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學問,若無人點破時,你千辛萬苦也未必能知道是什么,可一旦點破,它又無甚稀奇:例如火藥配方。
就以最簡便的口訣“一硝二磺三木炭,加點白糖大伊萬”,土硝、硫磺、木炭,以這個時代十六兩一斤的銅秤來配,便是16:2:3的配比。
加白糖是為了增加燃燒時的氣體產量,這個火藥配比在密閉空間里爆炸,堪比室內微型核彈,恐怕云羊、司曹這樣的行官也扛不住。
硫磺,醫館就有。
木炭,也好制作。
所謂土硝,學名硝酸鉀,其實就是土墻墻皮上的墻霜,古代人制作煙花爆竹時,便是“挖墻根”得來的土硝。
如今洛城還有極多磚土混建的房屋,陳跡印象里墻霜到處都是。
景朝軍情司千辛萬苦尋覓的火器秘方,與其去找劉家,倒還不如找陳跡!
即便是各式各樣的前膛銃圖紙,對陳跡來說又有何難?前膛銃由前膛、藥室和尾銎構成。小到手銃,大到城門炮銃,陳跡都略通一二……
但最關鍵的還是,陳跡來這里之后,每每遇見云羊、皎兔、司曹這樣的人物,都處處受制于人,只因為他沒有反抗的能力。
可現在他有了。
下一刻,有人打斷陳跡的思索:“敢問三位,可有何作品?怎么不說話了。”
劉曲星和佘登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畢竟人家這是文會,自己什么作品也沒有就來蹭吃蹭喝,確實不妥。
然而陳跡突然展顏笑道:“我們只是拿了王府給醫館的請柬來蹭吃蹭喝,并不擅長此道,所以各位盡興,我們告辭了。佘師兄、劉師兄,聽醫館對面飯鋪伙計小張哥說,隔壁政和街上有家穆新齋刀削面做得極好,我請你們吃。”
說罷,他轉身離去,并未有難堪神色,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必為了面子逞強。
大家術業有專攻,你懂藝術,我也懂藝術……我的藝術,說不定還能送走你的藝術。
陳問宗、陳問孝看著陳跡的背影恬淡自得,與朋友說笑間,似乎完全沒有受文會影響,也沒將剛剛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忽然覺得陳跡并不是在說氣話,而是真的沒有想過回到陳家。
可陳家那高大光鮮的門楣,難道不是人人都向往的嗎,怎會有人主動割舍呢?
席間,白鯉郡主看向世子:“哥,是你邀請他來的嗎?”
“不是啊,”世子搖搖頭:“我也不記得給醫館送過請柬……不過不重要!”
白鯉郡主思索片刻,竟突然起身:“這里沒意思,我出去走走!”
世子看著妹妹的背影欲言又止:“你……”
……
……
回去路上。
“佘師兄,為何替我出頭?”陳跡好奇道。
佘登科走在路上,高壯的身影卻因為低著頭,顯得不那么魁梧了,他低聲道:“昨日差點害了你,對不起,我當時昏了頭。咱們兩年的交情,被我給毀了,我真該死。”
陳跡又問:“你當時只是為了救春華一命嗎?”
“也有私心,春華說這件事情如果做成,她就去求靜妃將她許配給我,往后我倆安心過日子。”
劉曲星譏諷道:“春華說什么你都信,你家那么窮,她能舍了王府的榮華富貴跟你?”
佘登科反駁道:“她不是那種人……陳跡,這件事能不能別給我哥和我爹說,他們知道了肯定打死我。”
“放心,不會的,”陳跡笑道。
一旁的劉曲星有些懊惱:“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我也真是不爭氣,都文曲星下凡了,怎么就讀不懂那些經義呢。現在出門自我介紹,都有點不好意思提自己的名字了。”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便是寧朝讀書人最大的夢想。
可這不是陳跡的夢想。
他的夢想是什么?他曾經的夢想是做外交武官,可寧朝與景朝都不值得他賣命,于是他現在也就沒了夢想。
沒有想守護的人,沒有想守護的地方,只能勉強自保,被這時代的洪流推著走。
今天,火藥與劍種這兩個詞,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當這兩樣東西放上天平,也許代表命運的天平,就會向他傾斜了。
正思索著,身后有人喊道:“陳跡!”
陳跡回頭看去,卻見白鯉郡主追了上來,對方還是一副英姿颯爽的打扮,不變的是白衣與紅墜。
不過,她今日頭頂扎著銀絲云髻,云髻之下則是一圈珠子瓔珞,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
陳跡疑惑道:“郡主有事嗎?”
白鯉也不說緣由,只是大手一揮:“走,請你們去政和街吃飯,就吃你說的那個刀削面!”
說罷,白鯉背著雙手在前面帶路,腳步一踮一踮的得意洋洋,陳跡看去,只覺得對方像一只自由的羚羊。
師兄弟三人相視一眼,陳跡忽然說道:“你們先去,我回醫館喊一下梁貓兒……”
兩刻鐘后,刀削面館里,白鯉郡主胳膊放在桌面上撐著下巴,目瞪口呆的看著梁貓兒面前摞著高高的碗碟:“五碗、六碗、七碗……陳跡,你也太不是東西了!”
陳跡則笑著看向梁貓兒:“今晚吃飽了,明早可就不要吃這么多了哦。”
梁貓兒小心翼翼的看向白鯉:“郡主……我是不是太能吃了?”
陳跡嚴肅說道:“郡主俠義心腸,大家都是江湖兒女,怎會嫌你吃得多?”
“沒事沒事,一碗面才幾個錢!”白鯉苦著小臉掏出荷包來:“不過你也太能吃了……難怪昨夜大家都在喝酒,只有你在旁邊悶頭狂吃。”
梁貓兒尷尬解釋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從小就能吃,我哥十歲的時候我三歲,結果我吃得比他還多。”
白鯉不再計較此事,既然請客嘛,那就大大方方的請。
她將飯錢結了之后,轉頭看向陳跡好奇道:“先前他們在文會上那么說你,你怎么也不生氣啊?”
“沒什么好生氣的。”
“那我幫你說話了,以后能不能不收我過路費?”
“不行。”
白鯉生氣了:“以后再也不幫你說話了,就讓他們把你罵臭!”
陳跡笑道:“他們想怎么說都行,但時間會證明一切。”
一旁劉曲星忽然說道:“陳跡,其實你會寫詩,我見過。”
“嗯?”陳跡愣了一下。
劉曲星低聲說道:“我見在你半夜偷偷學習的時候,在藥方背面做摘抄,于是就趁你睡覺的時候偷偷拿來看你摘抄了什么,結果看到了半句詩。”
白鯉疑惑:“寫的什么?”
“人行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白鯉只覺得這半句詩念出來,她宛如獨自走在皚皚雪山中,黃昏籠罩,格外孤獨。
那一天陳跡從黃昏中醒來,街上人來人往,自己卻沒有等到家人,夜里隨手寫下一句潦草的詩,卻被劉曲星看到了。
白鯉緩緩看向陳跡:“這是你……”
還未等她說話,后面探出個腦袋驚詫道:“陳跡,這是你的詩嗎?你既然會寫,剛剛文會上為何不說?”
陳跡也怔住了,卻見世子與小和尚就在身后,這位文會的主角,竟不知何時也偷偷跑了出來,這么草率的嗎!?
而且有些奇怪,這世界沒有這句詩嗎?明明重陽節的典故都一模一樣。
他不動聲色的厚著臉皮回應道:“這半句偶得,想要全詩卻是沒有。另外,我也無意此道,詩書不是我的志向。”
世子憋了半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搓著手笑道:“那個……你不是想賺錢嗎,這半句詩能不能賣給我啊?”
陳跡:啊?
世子解釋道:“在東林書院這三年,可把我憋死了,那些文人一天一首詩,看見荷花寫一首,看見月色又寫一首,我卻連個屁都沒有。我知道好些個文人在背后說我是草包世子來著,就一直想寫首詩震震他們,但實在寫不出來……要不這樣,你這半句夠厲害,十兩銀子賣給我,我有了面子,你有了銀子,如何?”
“成交!”
寫詩沒必要,但賣半句詩的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