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左右,布魯諾市下了一場短暫的秋雨。
赫斯塔仍在街上閑逛,她沒有撐傘,也沒有找地方避雨。這樣的細雨對她而言沒有多少影響,尤其在此時此刻,她渴望迎向一場幕天席地的暴風雨。
清晨六點,赫斯塔濕淋淋地出現在了艾娃·摩根的住處。
等到她意識到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艾娃的院子已經出現在了她的左手邊。
這是一間獨棟的別墅,前院和后院都有一處花園,兩米高的灌木叢作為屏障,擋住了過路人的視線,但在樹叢偶然的間隙里,赫斯塔能看見一些院子里的細節,比如花園,石板路,一些已經在院子里工作的女孩。
她走到正門口,在黑色的鐵柵門上掛著一塊金色的門牌:
世襲榮譽公民艾娃·摩根宅
她按下門鈴,不一會兒,一個梳著兩條粗麻花辮的年輕姑娘出現在門后。
“……您是?”
“優萊卡·德蒙。”赫斯塔望著她,“摩根女士曾說她愿意為我提供一些幫助,所以我——”
“哦,我知道您,快請進。”
年輕姑娘很快打開了門,將赫斯塔迎了進來。
“艾娃和我們說起過,這兩天可能會有一位叫優萊卡的小姐來拜訪,不過現在還有其他訪客,您介意先去玻璃房等等嗎?”
“沒問題。”
跟隨著這位年輕姑娘,赫斯塔穿過了宅邸的前院。
在這個濕潤的早晨,艾娃的院子里彌散著草木的清新氣味。一些昨夜凋落的木芙蓉已經落在草地上,深紅色的花瓣凝著露水,枝頭則有更多被青綠色花萼緊緊裹著的花苞,即將在霜侵露凌的晚秋漸次開放。
進屋的時候,赫斯塔看了一眼門邊的雨傘架,四把沾水的長柄傘整齊地歸置在那里。
年輕姑娘將赫斯塔引到玻璃房,它大約有十平米左右,位于別墅的側面。這里三面墻和屋頂都是玻璃,墻邊放了許多龜背竹和吊蘭,當中擺著一處秋千椅和小圓桌。
由于屋內氣溫和暖,玻璃內側起了一層蒙蒙的水霧,赫斯塔在秋千椅上坐下以后,基本看不清外頭的模樣,只有無盡的綠影在朦朧的窗外隨風輕動。
年輕姑娘很快端來面包、黃油、一杯咖啡和一些小餅干——她走到廚房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忘記問赫斯塔需要多少分量,想了想就直接給這個大個子端上了三人份的,沒想到赫斯塔很快就全都吃完了。
理論上的三人份,實際上應該夠四個人吃。
“天……”年輕姑娘眨了眨眼睛,“……您,您還需要嗎?”
“不用了。”赫斯塔回答,“有水嗎?”
“有的……不過沒有冰水,只有熱水了,可以嗎?”
“那太好了,謝謝。”
飲下兩杯熱水以后,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胃似乎正在緩慢地撐開,一陣困意隨之浮升。
她打開了手邊的窗,讓外面凜冽清澈的寒風吹進這個房間。
外頭又開始下雨了,雨水打在赫斯塔頭頂的玻璃上,淅淅瀝瀝,卻讓這個小小的房間變得更加安靜。
赫斯塔靠著椅背,閉上眼睛。
七點一刻,她聽見外面傳來一些腳步聲,她轉身側目,見好幾人正從大樓梯下來,他們有男有女,上衣口袋上別滿了金屬筆殼,正不約而同地披上大衣朝門口走去。
赫斯塔看著他們一邊低聲交談,一邊走過了客廳。
不多時,先前梳著兩個粗麻花的女孩又來了,她的腳步總是非常活潑,赫斯塔已經能輕易地辨識。
沿著樓梯往上,赫斯塔漸漸感受到屬于這棟樓自身的風格——如果有誰從空中俯瞰艾娃的居所,會發現它是一個等臂十字,中心的部分是一樓的客廳,上方是一個弧形的穹頂。
從高處向下看,赫斯塔能夠更加明顯地感受到暗藏在陳設之中的秩序。這里無處不在的對稱勾勒出一條看不見但又無比清晰的軸線,屋子的主人理性而克制地摒棄了一切無意義的裝飾和花紋,讓屋內的一切掛畫、沙發、桌椅……都保持著相當和諧的主從關系。
她被帶到艾娃的書房前,然后獨自推門走了進去,艾娃就坐在她巨大的辦公桌前。
盡管赫斯塔已經進屋,但艾娃并沒有抬頭,她正握著一支羽毛筆,在一張寬大的白紙上書寫著什么。
在她手邊放著一杯清水,一些冰塊浮在上面。
艾娃今天穿著一件鼠灰色的長睡袍,鼻梁上戴著一架金絲邊的金屬圓框眼鏡,即便是坐著,她的腰與背依舊挺得筆直。她一語不發,目光始終追隨著自己的筆尖,非常嚴肅。
這一幕讓赫斯塔陡然想起了莫利。
在艾娃的辦公桌前放著一把木椅,除此之外,書房里再沒有其他能落座的地方。
赫斯塔既沒有與艾娃打招呼,也沒有坐去那把木椅,她步履輕緩地沿著墻參觀起了艾娃的書架——上面有一些照片引起了赫斯塔的興趣。
她首先看見了一張有著栗色長發的少女半身像,少女身披斗篷,手中握著一支黑色的手杖,她的眼睛沒有直望鏡頭,而是以一種冷峻的姿態看向了鏡頭的斜上方。
這種類型的照片赫斯塔也有一張,那是她秘密從基地畢業的那年,基地為她拍攝留念的。
在這張照片的右下角,有三行流暢的小字:
艾娃·摩根
十七歲畢業留念
赫斯塔怔了怔,她記得拉維特太太就是這一年出生的,這引起了她的驚奇——拉維特太太竟比艾娃足足小了十七歲。
赫斯塔凝視著這張照片中艾娃緊握的手杖,上面的花紋讓她感覺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她試圖回想,卻怎么也想不起。
可當赫斯塔的視線看向另一張照片時,她瞬間回憶起了這把手杖的來歷:這是千葉小姐的手杖,每當她需要更換義肢的時候,就會帶上它。
那張喚醒赫斯塔記憶的照片,是千葉小姐和艾娃的合影。
在看見這張照片的瞬間,赫斯塔就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千葉非常青澀,她身型單薄,身高還不到艾娃的肩膀。
拍照的時間應該在初秋,千葉穿著基地的深綠色體能服與中褲,與艾娃一同站在預備役公寓后的那條林蔭道上。
千葉的整條右臂和左腿這時已經空了,她盯著鏡頭,表情帶著明顯的抗拒和警惕。
而那把在上一張照片中屬于艾娃的手杖,此時已經握在了千葉手里。
赫斯塔看了一眼拍攝時間——
這是12歲的千葉和56歲的艾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