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
胡高府內。
高元海坐在上位,左右各摟著一個美人,面前則是堆滿了酒水。
此刻,高元海的周圍坐滿了大和尚們。
這些大和尚們有老有少,各種年齡,各種族別的都有,甚至有幾個是來自天竺國的大師。
這些人圍繞在堂內,足足有三十余人。
他們各個都是體大腰寬,肥頭大耳,笑起來倒是格外慈悲,披著各類的袈裟,一個比一個奢華,屋內散發出金光來,寶氣十足。
高元海看向了眾人,撫摸了幾下胡須,得意的說道:“宗室之中,以我最有智計。”
“當今鄴城大事,皆由我來治理,天下豈有不興盛的道理呢?”
大師們紛紛點頭。
高元海放開了懷里的兩個美人,讓她們為自己倒酒。
他嚴肅的看著眾人,“今日召集諸位前來,乃是為了幾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大師們當即正色,肅穆的看向高元海。
高元海長嘆了一聲,念了聲佛禮,舉起手來,悲苦的說道:“當今天下多災,百姓受苦,有外將作亂,使得天下不振,我有意改變這樣的局面,故而邀請諸位前來,商談大事。”
大師傅們此刻有點慌亂。
誠然,這些大師們能出現在高元海的府里,那定然都是各寺的負責人,而在這個世道,想要做和尚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想當正式的和尚,得通過經典的考核,佛家的幾個經典也被正式列為與漢朝考核的五經同等的地位,要做他們這樣的大事,至少對所有經典都做到熟悉。
故而,在座的基本都是熟悉經典,無論是釋道儒都能貫通的大家。
可知道經典會辯論是一回事,將經典拿來治國又是一回事。
這些人雖然平時里喋喋不休,說起天下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可自己到底有多少本事,他們心里還是非常清楚的。
聽到高元海這開頭起的如此高,他們當即就變得清醒。
他們跟高元海不同,可沒有一個當皇帝的親戚,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大多人都是靠拼,故而也沒那么愚蠢。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倘若高元海要他們幫助去對付大將軍,那他們明日就得結伴跑路了。
高元海忽開口說道:“我認為,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都是因為禮法不合天道!”
大師們一愣,紛紛皺起了眉頭。
高元海認真的說道:“當下,大齊殺生者太多,吃肉者太多,好酒者太多,好色者太多,故而滋生諸多孽障,方才有了如今的情況。”
“我想上奏廟堂,請求往后的祭祀都不以血食,祭祀先人也只以素。”
“禁止天下屠宰行業,禁止天下酤酒行業,禁止淫亂取樂!”
高元海再次看向了大師們,“諸君以為呢?”
大師們看了看擺在面前的那些肉,又看了看正在為高元海倒酒的美人。
他們沉默了片刻。
說起來,這真的不是高元海第一次提出這些觀念來。
在高演剛上位的時候,他上書請求祭祀先祖勿要用血食,高演就罷免了他的領軍將軍,讓他回鄴城,而后他就服侍高湛上位,高湛上位之后,他再次如此上奏。
而后在小皇帝上位后,他更是直接勸諫小皇帝禁止屠宰和吃酒。
高元海就是如此好佛。
他看不得有人殺生,更是厭惡他人吃酒,好美色。
至于他本人,‘縱酒肆情,廣納姬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這才是真正有大齊風范的宗室王。
大師們此刻有些茫然,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表示支持高元海的行為。
大師們一一支持,也不忘記吹捧高元海的菩薩心腸,高元海哈哈大笑,連著吃了好多酒,掐的兩個美人都尖叫了起來。
高元海看著面前這些大師們,臉上滿是得意。
就在大師們彼此吹噓著身上的袈裟,開始享用美食和酒水的時候,昭玄寺的大統起身,靠近了高元海,坐在了他的身邊。
這位大統喚作法元,年紀不大,卻是高元海的摯友之一,幫著他來操控昭玄寺,統領天下法事。
這位和尚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對佛法的理解也不算高深,唯一出奇的就是他的相貌極好。
他看了看慶賀的眾人,又看向了高元海,低聲說道:“主公,當下并非是施行這些佛禮的時候,鄴城危在旦夕,不可不防!”
高元海輕輕吃了一口酒,“我知道!”
“胡長仁是怎么死的?摔死?呵,大齊摔死的人可不少,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陛下這是領著眾人,逃走了,逃去晉陽了,是要將鄴城丟給大將軍啊。”
高元海笑呵呵的說著。
法元驚呆了,他趕忙問道:“主公既然都知道,為何還要留在鄴城呢?應當一同離開啊!”
“你懂什么?”
“晉陽能是什么好去處?他們還真以為去了晉陽就能脫離苦海了?段韶便是能為了陛下跟劉桃子兵刃相見的大忠臣??放屁!”
高元海不屑的說道:“他們那是自投羅網,丟了鄴城,直接丟了名分,在晉陽,提心吊膽,指不定哪天就被賣了。”
“還不如留在鄴城呢!”
法元不解,“那若是大將軍的人馬到了,我們怎么辦呢?”
高元海重重的將酒盞摔在案上,瞥了他一眼,“怕什么?!”
“我投降就是了!”
他大義凜然的說道:“大將軍如今尚且沒能平定天下,難道他還能殺死投降之人嘛?到時候我就沖出去為他牽馬,若是他不用我,我就去找個寺廟出家!有何不可?”
法元驚呆了,他不知道為什么高元海能以這種語氣說出如此卑微的話。
看著茫然不解的屬下高元海再次吃了一口酒,他幽幽的說道:“能活著就不容易了。”
“當初我自以為看破了紅塵,看透了所有的苦難,就給文宣皇帝上奏,要到山林里修習佛法。”
“我在山里修行了兩年,你知道嘛?這兩年里,我嚴格遵守禮法,整日苦讀,整整兩年啊,我瘦的連柴都撿不起來,我看到鄉姑都走不動路,看到肉,我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肉來吃!!”
“而后我就參透了。”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何苦自己為難自己呢?做些讓自己開心的事情,活著等善終就是了。”
法元還是那震驚的模樣,說不出話來。
他不可置信的問道:“那原先您為什么還要指責大將軍謀反呢?為什么還要提議討伐他??”
“不懂了吧?我這是給胡長仁壓力,想讓他拿出些賠償來,我又不傻,萬一他讓我去討伐大將軍呢?你看,大將軍著實毀了我不少產業,但是胡長仁呢?他把我該吃的都吃了一大半,不讓他吐出來,我還能算是人嗎?”
“這次他一死,他拿走的就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高元海看了看周圍,低聲對此人說道:“我已經將東西都藏在各地了,往后便是成了白身,也夠我用的”
就在此刻,忽有甲士急匆匆的闖進了此處。
“主公!!華山王正在城門外!”
高元海嚇得猛地跳了起來,“華山王?他帶了多少兵馬?”
“額數百。”
“說是冀州被圍攻,他領人前來投奔的。”
“啊??”
高元海驚呆了。
“他跑什么?”
“他不是高浟的親弟弟嗎??”
高元海皺著眉頭,看向了左右,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說高濟跑了他都信,可高凝跑什么啊,你怕你親哥哥宰了你嗎?
“來人啊,準備馬車!”
“我要出城迎接!”
城外。
高元海偷偷看向了自己的馬車,那里已經準備好了受降文書。
若是對方是奉高浟的命令前來試探或者來勸降,高元海是不會遲疑的。
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城池再他媽的堅固也沒用。
城內空蕩蕩的,軍隊都差不多散出去了,根本就扛不住。
反正自己有錢,就是白身了也不要緊。
雙方在城外正式相見。
華山王高凝,作為高浟的親弟弟,他的相貌跟高浟是真的酷似,相似程度幾乎都達到了可以充當替身的地步。
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眼睛。
可高元海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兩人的區別,高浟的眼里總帶著些冷漠,讓人不敢輕易對他無禮,而高凝的眼里,卻帶著些惶恐,眼珠子不斷的轉悠,看起來就不是很靠譜的人。
高元海笑著下了車,走到了他的面前,正要行禮高凝卻急忙走下車,避開了他的禮。
“華山王!”
“是高,高侍中”
“我我”
高凝哆哆嗦嗦的,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高元海有些愕然,他跟這位高凝有許多年不曾相見,記得過去他雖軟弱,但不至于達到這種程度啊?
高元海也不催促,只是等著他說完,高凝斷斷續續的說道:“我丟了冀州,罪大惡極,愿意接受責罰”
“這是什么話,華山王乃是來鄴城拜見陛下的,哪里有什么丟城的事情?”
“且跟我來吧。”
高元海笑呵呵的帶著對方往城內走,高凝的臉色終于好了許多,他無奈的解釋道:“大將軍的兵力強悍,連著攻破幾州,官員們沒有幸免的,他們說大將軍屠城殺人,雞犬不留,還以人肉來充當軍糧”
高元海打量著他的臉色,遲疑的反問道:“或許都是謠言?”
“大將軍仁慈?”
高凝搖著頭,“我不知道,但是他們都是這么說的。”
“人言不可輕信啊。”
“彭城王也在大將軍的身邊,豈能允許大將軍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啊?我兄長在大將軍身邊嗎?”
“啊??”
高元海上下審視了這廝,確定這廝不是在戲耍自己,而后緩緩問道:“彭城王在北道行臺,已經很長時日了吧??”
高凝一頭霧水,“什么北道行臺?”
“你大王。”
高元海無言以對,他體驗了一把大和尚們的滋味,沉默了許久,而后問道:“華山王當真不知道嗎?”
“我不太清楚外頭的事情,平日里都是待在屋內。”
看著低聲喃喃的高凝,高元海心里更加復雜,這真的是我們家的宗室嗎??
神武帝的兒子??
高元海將高凝安置在城內,讓他休息,隨即去盤問跟他一同前來的官員。
他這才確定高凝并非是高浟派來探查消息的,他就是這么一個性格,根據一位官員的說法,這位的妻子跟一位蒼頭通奸很多年,而他竟不能制止
高元海不愿意再理會這破爛事,轉身就回到了‘自家’的府邸。
天色漸漸泛黑。
高元海坐在書房內,正在整理許多文書,這些文書都是關于胡長仁留下的一些東西,高凝已經來了,那距離寇流等人的到來也就不遠了,這些東西得盡快銷毀,還得親自銷毀。
高元海令人拿來火盆,一一銷毀。
看著文書在火盆之中扭曲,變成一團漆黑,他如釋重負。
就在他準備伸手再去拿文書的時候,卻看到黑影之中有什么正在蠕動。
高元海被嚇了一跳,趕忙后退,再次一看,那東西從黑影之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人。
帶著可怕的面具,身材魁梧,雙手極長。
高元海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他趕忙后退了幾步,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是劉公啊!”
劉桃枝愣了下,他很討厭這個稱呼。
“不知劉公深夜造訪,是有什么事呢?”
高元海再次拉開距離,認真的說道:“若是為了大將軍的事情而來,劉公完全不必擔心我是識大體的。”
劉桃枝冷冷的看著他,沉默了許久,“若是你想守城,我可以幫你。”
“我受神武皇帝大恩,絕不會做叛逆之事。”
高元海點著頭,滿臉堆笑,“自然,那是自然,天下人皆知劉公乃是忠臣,劉公上下皆是忠烈,尤其大將軍”
劉桃枝已經開始喘大氣了,幾步上前,那雙手差點就要掐高元海的脖頸。
“我不曾戲言!”
高元海更加害怕了,我都表明態度了,你怎么還咄咄逼人呢?
他趕忙低著頭,“劉公啊,當初胡長仁府上,我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逼迫胡長仁,絕對沒有要對您無禮的意思啊,我是知道是非的,請劉公寬恕!!”
“我不是為了此事而來!”
“陛下懷疑我不忠,將我留在了鄴城。”
高元海急忙罵道:“都是因為那些小人!天下還能有比劉公更加忠誠的人嗎?別的不說,就說大將軍”
“勿要提那豎子!”
“唯!”
高元海急忙指著案,說道:“老太公,我是真心要投奔大將軍的,各地官署的文書我都沒有動,方才燒毀的也只是胡長仁與我的一些書信而已,您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我是不敢與大將軍對抗的,只希望能跟隨大將軍,振興社稷”
還沒等高元海說完,劉桃枝猛地轉身,走進了陰影之中。
高元海都不敢往那邊看,一路退到了門口。
“老太公?”
他輕輕呼喚了幾句,確定對方已經離開,這才松了一口氣。
隨即他又有些生氣。
這家人當真是欺人太甚啊。
自己都表明了要投降,還這么欺負人!
可當下的情況,又能怎么辦呢?
他也不敢再待在這個屋子內辦公,當即就換了屋,將東西轉移進來,而后繼續進行燒毀。
做好了這些,高元海就不管別的了,開始安心推崇他那一套佛法,等待著大將軍的軍隊到達鄴城。
與此同時,高勱領兵率先一步到達了清都。
高勱這邊,士卒不過三千余人,但是用以對付郡縣士卒,那還是綽綽有余的,在寇流去攻占定州的時候,他先一步走進了清都尹,只用了三天的時日,就來到了鄴城之外。
高勱站在遠處,眺望著遠處的鄴城。
作為大齊宗室,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行為是謀反。
若是說大將軍過去的行為都能用其他說法來解釋,那這一次是真的沒辦法解釋了,他的軍隊攻城略地,委派自己人來擔任官職,這怎么說都是純粹的造反,就是沒有舉起大旗而已。
而遠處的那座城池,也在計劃之中。
可高勱心里卻沒有半點的遲疑或者悲傷。
很久之前,他就已經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與其等著那些西邊的賊人沖進鄴城,將高家上下屠殺殆盡,倒不如讓自己先來,清理門戶,將宗族里那些不配當人的,通通殺掉。
高勱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了手里將軍賜予的高王劍。
“全軍聽令!!”
“奪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