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
夾雜了雪霜的狂風席卷了整個官道。
騎士們低著頭,渾身的甲胄都被覆蓋了淺淺一層的雪霜,走的極為困難。
民夫們有的駕車,有的推著,在這狂風之中直哆嗦。
大軍士氣已經低了一定程度。
茫茫白雪之中,他們是那般的渺小,斥候們噴出濃濃的霧氣,在兩側來回的巡視著。
宇文憲裹著厚厚的衣裳,垂頭喪氣的走在了中軍位置上。
他眺望著遠處,眼里是說不出的落寞。
他們終于回到了家。
可有很多人,卻再也無法回家了。
段韶到來之后,又對周人進行了一輪猛攻,以高延宗為先鋒,用騎兵來襲擊他們的后路,宇文憲趕忙發兵去救援,斛律光領著敵人的其余兵力,漫山遍野的沖了下來,這次卻沒有王雄去阻擋,宇文憲吃了大虧。
這位年輕的名將,此刻直面斛律光段韶等人,多少還是有些稚嫩。
沒有老將為他把關,他很容易被段韶反復拉扯。
高延宗只顧著猛攻,可斛律光卻用出了各種成熟的戰術,分插,迂回,晉陽兵又極為彪悍,這幫老鮮卑在戰場上的表現極為恐怖,大周最精銳的軍隊,跟這幫晉陽精銳比起來,還是存在著差距宇文憲差點都沒能活著出去。
折兵損將,大敗而歸。
宇文憲頭次遭受這樣的失利,想起那些丟在了邙山之外無家可歸的尸體,宇文憲心里便是說不出的自責與愧疚。
高颎裹得更加嚴實,穿的極厚,乍一看,比宇文憲還大了幾圈。
他怕冷。
他平靜的看著遠處,“主公面對段韶,斛律光,高延宗,獨孤永業等人還能帶著大多數精銳活著走出來,已經是天縱之才了。”
“便是隨國公和梁國公都還活著,面對他們幾個都不敢說能占到什么便宜。”
“庸國公才提醒過我,讓我勿要輕視敵人我卻沒能放在心里,只以為段韶穩妥,不敢追擊,沒想到,他竟想要趕盡殺絕.打法如此兇猛。”
高颎一頓,有些不自然。
段韶不會發動大追擊,這是他做出的判斷,宇文憲只是聽從了他的判斷而已。
高颎解釋道:“像段韶這樣的將軍,已經不能以常理來揣摩他們的行為,是我判斷有誤。”
“我并非是指責你我只是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不足,往后我們再也不能輕視任何人了,想獲勝之前,一定要先考慮戰敗。”
宇文憲是個非常擅長總結的人,這次作為總指揮對戰段韶這個敵方統帥,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震撼,也讓他迅速吸收了很多的東西。
高颎卻覺得這沒有什么。
那可是段韶啊,雖說輩分略低,可很年少的時候就開始參軍作戰了,無論是野戰,攻防,還是其他方面,都是如今最頂尖的存在,說是大齊第一名將都不過。
加上他身邊還有斛律光這種猛人,指揮多支軍隊打大型戰役未必是段韶的對手,但是作為一支軍隊的統帥,那還真的是沒有敗績。
至于那個丑胖子,此戰之前,誰都沒想到這個早年名聲惡劣的家伙竟是如此的勇猛。
力大無窮,不知疲憊。
那般肥胖的體格,竟能在軍中殺好幾個來回,一點都不覺得疲憊,打完幾場,戰馬都快累死了,這家伙還是生龍活虎的.
這家伙做統帥做將軍都不行,但是做先鋒斗將,自家這邊還真的沒幾個人能擋住他。
高颎想要勸說幾句,可看著一旁這神色落寞的宇文憲,他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沉思了片刻,方才說道:“國內英才許多,主公也不必擔憂。”
“可以多招募一些人作為您的計室,好好磨礪,如今的成敗只是一時的,往后還有更多的大事要主公去做。”
宇文憲的眼神終于亮了起來,他看向了高颎。
“可有年輕的賢才舉薦給我呢?要能作戰的!”
高颎再次思考了片刻,“我倒是知道有兩個人,主公可以派人去招募他們。”
“哦?是哪兩個人呢?”
“金州總管、七州諸軍事、金州刺史賀若敦,主公可知曉?”
宇文憲驚愕的看著他,“自然是知曉的,您不是要我去招募他吧?我何德何能啊.”
“哈哈,主公有所不知,他有一個兒子喚作賀若弼,年紀很小,卻是格外勇猛,擅長騎射,無人能敵,又知兵略,在金州的名聲極大”
宇文憲緩緩點頭,“若是如此,則此人可以招募。”
“持節、都督、中徐虞洛四州諸軍事、中州刺史韓雄,您應當也是知道的?”
“知道,他兒子也很厲害?”
“不錯,他兒子喚作韓擒虎,原先跟隨國公討伐齊國,立下許多戰功,卻因為封賞時有怨言,有指責晉國公的意思,故而被罷免,他的父親也是被削了官職,被改派往甘州任職唉。”
高颎想到這些,就忍不住的搖頭。
“這兩個人,年紀都還小,卻都有軍事上的才能,若是主公能將他們叫來為自己所用,往后面對劉桃子等人,也未必就會占據弱勢。”
宇文憲大喜過望,“好。”
“此番回到長安之后,我就派人去招募這兩位賢才”
宇文憲收起了戰敗后的悲傷,略微加快了速度。
如此行軍許多天,最后一支周軍也順利回到了長安。
安置好了軍隊,宇文憲等人進了長安。
冷風之中,長安之內處處都是人。
有許多穿著喪服的人,手持大旗,正沿路高呼:“歸來兮”
“歸來兮”
街頭上有許多的人,都是類似的裝扮,有人戴著面具,點起一團篝火,正在做法。
家家戶戶都能聽到哭泣聲。
此番出征除卻各地軍府之兵,主要就是京師各地的精銳作為主要力量。
而這些主要力量,也是此次戰役里死的最多的,甚至,很多人都是死在了齊國,尸體都沒能回來。
他們的家人只能希望通過招魂儀式來將這些親人帶回來。
有人在自家門口灑了許多的灰,這灰是一路灑向了城門方向的,這都是為那些戰死在外的親人引路用的。
便是宇文護,也不敢禁止城內的百姓祭祀和招魂。
宇文憲領著眾人,避開了一支又一支發喪的隊伍,他低著頭,根本不敢去看這些人。
他不知道,這些人的親人,有多少是因為自己而死的。
在宇文憲到達之后,眾人終于可以進行這次戰事的復盤了。
皇宮之內。
宇文護坐在上位。
遠道而來的諸多將軍和重臣們分別坐在兩側,甚至在朝議之中,宇文護都能看到那顯眼的喪服。
許多大臣和將領都失去了自己的親人。
朝堂內靜悄悄的,誰都不敢輕易開口。
宇文護讓心腹們計算了下此戰的結果,結果讓宇文護險些暈厥。
宇文護此番出征,死了兩個國公級的大將,隨國公楊忠,庸國公王雄,被抓了一個上三公級的少師楊摽,死了一個柱國大將軍侯龍恩,被抓了一個郡公宇文至除卻這些最高層之外,京城附近的刺史太守郡尉關尉們幾乎是死的死,傷的傷,在北邊丟失了靈州,會州,鹽州
軍中的中下層軍官,以及最精銳的士卒們,死傷情況也極為慘重。
尤其是那些優秀中下層軍官們,宇文護一戰就送掉了三百多個.這才是真正的傷筋動骨,建隊的核心沒了。
宇文憲,楊摽這里的損失也不小
宇文護都不敢繼續聽下去了。
當他得知王雄被殺,宇文憲兵敗的時候,他都已經哭不出來了,沒有眼淚了。
周,金州,刺史官署。
院落里的甲士們皆披著喪服,低著頭,沉默不語。
一個身材高大,相貌肅穆的男人站在院落里,手里拿著酒,眼神悲愴,朝著靈州的方向再三叩拜。
而在他的身邊,則是站著一個毛頭小子,滿臉的錯愕茫然,只是跟著男人一同祭拜。
男人祭拜了幾次,方才站起身來。
“將軍,此仇若是不能報,我亦不茍活。”
這人正是金州刺史,大都督賀若敦。
賀若敦閉上了雙眼,臉色再次變得悲痛。
而站在他身邊的兒子賀若弼終于忍不住了,他開口大聲問道:“阿爺,齊國公派人來召我,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啊?”
賀若敦看向了一旁的兒子,臉色肅穆,“你跟宇文憲這樣的毛頭小子做什么呢?”
“在他身邊,也不過就是當個計室,沒有你用武之地。”
“我看,你還是應當前往會州那邊,建功立業。”
“我會寫信給尉遲將軍”
賀若弼年紀雖小,可個頭卻比他父親都要大,他站在賀若敦身后,看起來格外的張揚。
他一臉的不屑,跟隨齊國公,或者跟隨蜀國公,在他看來都沒有區別。
自己不需要他們來出人頭地,倒是他們需要自己來大殺四方!
賀若弼年紀雖小,志向卻很大,本事也不小,打遍金州無敵手,他只想找到更大的平臺來施展自己的才學。
“父親,不必你來寫信我想自己去投軍,便是從兵卒做起,往后我也定然能超過阿爺,做上國公!”
賀若敦當即變色。
官職一直都是賀若敦心里的痛點,他資歷老,戰功也極大,可就是升不上去,為什么升不上去呢?
這就要再再再再次提到一個人,沒錯,還是他媽的獨孤信。
賀若敦是孤獨信所提拔的親信,也正因如此,他才跟楊忠等人的關系格外親近。
賀若敦罵道:“便是立下軍功又如何?當今這世道,能征善戰的不得善終,阿諛奉承的卻是連連高升!!”
“如此大敗,朝中就沒有一個人要承擔責任嗎?”
“還派人來賞賜眾人,荒唐可笑!!”
就在賀若敦破口大罵的時候,有軍士快步走了進來,朝著賀若敦行了禮,“都督,廟堂派人前來,說是請您即刻前往長安商談要事,要迅速,不必攜帶軍士。”
“嗯?”
長安,晉國公府。
府內的甲士若隱若現,偶爾能看到幾個軍士的身影,又忽然消失不見。
宇文護坐在上位,左右站著兩位甲士。
以最快速度返回長安,來商談大事的賀若敦此刻卻跪坐在了他的面前,滿臉的不可置信。
他面前擺放著一個木案。
上頭孤零零的放著一個精致的酒壺。
宇文護的臉上出現了一抹親切的笑容,“將軍在金州著實是好大的威風啊。”
“過去幾次為反賊辯護,對我栽贓羞辱。”
“此番戰事之后,又私設靈堂祭祀隨國公,將他的陣亡都怪在我的身上,你說,他戰死是我的緣故嗎?”
“若不是他自己將靈州的軍隊分出去,他能被圍困在城里嗎?”
“明明是他自己指揮不當,怎么就成了我的過錯呢?”
賀若敦看了眼面前的酒壺,這一刻,他的臉色變得格外復雜。
“國公,我年幼時就跟隨文皇帝,南征北戰,從未后退過一步.”
“我知道,所以,才會賞賜給你美酒。”
宇文護輕輕撫摸著胡須,“你幾個孩子都還不錯,你也不必擔心,往后定然能繼承你的爵位和遺志,做的大事。”
賀若敦面若死灰,再也沒有了在金州時的狂妄。
看著他的臉色,宇文護那和善的臉色也變得憤怒,“我不明白,為何你們都要逼我呢?”
“一個個都是文皇帝所留下的重臣,莫非我辜負了文皇帝?”
“若不是我,文皇帝的子嗣如今還能在國內稱王嗎?!”
“到底誰才是反賊?”
“若是我有不軌的想法,你們還能阻攔我不成?!”
“一個個都是如此的愚蠢,都管不住嘴!!”
“非要逼著我來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你過去在府內胡言亂語,我不治你的罪,可你竟敢大張旗鼓的污蔑,剛剛戰敗,你就想將矛頭對準我??”
“我是哪里對不起你?官職太小了嗎?!”
“讓你活著,難道不是恩賜嗎?!”
多年的陰霾在一瞬間暴發,宇文護一句句的質問,聲音越來越大,眼里滿是怒火。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如此,當初那侯莫陳老匹夫是這樣,說什么要跟著皇帝來誅權臣,楊忠這個老匹夫更是如此,自己想要跟他聯姻,他都不同意,卻責怪自己不肯給他太多軍隊??你當我是高洋??
宇文護發泄了一頓,又漸漸變得冷靜下來。
他看著賀若敦,“先吃了酒再說吧。”
左右的甲士緩緩上前。
賀若敦并不怕這兩個所謂的勇士,賀若敦自己就是以勇武而聞名,戰力并不比他那個兒子要弱。
可他卻不得不喝。
他拿起了酒壺,一飲而盡。
一點都沒有浪費。
全部都吃的干干凈凈。
吃完了酒,他擦了擦嘴唇,感慨道:“本以為能為隨國公復仇,北上迎戰劉桃子,不曾想,卻只能到如今了。”
看著賀若敦那感慨萬千的臉,宇文護的心情也忽變得復雜起來。
若不是這些人趕著來送,他也不想殺人的,尤其是這些真正能打的猛將。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軍回府吧,跟家里人道個別再走。”
“送將軍回府。”
甲士們上前,扶起了賀若敦,賀若敦再次朝著宇文護行了禮,轉身便被帶走了。
屋內只剩下了宇文護一個人,安靜的有些可怕。
宇文護只覺得不安。
戰后的情況依舊很糟糕,靈夏防線再次被撕毀,連會寧都丟了,涼甘的聯絡成了大問題,而新防線的部署也成為了難題。
最重要的還是損耗的國力,只怕往后數年里,大周都不再具備出征的能力了。
養傷就要養很多年,可劉桃子不同,他大獲全勝,勢力定然會迎來更大的突破,接下來,攻守互換,進攻的人要變成劉桃子了。
難道真得請那個老匹夫出來防守劉桃子嗎?
宇文護緩緩抬起頭來,眼里閃過一絲無奈。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似乎也只能讓他出來單防劉桃子了,除了他,誰還能擋得住呢?
賀若敦被甲士們送回了臨時休息的府邸之中。
此刻,喝下的毒已經發作,賀若敦腹若刀攪,疼的厲害。
可賀若敦坐在床榻上,死死咬著牙,怎么都沒有呻吟。
賀若弼站在一旁,看著這場景,心里是又恨又怒又急,不知所措。
他跪在一旁,虎目圓睜。
“阿爺若是有意外,我非沖了他的府,砍他的頭!!”
賀若敦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一旁的奴仆,低聲說道:“取個錐子給我.”
奴仆迅速外出,很快,就取回了一支錐子,遞給了賀若敦。
賀若敦猛地伸手,抓住兒子的頭,將他拽到自己面前,一錐刺出,錐子刺中了賀若弼的嘴唇,當即血流不止。
賀若弼眼都沒有眨一下,只是有些驚愕。
賀若敦憐愛的看著他,低聲說道:“勿要管我,你只需要繼承我的遺志,保護社稷江山就好你要記住,我就是因為胡亂說話而導致了如今的災禍。”
“記住這一錐子,慎言,慎言啊.”
賀若敦嘴里猛地溢出血來,一個哆嗦,便倒在了床榻上。
賀若弼嘴唇流著血,嚎啕大哭。
ps:父敦,以武烈知名,仕周為金州總管,宇文護忌而害之。臨刑,呼弼謂之曰:“吾必欲平江南,然此心不果,汝當成吾志。且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因引錐刺弼舌出血,誡以慎口。——《隋書·賀若弼列傳》
弼少慷慨有大志,驍勇便弓馬,解屬文,博涉書記,有重名于當世。周齊王憲聞而敬之,引為記室。——《隋書·賀若弼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