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欽對謝玉琰提及的小報很好奇,在一旁追問。
“嫂嫂說的小報是什么?”
幾十年后,小報在大梁已是很常見了,京中現在應當也有了雛形,只不過……尚未傳開罷了。
“從前有轅門抄,如今有邸報,不過不是人人都能看得的,而且上面所寫,都是朝廷大事,只在官員、士人之間傳看。我說的小報,上面所記都是坊間、市井上的奇事,以及大家關心的各類消息。不過,但凡寫在小報上的,都要經由查問、確定是否屬實,方能采用。”
“這是劉訟師寫小報的初衷,但我覺得,一張小報上,不能只寫斷案、判案,還要寫些別的。”
楊欽明白了:“所以嫂嫂向劉訟師提及了先生?”
謝玉琰點頭,看向窗外:“童先生四處游歷,見到的、聽到的比尋常人多,請教他最為合適。不過,劉訟師這陣子恐怕不得空,你先向童先生透露一二,也好讓先生心中有個計較。”
楊欽覺得“小報”這主意是真的好,那些街頭巷尾傳的消息,根本不能聽。茶樓里說書人,說的好一些,不過也經不得推敲,時間久了,大家也都將信將疑,若是能有這樣個小報出來,想要知曉最近大名府內外都有啥事,買份小報就都清楚了。
楊欽喜歡跟嫂嫂說話,肚子里還有許多事想問,不過……不能讓師兄們餓肚子,他還是先將餅子送過去。
張氏也來催促:“熱水也煮好了,快些過去喚人……與他們說,晚些時候,我在灶房做些肉粥和小菜,現在墊墊饑即可。”
楊欽將手上的餅子都塞嘴里,與母親和嫂嫂告退,拎著小竹筐蹦蹦跳跳地跑了,那歡喜的模樣,似是恨不得在地上翻幾個跟頭才好。
張氏見了哭笑不得:“真是愈發皮了。”不過這才是他這般年紀該有的模樣。
端了熱水給謝玉琰,張氏道:“別費神了,歇一會兒,外面有什么事,我再來喚你。”
謝玉琰拿起一本賬目,那是她安插下去的郎婦交上來的,她讓郎婦們在賬目上尋差錯,以便更快的掌握這些事務,至于在這其中,她們還能發現些什么,全憑她們自己的本事。
眼睛剛落在賬目上,謝玉琰就感覺到了張氏的遲疑。
謝玉琰開口問道:“娘是有話要說?”
張氏就像得到了鼓舞,抿了抿嘴道:“之前與謝氏結親的時候,二房那邊就透露過,說那謝氏不一般。”
“今日我又聽到些閑言碎語,說……謝家可能與開封謝氏有關系,是開封謝氏的旁支族人。”
張氏說到這里,想起謝玉琰記不得從前的事了,忙解釋:“我說的開封謝氏,那是世家大族,祖上出過宰輔,現在的掌家人好似掌管樞密院,總之……不好惹。”
張氏是提醒她不要小看謝氏。
謝玉琰微微一笑:“母親放心吧,我知曉這些。”
沒有誰比她更熟悉開封謝家了,因為她在那里長大,跟著祖母學掌管中饋事務,處處為族中謀算。
正因為謝氏祖上出過宰輔,又有人任樞密使,所以后代子孫,盼著能將兩個權柄都攥在手心,他們謂之:權相。
就算謝氏不與她為難,她也要找到他們,前世兵敗的那筆賬,她還沒與他們算清楚。
當年種種,那些人和事,都藏在她心中。那沒有守住的國門,臨陣退縮的官員、將領,那些前世沒來得及砍的人頭……
子孫犯錯,祖宗之過。溯本求源,尋到他們的根基,一把拔除,讓他們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這才算是了結。
所以她與王鶴春說的沒錯,她與他們是同路人,至少在很長一段日子里都如此,至于往后如何,要看她這條船有多大,他們能不能下的去。
張氏離開之后,屋子里沒有了旁人,謝玉琰腿上一沉,貍奴跳了上來。
“玉塵。”謝玉琰下意識地喊了一句。
貍奴立即回應,那聲音格外溫軟。
“看來你更喜歡玉塵這個名字。”她的名字中也有一個“玉”字,所以才會給那只小貍奴取這個名字。
“好似愈發喜歡你了,”謝玉琰給貍奴瘙癢,“既然如此,你便一直在這里,不必再回去了。”
這貍奴是從哪里來的,她與王鶴春都清楚,既然都已經明著搶過了,往后她也不必客氣,誰叫貍奴不想回家呢?
……
陰暗的大牢中,牙婆跪在地上,垂著頭,只敢盯著眼前那雙靴面瞧。
獄卒許久沒來提審她了,尤其是最近又有不少人被關進來,連謝家那管事也在其中,該抓的人都抓了,她只要等著被押送去縣衙,聽候判罰就是,沒想到那位官爺又來向她問話。讓她將當日接到謝娘子“尸身”的經過說個清清楚楚。
“我是真的仔細看了,沒有任何氣息,身子都是涼的,”牙婆顫聲道,“我真不是故意要害人……我哪里有那個膽子?”
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那焦大如何說?”
牙婆忙道:“說……途中沒看住,讓那小娘子墜了車,撞到了頭,否則但凡有一口氣,也不至于賣這個價錢。”
“當時我也覺得,那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隨便賣去哪里,都能得幾十貫錢,那焦大定不是有意為之,這才敢買了這尸身,不過尸身入城過檢,都是謝家安排的。”
王晏道:“謝娘子的衣衫是你給換的?”
牙婆應聲:“這樣的活計,謝家人哪里肯做,都是老身做的。”
王晏接著問:“這么說,你與那尸身在一起許久?”
牙婆點頭。
“就沒看出人還活著?”
聲音中帶了幾分威勢,牙婆嚇了一跳,差點癱坐在地。
“真的沒有……”牙婆快哭出來,“我還覺得稀奇,怎么這般了人還能活了,我瞧過那么多,都沒遇過這種事,只要想到這個,便夜夜不得安睡。”
頭頂上的聲音許久沒再響起,牙婆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想要看一看情形,借著光就瞧見了一張肅穆的面孔,嚇得她三魂七魄跑了一半。
“不是什么稀奇,”王晏道,“分明是你沒仔細探明。”
官老爺都這樣說,牙婆哪里敢分辯,只得道:“是,都是老婆子太過貪心,差點害了一條性命。”
往后她可不敢再為自己開脫,說這樣的話。
看到那身影離開大牢,腳步聲漸行漸遠,牙婆整個人脫力癱在了地上。
王晏踏上臺階,一步步走出大牢。
天色已經黑了,只有小廝提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多年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的難題,好似慢慢松動了。
他原本以為,就像“文正公”一樣,她說的那些話,需要他花許多時間慢慢去印證,這樣他才能弄清楚,當年那一遭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
現在他卻覺得……或許不需要了。
王晏微微瞇起眼睛,將塵封在腦海多年的那一幕重新回想。
“你去前面探路,我就在這里等你。”
她穿著鵝黃色衣裙,仰著臉,一雙清澈的眼眸中滿是懇摯。
他沒有半點懷疑,轉身就走入了迷霧,可當他再回來時,卻早就沒了她的身影。
他心急如焚,一直覺得她遇到了什么事,走出林子后,一直讓家中人在附近尋找。不但沒有找到她,也沒找到他們相遇時,見到的木屋和亭閣。
好像是他做了個夢,根本沒有她,更沒有那些景致。
現在謝玉琰出現了。
他那只從不理人的貍奴卻愿意跟在她身邊。
如果他當日確實是“遇仙”,那仙人會不會再次出現?不以她的本來面目,而是換一個身份,換一張臉?
他曾多次想過,那時年少思量的不夠周全,許多事都忽略了,經過了十多年,若是再遇見必定不能放過。
現在,有一點點線索他都會緊握不放。
謝玉琰,只要她別跑……
王晏深吸一口氣,胸口格外舒暢,現在看看幾日后,她能做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