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官道上,云羊坐于馬上等待著,解煩衛從孟津大營趕過來,只需要一個時辰,皎兔持王令旗牌,應當沒人敢抗命不遵。
他身后十余名密諜駐馬而立,沉默不語。
這些密諜身著黑衣,如河流中堅固的礁石,官道上的人流如河水,撞見他們便從兩旁繞開了。
密諜司與主刑司的赫赫兇名,不是老百姓敢招惹的。
此時,遠處傳來馬蹄聲響,由遠及近,響若奔雷。
卻見皎兔一襲黑衣一馬當先,五百名解煩衛緊跟其后,揚起漫天的塵土。
解煩衛身披蓑衣,頭戴斗笠,長刀橫跨在腰后馬鞍上,口鼻間系著黑布巾,肅殺如龍。
“好好好,整個大營都拉來了!”云羊輕笑著策馬迎去,笑聲中有著勝券在握的欣喜。
待到雙方匯合,云羊卻黑了臉。
他皺眉看向人群中的林朝青:“林指揮使,你怎么也來了?”
林朝青沉聲道:“本座乃主刑司指揮使,你們無故調動解煩衛,我自然要來問詢。我需要知道,你們調解煩衛做什么?王令旗牌雖然好用,但用不好的話,后果也很嚴重。”
云羊驅馬來到林朝青面前,雙方不過兩尺距離,針鋒相對:“此事已稟明內相,王令旗牌在手,無需告知你等。而且,我需提防你們當中有人勾結外敵,萬一走漏了消息,你擔待不起。”
林朝青環顧四周,斗笠下的目光如刀子般,從密諜們身上割過:“那蒙面的小子呢?這是他的決定?”
“什么意思?”云羊皺眉:“我密諜司何須一個小小的鷂隼來做決定?”
林朝青輕呵了一聲:“這次若闖彌天大禍,可沒有人幫你們力挽狂瀾了。走罷,我且看看你們打算做什么。”
“哈哈,林朝青,待我和皎兔此次立了大功,你就羨慕吧!”云羊一夾馬肚,領著五百騎直奔北邙山。
一路上,林朝青看著他們奔襲的方向,越看越心驚,直到他隱約看見遠處山上的陵園,忍不住出聲問道:“你們要去劉家祖墳?!”
云羊朗聲大笑起來:“我與皎兔探得,劉老太爺陵墓內只有一具空棺。劉家前些日子還奏請陛下給劉老太爺追封,如今已犯下欺君之罪!現在,所有人不得離開,否則一律當泄密處理!”
五百騎奔上北邙山,劉家祖墳里那一百多名守陵護衛攔住去路,門前擺著長長的木拒馬。
有人對云羊高聲喝罵:“這是我劉家祖墳,歷任閣老安眠在此,還有十二道御賜忠孝牌坊,你們怎么敢擅闖此地?”
云羊卻根本不理,只爆喝一聲:“隨我馬踏北邙山,立功就在此時!擋路者格殺勿論!”
他當先一騎沖出,縱馬一躍竟是連木拒馬都跨了過去。
劉家鎮守者中,一人騰躍而起,凌空之間揮刀便斬。
然而云羊身后林朝青長刀出鞘,只隨手將刀鞘一擲,便見那刀鞘如梭如電,將劉家豢養的武夫凌空擊翻。
解煩衛一個接一個縱馬越過,騎兵來回沖撞,將劉家人殺得人仰馬翻。
這層防線在解煩衛面前,便如一層紙似的,輕松捅破。
轉眼間,云羊已殺到劉老太爺陵墓前,他指著面前的石門說道:“解煩衛,破墓,開棺,驗尸!”
然而就在此時,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云羊大人,你可知做下此事后會有什么后果?”
云羊看去,卻見劉明顯依然披麻戴孝,緩緩從人群中排眾而出。
他身后跟著十余人虎視眈眈,只等一聲號令便要動手殺人。
皎兔低聲道:“是劉家豢養的行官。”
“再厲害的行官,一個人也破不了軍陣,除非那幾位過來!”云羊卻不管那么多:“劉明顯,你家老太爺分明沒死,可以將你身上這孝衣摘了!來人,破墓!”
劉明顯怒喝一聲:“我看誰敢?!”
“由不得你!”
解煩衛乃內廷精銳,他們只懂聽從命令,至于你是洛城通判還是京城通判,都不重要。
下一刻,解煩衛們躍下馬來,提刀掩殺而至,竟是將劉家人徹底沖散,來到劉老太爺陵墓前!
皎兔奪過身旁密諜司的長刀,冷聲道:“讓開!”
那解煩衛的隊伍整齊劃一為她讓開一條通道出來,容她拖刀前行至陵墓前,一刀劈下!
轟隆一聲。
一刀下去,那石砌的陵墓竟一分為二坍塌下來,露出里面的那尊棺槨來。
云羊大步上前,立于棺槨前冷笑道:“劉明顯,我看你還如何嘴硬!”
說罷,他奮力掀開棺槨!
世界寂靜,所有正在廝殺之人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怔怔的看了過去……真的開棺了!
人人都說,入棺之后不可見天,不可落地,不然魂魄將在天地間游蕩,永世不得超生!
可劉老太爺入閣主政十數年,死后卻被人掀了棺蓋!
云羊道:“劉明顯,你還有何話說?”
一旁皎兔看向棺木內,卻驚詫道:“怎么回事?!”
云羊轉頭看去,瞬時呆住,他赫然看見劉老太爺就安安靜靜的躺在那棺槨之中。
劉明顯頓時痛哭起來,攤倒在地上:“爺爺,孫兒不孝,竟讓閹黨行此大禍!孫兒不孝啊,孫兒該死!”
云羊怔怔看向皎兔:“你不是說……”
皎兔也怔住:“那日探查時,里面確實沒人!”
云羊后退一步。
怎么會?
明明棺中應該沒人的,劉老太爺明明應該活著的,怎么就出現在棺內了!
怎么會?!
劉明顯哭紅著眼睛看向林朝青,猙獰道:“林朝青,你們主刑司就是這么做事的?任由密諜司迫害功臣!?”
林朝青面色鐵青看著云羊與皎兔:“這就是你們要做的事?來人,將他們二人拿下押往京城聽候發落!”
云羊突然抬手:“慢著!”
說著,他便要去摸劉老太爺的身子,可還沒等他摸到,劉明顯身后一人暴起突至,將他一腳踹了出去:“還想擾老太爺安寧,找死!”
此人實力,竟是比先前表現出來的強了許多!
皎兔見云羊吃虧,提刀殺來。
劉明顯身后竟再起一人迎上,雙方于棺槨前一觸即分,這次竟是皎兔倒飛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
皎兔再爬起時,怒然抬手,當即要割破眉心大開殺戒。
然而卻聽云羊喊道:“皎兔,不要!不可暴露你修行門徑!”
皎兔冷冷看向云羊:“未必打不過,殺出去,隱姓埋名。”
“五百騎解煩衛在這呢,打不過的,”云羊搖搖頭,頹然道:“就算隱姓埋名,哪里還有容身之所,回京吧,去見內相。”
林朝青翻身上馬:“將他們二人押走!”
劉明顯紅著眼睛咬牙切齒道:“就這么走了?我要這兩人給我爺爺陪葬!”
林朝青冷呵一聲:“我司禮監的事情,何時輪到你做主?內相會給你一個公道,但內相不開口,誰也動不了他們。”
說著,林朝青押著云羊與皎兔二人離開。
云羊在北邙山的山路上,怔然眺望著洛城:來時他們手持王令旗牌,是風光無量的密諜司十二生肖,走時卻已成了階下囚。
這次闖的禍太大了,恐怕連內相都遮不住。
云羊看向身邊解煩衛,不耐煩道:“不用一直抓著我,我跑不了,退一邊去,讓我倆說說話。”
解煩衛們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懾于對方的兇名,默默退開幾步,只前后包夾著往山下走去。
皎兔見狀,湊到云羊身邊低聲問道:“到底怎么回事,劉家是不是提前得到消息,知道我們會開棺驗尸?可這劉老太爺也不能說死就死吧,難道我那天看錯了……等等,難道是陳跡向劉家傳遞了消息?”
云羊忽然皺眉,他下意識打量四周,想看看陳跡在不在。
他總覺得,那位小學徒就在陰影里注視著自己。
云羊知道自己不會死,內相還需要他殺人,可若是這次真是陳跡所為,等他再回到密諜司時,恐怕真要被人騎在頭上了。
他有些許遲疑:“陳跡并不知道我們今日要開棺驗尸,若他連這個都能猜到,那也太厲害了些。”
“他確實很厲害啊,”皎兔坦然道。
云羊不愿承認自己非但沒能借刀殺人,反而還被對方坑得鋃鐺入獄:“他此時應該自顧不暇才對,靜妃喪子之后又失去了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子,已經有些失去理智了,必然報復他。”
皎兔被押解著,語氣倒是又輕松起來,她壓低聲音:“是誰走漏消息暫且不提,我們得找個人去尋陳跡,讓他想辦法救我們!給他錢!”
云羊沉默片刻:“可我們現在被林朝青看著,上哪找人去!”
“也是……”
云羊忽然說道:“我在劉家安插了內線,也許我很快就能知道是誰傳遞的消息了。”
待兩人被解煩衛押解下山,劉明顯止住了哭聲,他面色平靜的從棺槨旁站起身來,擦干了眼淚,語氣平靜道:“查一下,是誰給我們傳遞的消息?”
“說是屋內突然多了一封信,守衛都沒注意到是誰將信放進去的。”
劉明顯皺起眉頭:“竟有人可以悄無聲息的進入內宅?我養的那些高手都是干什么吃的,你們什么時候才能給我招攬點真正的高手?”
周圍鴉雀無聲,無人敢應。
劉明顯深吸口氣道:“竟有大行官躲在我們不知道暗處,還能私潛我內宅,不好查也得查!”
……
……
陳跡慢悠悠走在長長的街上,走在屋檐之下的陰影里。人流在他身旁川流不息,他仿佛與這世界并無關系。
秋葉落下鋪滿街道,一片蕭索。
這不是陳跡想象中的洛城,要比他想象中更殘酷一些,你不殺人,人就殺你。
曾經他初來乍到,每做一件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做錯了什么事,說錯了什么話。
而如今,他已經學會如何和這個世界打交道了。
雖然沒有光鮮亮麗的人生,但是沒關系。
烏云從他懷里鉆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來:“陳跡,那邊有烤雞,給我買只烤雞。”
陳跡笑道:“行,今天你又立大功,想吃什么都可以,睡我頭上也很合理。”
這時,他們身后傳來嬉鬧聲,陳跡轉頭看去,赫然看見數十人騎著高頭大馬,歡天喜地的從陽光里行來。
有人高呼道:“是世子回來了!世子和兩位郡主從東林書院回來了!”
卻見一年輕男子身披白色貂裘坐于馬上,那位曾經夜里劈過林朝青斗笠的梁狗兒,正一副諂媚模樣為他牽著韁繩,梁貓兒則抱著那柄長刀,一臉苦悶的跟在后面。
五六名女子騎著白馬跟在后面,竊竊私語,時不時笑出聲來。
當這隊人馬走近,陳跡忽然看到人群后有兩人策馬而來,竟是自己陳家那兩位嫡兄。
兩人策馬與世子并行,其中一人笑著調侃道:“世子,我與弟弟前幾日便回到洛城了,你比我們還早些離開書院,怎得今天才回來,又去哪里玩了?”
世子大笑:“回洛城便要被老爺子看管著,當然是晚些回來比較好!”
烏云在他懷里悄悄問道:“陳跡,他們是誰?”
“不重要。”
說話間,眾人從他所在的屋檐旁路過,沒有人往他這里多看一眼。
午時絢爛的光芒照在他們的白馬和錦袍上,意氣風發,陽光正好。
而陳跡站在屋檐下的陰影,陰影里只有少年與貓。
……
……
第一卷,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