
“這都是為了社稷,是為了天下!”
“我們想起這些事情來,也是無比的心痛,難以入眠!”
高長恭笑了起來,“所以才領著長樂王吃酒,用以抹平痛苦嗎?”
別駕慌亂的看向了尉世辯,不敢回答。
高長恭緩緩看向一旁的劉桃子。
劉桃子只是拿起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
“長恭勿要看我。”
“這些都是為了保全社稷而做事的人,是長恭的同道。”
高長恭當即握緊了拳頭,臉色漲紅,“來人啊!!”
隨即,便有幾個如虎似狼的軍士從門口沖了進來,看到他們,眾人大驚失色,官員們紛紛往后躲藏,尉世辯也被嚇了一跳,他跳起身來,“高肅!你欲何為?!”
“來人啊!”
他也高呼了起來。
門口一臉愕然的郡兵急忙探出頭往里看,那幾個軍士猛地回頭,這些人嚇得直接丟掉了手里的武器,蹲在地上乞活。
尉世辯看到這一幕,也終于是慌了,他急忙后退了幾步。
“長恭,勿要亂來,這些官員,都是廟堂冊封的官,你不持節,不能對他們動手!!”
高長恭瞪圓了雙眼,臉色兇悍。
他幾步走上前,抓住了那個別駕,直接抓到了自己面前,將他按在地上,手里的劍直接對準了他的脖頸,“現在如實告知,還能饒恕你的性命!!”
別駕嚇得面無人色,被高長恭死死按在地上,訴苦道:“大王!!賊兒軍真假難辨,城內謠言四起,我們又能怎么辦呢?只能是將所有可疑之人都送出去,這都是為了城池不失!是為了社稷啊!!”
“若是不這樣,城池淪陷,我們又如何面對廟堂呢?”
“噗嗤”
高長恭手起刀落,別駕的頭顱高高飛起,鮮血四濺,高長恭那俊美的臉都被鮮血所染紅了一半,這讓他看起來怪異且猙獰。
他又看向了站在遠處的尉世辯,尉世辯看到他這般模樣,直接癱坐在地上,酒都醒了。
“我不知道!!都是他們做的!”
“我只是保護城池不失而已!”
高長恭看向周圍幾個軍士,“將這些人全部拿下!”
軍士們并不遲疑,即刻動手,大堂之內的諸多官員,包括尉世辯在內,很快就都被按在了高長恭的面前。
高長恭舉起劍,在他們面前來回踱步。
“開口皆是為了社稷,做的卻都是最下作的事情!”
“守城是為了保護城內的百姓,將百姓們都趕出去,你們保護的是什么?!只是你們自己而已!”
“豈敢大放厥詞,說什么為社稷無私?!”
“該殺!!皆該殺!!”
看著暴怒的高長恭,尉世辯沒有了原先的膽氣,只是不斷的提醒他,“長恭!!冷靜啊!!”
“我知錯矣!愿意到皇帝面前領罪!!”
“噗嗤”
尉世辯渾身一顫,不可置信的看著前方,高長恭拔出了插在他后心的劍。
尉世辯一個哆嗦,血涌如注,他的話都不曾說完,便直接中斷。
官員們此刻嚇傻了,堂堂郡王,說殺就殺嗎??
蘭陵王這是要謀反了??
高長恭指著其余幾個官員,“帶出去,斬首示眾!”
“大王饒命啊!!”
“饒命啊!!”
眾人哭號了起來,軍士哪里理會他們的叫嚷,當即就往城外拖去。
高長恭看著地上的幾個尸體,持劍的手還在抖動,他面無表情的回到了劉桃子的身邊,坐了下來,拿起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
尸體的血水迅速擴散,在大堂之內不斷的擴大自己的范圍,迅速染紅了周圍,朝著那兩人的方向擴散而去。
劉桃子與高長恭都是坐在原位,一動不動。
劉桃子緩緩說道:“當初我剛到恒州的時候,祖珽來投奔我。”
“他勸說我趁亂拿下鄴城,把持朝政,篡位稱帝。”
“我沒同意。”
高長恭又吃了一口酒。
“為何?”
“因為大齊已經沒救了。”
劉桃子甚至都沒有隱藏,他認真的說道:“從上到下,都是如此,徹底沒救了。”
“賢明的皇帝救不了,賢明的大臣也救不了。”
“這樣的廟堂,便是篡奪下來,也不過是另外一個齊梁之流,無濟于事。”
高長恭眼神悲愴,恍惚的看著前方。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翻天覆地。”
“我這個人向來沒什么野心,在幾年之前,我最大的志向是謀個南邊的地方官職,帶著我媽過去避禍享福。”
“后來我到了成安。”
“人吃人,鬼吃鬼。”
劉桃子又吃了一口酒,“又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都說想跟著我干大事。”
“我就改變了志向,想要保全這些朋友。”
“而后我又做了不少事,朋友越來越多,敵人亦然。”
“我看到成安人白天不敢走在路上,提心吊膽,有今朝無明日,我看到黎陽人被迫供起佛像,餓死在家,博陵人皆淪為奴隸,無立錐之地,武川人餓著肚子與敵人作戰.”
“我的志向又變了。”
“我想換個天。”
高長恭也跟著吃了一口酒,“你想立國?”
“不能說是立國吧,我對當皇帝沒什么興趣,我知道天下不對勁,但是讓我像祖珽他們那樣分析羅列出來,我也不會。”
“我想的很簡單,將天下的蟲豸們都殺掉,結束戰亂讓成安人敢在白天走在路上,讓黎陽人不必看著家人餓死在面前,讓博陵人能有自己的房屋耕地,讓武川人能吃飽喝足了去守關。”
“你是個好人,若是天下多幾個像你這樣的,或許就少幾個我這樣的。”
高長恭忽然笑了起來,“知之還是頭次對我說這些。”
“因為偽周已經被打退了,接下來,我可以安心來收拾國內這些蟲豸了。”
“我不想讓你為難。”
“與其讓你在痛苦糾結之中度日,倒不如給你說個清楚。”
劉桃子拔出了佩劍,插在了一旁。
“當初在成安,我受過你的恩情,我的朋友不多,你算其中之一。”
“今日,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若是愿意幫我平定天下,殺掉蟲豸,咱今日就痛痛快快的吃酒,吃完了明日上路去肆州。”
“那若是我不愿意呢?”
“那我們就在這屋里斗上一場,去病,雄,子禮,流,還有張老吏他們,都很敬重你,若是拖到以后,或許就是他們要出手來對付你,我不想讓他們去承擔這些,我是不太在意名聲的。”
劉桃子認真的說道:“若你執意要與我斗上一場,那就是今日在這里砍殺了你,用這些酒水來祭祀,明日再帶著你的尸體上路去肆州。”
“可以將我的死栽贓在尉世辯的頭上?”
“不至于,讓你死在他的手里,太侮辱你了,我來正好。”
“哈,你就這么確定能拿下我?”
“我的志向比你更遠大,你永遠都不是我的對手。”
“哈哈哈”
高長恭仰頭大笑。
他猛地伸出手,抓起了面前的酒盞。
“吃酒!!”
劉桃子笑了起來,抓起了酒盞。
“這下就是平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