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
大將軍府。
馬車飛奔而來,迅速停靠在了門口,祖珽猶如飛鳥一般,從馬車內跳出來,大步朝著府內沖去。
門口的甲士都懵了,來不及阻擋,就看到祖珽從自己身邊嗖一聲飛過去。
這怎么都不像是個老頭子,幾個甲士對視了一眼。
“幢主?要追嘛?”
史萬歲看著飛進去的祖珽,沉默了片刻,而后對幾個甲士說道:“看來祖公是有大事要稟告記錄一下就是。”
史萬歲繼續守在了將軍府的門口,心里嘖嘖稱奇。
這大將軍麾下還真是人才濟濟,當真是什么樣的鳥人都有。
祖珽此刻邁開了雙腿,一路飛奔,終于是沖到了內屋門口。
他高聲呼喊道:“主公!!我有大事稟告!!”
屋內頓時寂靜了下來。
下一刻,劉張氏輕輕打開了門,祖珽一愣,急忙行禮拜見老主母。
劉張氏笑著說道:“既是有大事,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她領著一個婢女轉身離開了此處。
祖珽快步走進了屋內,劉桃子正坐在一旁,面前還放著飯菜,吃了一半。
祖珽卻顧不上這些,他急忙說道:“主公!偽周出了大事!!”
“那宇文邕在皇宮里襲殺了宇文護,而后召集心腹前往皇宮,又以宇文護的名義,將他的子嗣,心腹召集到皇宮,一并殺死。”
“各地的刺史,太守,將軍們紛紛上書請罪!”
“宇文邕這賊子,是我們輕視了他,沒想到這廝竟是如此的果斷,狠辣,而且治政的能力又極為高超,他殺了宇文護之后,又迅速分化了宇文護所重用的群臣們,賞賜提拔,不能拉攏的便殺死或罷免,很輕易的奪回了朝政!!當真是強敵!強敵!”
祖珽明顯的有些慌了。
過去他們對偽周不屑一顧,都是因為偽周有個很好的統治者。
宇文護這個人,向來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在內殺的朝野無敵手,一旦出了國,那就是四處挨打。
宇文邕這些年里,又表現得格外平庸,他幾乎不跟任何人來往,也不讀書求學,也不做什么鞏固威望,或者給宇文護添堵的事情。
有許多人,包括祖珽在內的謀臣們,都認為偽周的未來是慘淡的,宇文護不太行,他的兒子們更是‘人中龍鳳’,宇文邕平庸無能,又無法奪權
宇文邕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看似最為平庸,最和善,最無能的這個人,忽然暴起,殺掉了大權在握的宇文護,這還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的是他居然還能真的將權力給奪回來,沒有引發什么內亂。
這哪里是什么昏君啊,這是他媽的宇文家一脈最強的皇帝啊!
祖珽的臉色格外的冷峻,“主公,不能讓這廝如此順利的掌權,我們得想辦法”
劉桃子依舊平靜,哪怕是聽到了這個消息,他也沒有多少驚訝。
“他動手倒是挺早。”
“啊?”
“祖公,你不是說,只要我們能做好自己的事情,自身強大,就不必擔心什么外在的敵人嗎?”
祖珽撓了撓頭,心煩意亂。
他此刻都能想到崔季舒的那張老臉是多么的得意,如果先前用的是崔季舒的決策,持續不斷的給偽周邊境制造壓力,或許還能讓宇文護多執掌幾年的朝政,畢竟在外敵施壓的情況下,只要沒發瘋,就不會急著對權臣動手,誰也不知道這會對前線的軍隊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主公,我”
“我并非是在問罪。”
劉桃子拿起面前的菜,看向祖珽,“祖公要吃些嗎?”
祖珽點點頭,劉桃子就令人再添雙碗筷,祖珽靠近了些,一同吃了起來。
不知為何,跟著劉桃子吃起飯菜,祖珽的心情卻開始漸漸平復下來,沒有了方才的急躁。
劉桃子吃的極快,大口大口的吃,兩人也都不說話。
很快,飯菜就被兩人吃的干干凈凈。
祖珽都有些茫然,明明來之前吃過飯,怎么又吃了一次?還吃得這么多?
劉桃子擦了擦嘴,盯著面前的祖珽。
“祖公,崔季舒便這么可怕嗎?”
“嗯?”
“我記得祖公過去無論遇到什么事,都格外的沉穩,都能想出應對的辦法,自從朝中有了不同的聲音之后,祖公做事,就越來越急躁了。”
“這么一急躁,做事反而是不如從前了。”
“高元海的事情,是祖公做的嗎?”
“祖公若是要殺他,為什么不上書,卻要通過這樣的手段來進行?”
“還有魏收,他來找我,告知了一些事情。”
“祖公,恐嚇勒索同僚,讓他們為自己做事,這也能治理天下嗎?”
祖珽沉默了下來。
祖珽看向了劉桃子,“主公也覺得是我放火燒牢房嗎?”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主公,我是想要殺死高元海他們,可若是我動手,就不會出現燒不死的情況,我都不會采用這樣粗糙的手段來殺人,完全可以讓他們死的無影無蹤。”
“先前主公曾告知我讓我遵守律法,不可做律法所禁止的事情。”
“從那時起,臣就沒有再做過違背律法的事情,縱火殺人,乃是重罪,我怎么會去做呢?”
“至于您所說的勒索,律法規定了勒索他人錢財是罪,以利器兇器恐嚇他人做事為罪,我并不曾索要什么錢財,也不曾用什么兇器,只是給魏收等人看了幾張文書而已,按著大齊律,我不算有罪。”
劉桃子點了點頭,“看來齊律還有需要增訂的地方。”
祖珽忍不住笑了起來,“主公先想到的是這個?”
“嗯。”
“高元海案,是何人所為?”
“臣不知也,不過,這種小人的粗糙手段,一看就是鄴城故計。”
祖珽不屑的說道:“主公,當初鄴城的人剛剛來到這里,他們是客,我們是主。”
“他們便各個都像貍奴那般低頭哈氣,不敢作惡。”
“如今行臺建立,許多大臣云集,他們就又想回到鄴城那個時候了。”
“他們為什么反對我誅殺高元海等人呢?”
“他們是不想開這個先例過去的鄴城,只有因為得罪皇帝而死的大臣,沒有因為其他罪行而死的大臣。”
“這是我朝的傳統,從過去到現在,主公可知道有一個因為貪污而被處死的大臣?可知道一個因為搶占民女,搶奪土地,魚肉百姓而被處死的大臣?”
祖珽搖著頭,“沒有。”
“被處死的都是得罪了皇帝的,是得罪了權臣的,是得罪了勛貴的”
“我要殺了他們,是為天下開先河,在新王治下,官員即便沒有得罪皇帝,犯下過錯也一定要被處死!”
“可他們卻不愿意,便想了所有的辦法來害我,在此處的主人里,以我最強,其余人實在太過年輕,不能給與他們什么威脅。”
“為了將我拉下來,甚至不惜用栽贓陷害的手段。”
“崔季舒過去一直都不曾前來,這就是所謂的大族風格了,一人在主公這里,那就一定要有一個人在對面。”
“他為什么會忽然前來此處呢?還是在我們剛剛獲得北地的時候?”
“他是被朝中這些人給臨時請過來的,目的就是來跟臣打擂。”
“主公,我敲打魏收等人,是為了繼續保持主人與客人的地位,并不想讓平城變成第二個鄴城。”
祖珽說的很是誠懇。
但是對這個人的話,向來只能相信七八成,不能全部相信。
劉桃子點點頭,也不知他相信了多少。
他開口說道:“祖公這番主人與客人的說法,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祖公既然都說出來了,那想來也就沒有什么可以急躁的了,現在再說一說偽周的事情吧。”
祖珽的臉色此刻也變得平靜,他再次想了想宇文邕的這件事,在拋開了崔季舒這些瑣碎的國內事后,他的思緒也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主公,宇文邕乃是大敵。”
“不過,宇文護先前的一敗,并非是換個君王就可以抹平的。”
“宇文邕就是再雄才武略,想要平定好國內的事情,只怕也不容易,何況宇文護死在他的手里,偽周各地的很多人都是宇文護所提拔上來的,想要完全消除這些影響,恢復國力,前來討伐,最快也得有個五六年才成。”
“這五六年的時日,足夠我們拿下南邊的土地,完成整合。”
“到時候,以雙方的國力來說,宇文邕也未必就能興起什么風浪來。”
劉桃子點著頭,“我覺得你這個想法比方才那個好了許多,吸納宇文護麾下?宇文護麾下,都是些什么樣的人你沒見過,我卻見了不少。”
“我當初決定聽你的,不是因為魏收等人跟著上書。”
“只是我覺得戰勝敵人,還是需要本身足夠強大。”
“齊地本就是天下最富裕最肥沃的地區,便只是河北之地,用心經營,都能為天下先,何以懼之?”
祖珽低下頭來,“臣受教。”
劉桃子緩緩站起身來,領著祖珽來到了墻邊。
在墻壁之上,掛著一張巨大的輿圖。
輿圖之上,所顯示的正是當下劉桃子的勢力范圍。
“我所委任的十位刺史,還算出色,沒有辜負我的期待。”
“春種雖然耽誤了許多,但是各地斬獲不少,明年,定然會有極大的變化。”
“地方上的事情,我不必再操心了,現在最該做的事情有三個。”
“中正考核,軍府,以及南邊的那些商賈。”
“考核的事情,我準備交給去病來負責。”
祖珽笑了起來,“主公英明!!!”
祖珽之所以如此開心,是因為在北地準備推行科舉制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對這件事格外的上心,這些上心的自然就是祖珽口中的那些客人。
這些‘客人們’在大齊的時候就長期把持著官員提拔系統。
各地的中正基本都是大族出身,而后參與考核的士子,也必須要得到中正點名才能參與。
九品中正制證明了這種選拔官員的制度有多爛之后,有識之士對其進行了改革,覺得應該增加考核的部分,加強考核的內容,不能只靠著家族出身來舉薦當官。
于是乎,北方就出現了這種披著科舉外皮的中正制。
你說他是中正,他有考試,你說他是科舉,他需要有人舉薦。
庶民出身的士人想要參與考核,那就是異想天開,舉薦名額有限,考試名額有限,簡而言之,去你的吧。
在這方面,南邊的解決方式就先進很多,在梁朝的時候,正式打破了這種需要舉薦才能考試的陋習,不限制身份,只要不是罪人之后,都能參與進來,挑選人才。
很少有人知道,后來隋朝的科舉制,用的還是北齊這一套,參與科舉的士子還是需要有人舉薦
從舉孝廉到中正,再到初期的科舉制,官員選拔還是牢牢把持在這些大族門閥的手里,關于這一點,只要翻開史書,看到那一連串的崔,盧,楊,鄭,張,王等姓的大臣就知道了。
在得知祖珽準備打破出身限制后,這些客人們都踴躍的表示,自己愿意負責這件事。
祖珽是絕對不相信他們的,他們想負責這件事,只怕最后還是會變成不限制出身的大族子弟們聚會!
此刻聽到劉桃子說準備讓路去病來擔任,祖珽心里頓時就知道穩了!!
劉桃子看向了他,看到了他眼里的喜悅。
“你也覺得對?”
“對!太對了!”
祖珽說道:“路去病雖然也是出身大族,但是他的宗族并不龐大,況且他本人也沒有那些大族的一貫作風,他來操辦這件事,最穩妥不妥,不過,朝中許多人,可能都會上奏,希望幫助他來做這件事,主公可萬萬不能相信他們的鬼話!路去病很年輕不是這些老頭們的對手。”
“這些老頭,有無數個辦法來毀掉我們的新政,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一個都不要插手!”
劉桃子輕輕點頭。
“這第二件事,軍府我準備,親自來做。”
祖珽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他急忙說道:“主公,這件事臣其實”
“不必多說了。”
“軍府的事情相當復雜,涉及到行臺與地方,州郡與軍府,刺史與將軍,糧草,軍械,軍官還是由我親自來做較好。”
祖珽急忙行禮說道:“主公英明!臣愿意協助主公!”
“不必,這最后一件事,得由你來辦。”
祖珽皺起了眉頭,“貿易?”
劉桃子勢力長期都生活在窮苦潦倒的情況下,缺糧,缺糧,還是缺糧。
邊塞貧瘠,縱然近些年氣候回暖,糧產提升,也做不到養活那么多的人口。
而新得的土地,剛剛經歷了破壞,才到手,也不可能短時間內反哺廟堂。
各地都需要投入,抄家滅族倒是拿到了不少東西,但是這些東西也就夠對地方進行投入的,行臺沒有讓他們將糧食運過來,因此廟堂的糧食儲備始終還是不達標的。
過去,劉桃子便主動聯系婁睿等人,從河水以南來購買糧食,甚至一度跟陳人有了間接貿易關系。
劉桃子說道:“自從我們得到完整北地之后,南邊前來運糧的車隊和船隊就越來越少了。”
“而當下行臺有太多要做的事情,若是手里沒有糧食,什么都做不成。”
祖珽沉吟了片刻,“主公的意思是?”
“貿易同樣重要,我希望你能重啟過去的貿易,南北各取所需,民間的貿易也不能就此中斷。”
“很多人都勸我,他們說不該讓你來負責這種事,說你一旦接手,定然會出問題。”
劉桃子緩緩看向祖珽。
“祖公,會是如他們說說的那樣嗎?”
祖珽的臉色漸漸變得肅穆,眼神冷冽,“絕對不會。”
“那我就將這件事交給你來負責了,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自己拿定主意,若是想要地方相助,可以走行臺,我會讓行臺全力相助。”
“唯!!”
祖珽行了大禮。
當祖珽走出大將軍府的時候,心里莫名的有些沉重,這種沉重跟他聽說偽周變故之后的沉重并不相同。
剛剛走出大將軍府,祖珽就險些與面前之人撞上。
而出現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崔季舒。
果然,崔季舒看到他,當即就露出了祖珽想象之中的那種得意的笑容。
“祖君,多日不見,身體無恙否?”
祖珽平靜的看著他:“我聽聞,公在南邊擔任刺史的時候,常常與南人做生意。”
“不知可有認識的南人大商?”
崔季舒眉頭一皺,“我不知祖公在說什么。”
“沒有便算了。”
祖珽說了一句,迅速消失在了遠處。
崔季舒皺著眉頭。
這廝怎么看起來有些不同了呢?
ps:出為齊州刺史,坐遣人渡淮互市,亦有贓賄事,為御史所劾,會赦不問。——《北齊書·崔季舒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