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婷笑吟吟地走入亭子,她依舊穿著和在李三江家時一樣的衣服,樸素寬松方便干活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會所后廚里不懂規矩閑逛出來的廚娘。
“我聽人說,小遠來了?”
柳玉梅朝著西南角微微抬頭,劉婷順著望去,石料長椅上,男孩女孩挨著坐在一起。那個位置,左側是荷花池,右側能居高望山城,可謂是個賞景的絕佳處。
男孩正在很投入地講著什么。
女孩側著身子,雙手托著自己的下顎,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認真聽著。
每當男孩笑時,女孩也會跟著嘴角上揚,當男孩講到激動處雙手不自覺張開時,女孩也會輕晃著頭以做配合。
在過去的日常生活中,男孩給劉婷的感覺,是外表可愛生動,骨子里卻透著一股子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沉穩,他會和同齡人一起玩,可明眼人依舊能瞧出一種疏離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包容。
現在,他居然也像是村里小男孩一樣,往草垛上一坐,興致勃勃地講述:“我給你講個秘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哦,我跟你說昨天.
至于自家阿璃,哪有點過去的模樣,不,事實是在男孩來這里之前,她依舊清冷,可當男孩一過來,她就像是個正常的不諳世事的小妹妹,對院里哥哥講的故事總是那么好奇與崇拜。
劉婷感慨道:“我們阿璃和小遠,真是意外地能玩到一起呢。”“呵,孩子嘛,都這樣。”
劉婷只是捂嘴輕笑,沒敢故意挑刺問:哪家孩子能像這倆孩子一樣?
她是清楚老夫人心里那份執拗的,但這并不妨礙她懷著些許瞧樂子的心態,看老夫人能嘴硬強撐到什么時候。
“我先前過來時,看見前廳那邊有個女人在鬧,是丁老二家小兒子,剛離了正室,要扶外頭懷著身子的上位,今兒個算是正式進門見人。”
柳玉梅問道:“他丁老二倒也愿意去見?”
“本是不愿的,但架不住小兒子苦哀,拗不過,就點頭了。”
“那這丁家,怕是沒多少年的好光景了。丁老大在時,還能勉強撐個規矩,現在丁老大不在了,這偌大的架子,怕是也離倒不遠了。唉,真是笑話,居然連寵妾滅妻的事兒都能明晃晃地擺上臺面了。
“瞧您這話說的,時代畢竟不同了嘛。”
“是,時代是不同了,但有些道理是不變的,不能一邊既享著老派的好處還嚷嚷著要新派的自由。人吶,腿長腿短的問題不大,可要是兩條腿想分開走,那必然是要栽跟頭的。”
“丁老二跟我透了口風,希望您能賞個面兒,吃一碗小輩們敬奉的茶。”“吃茶?”
柳玉梅笑了笑,指了指那邊已經聊完天已經開始隔空下棋的男孩女孩:“把倆孩子叫來,該吃晚飯了。”
劉婷轉過身,站在亭子邊緣對著那頭喊道:“吃晚飯啦!”
李追遠直接“投子”認輸,牽著女孩的手站起身。
離家多日,在劉姨的這一聲呼喊里,男孩仿佛聽見了鄉愁。
穿過荷花池,再沿著曲徑走入一座露天石門,里頭一座座石臺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盆栽,都被修剪設計得精致有韻,應是有專人定期打理。
一路上,劉姨都在主動給李追遠介紹,像是景區參觀。
走到尾端,見兩處臺階,一個朝上一個向下,丁老二領著一眾兒子,正快步從上頭走下來。
他大哥原有一子一女,但都走得比老人早,因此丁家很早就是二房支起了。
丁老二有五個兒子,分別是由三個媽生的,夫人之間的年齡差距很大,也就導致兒子之間的差距更大,丁老二的長孫,都比他的幼子大兩歲。
距離柳玉梅越近,丁老二臉上的笑容就越盛,近乎可以稱得上是諂媚,同時他的身子也躬得越低。“少奶奶。”
這一聲稱呼與柳玉梅的年紀,確實不是那么合適。但李追遠聽出來了,丁家,應該是以前秦家一系的。
就像是去一對夫妻家,若是和男方親,就稱呼女方嫂子,若是和女方親,就稱呼男方姐夫。
“少奶奶久不出門,難得出來露個面,我就領著家里小的們,給少奶奶您見見,還請上屋入座,讓小的們給少奶奶奉茶。”二代男丁都跟著靠前,站成一排,臉上也都是掛著討好的笑容。
至于女眷們,則都留在臺階上面,也是站成一排,其余的都打扮得體雙手合置于身前,就那最末端的,一頭波浪卷加厚艷的妝,左手提著包右手還吊著一串珠鏈。
她是“鶴立雞群”的,但這些得體的雞在柳玉梅眼里,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能教卻不教,能提點卻默不作聲,明擺著在見外客時想讓她出丑。
私宅里再怎么斗那都屬正常,把里頭的破事兒擱外面擺著曬,只能說這個家里的規矩,已經爛透了。“不必了,盡是歪瓜裂棗,沒什么好見的。”
這話,是真的絲毫沒給面子。在場很多人,面色都變了。
丁老二和他的長子,二人都流露出惶恐。
其余兒子,則是面露不滿,尤其那個年歲最小的,更是張開嘴似乎想要叫罵,卻被身邊的大哥一把手往后拽了一下。
上方站著的女人們也都紛紛胸口起伏,仗著距離遠,嘴里小聲地開始碎碎念,波浪卷自以為找到了融入嫂子們的好機會,馬上揚聲道:
“喲,我當是哪家的姑奶奶呢,當真是好大的派頭呀,到這兒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還蹬鼻子上臉吶!”“噗通!”
丁老二嚇得跪了下來。
長子也跪了,就是慢了點,畢竟沒自家老子跪得熟練。
余下幾個兒子見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也紛紛跟上,連那個先前表現得最不忿的小兒子,這會兒也終于緩過神來,一起跪下
后頭剛剛發聲的波浪卷,張著嘴巴,卻發不出聲了,她意識到,自己捅大簍子了。
丁老二馬上對小兒子恨恨道:“告訴那個賤人,她這輩子,都甭想進我丁家的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別想姓丁!”小兒子聽到這話,竟不敢再反駁。
丁老二又抬起頭,向上看去:“少奶奶,我...”“你家的破事,我沒興趣,還是去拜祭你哥吧。”
柳玉梅繞過身前跪著的一眾人,順著臺階向下走去,自始至終,她看都沒看波浪卷一眼。夏日的蟬確實叫得讓人心煩,可誰有那個功夫真的去細翻到底是哪只蟬在叫?
下方有個比較寬闊的平臺,前廳擺著幾張圓桌,一眾老人坐著,每個老人身后還都站著一個。
越是靠近主位的老人,身后跟著的人就越年輕,明顯是孫子輩的,有兩個坐空位左右的,身后站著的居然是孫子孫女,年歲和阿璃差不多大。
越是坐下面的老人身后帶著的,年紀往往也越大,有些個明顯是兒子輩的,頭上都已出現了白發。
秦柳兩家祖籍在江面上,但真要細算起來,山城本就是他們老家之一,眼下這里的人,也都是山城地界昔日的兩家”親朋”。
柳玉梅一過來,眾人紛紛起身,各自丟下拐杖,推開身后年輕人的攙扶。
有右臂前傾行老禮的,有拇指豎起行門禮的,也有和剛剛丁老二那般直接就跪下的,各式各樣的禮數,代表著過去各自不同的江湖身份和位置。
就連那稱呼,也分為兩種:
“見過少奶奶。”
“見過大小姐。”
柳玉梅站定,受了他們的禮。
然后揮了揮手,面露微笑道:“都啥年代了,還行這老派的東西,不時興了,早不時興了。”
眾人間言,臉上紛紛配合著露出笑容。
有些老人,還特意回頭看一眼自己帶來的晚輩,頗有一種孩童般炫耀的感覺。
這老禮,他們也早就不用了,一是確實不時興了,二則是平日里各自在家宅里,還真碰不上能讓他們行禮的人。
可這一拜下來,還真有種憶往昔歲月的感覺,仿佛自己等人一下子又都年輕了幾十歲。
帶小孫子小孫女來的那兩個老人先后發言道:“大小姐,我這把老骨頭,也就只有在給您見禮時,才覺得還有點用。
“少奶奶,論拍馬屁功夫,我是服這老狗的。”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柳玉梅左手搭在阿璃肩上,身子卻靠向李追遠,指了指那兩位老人,介紹道:
“這位叫甄木柏,那位叫蘇文洛。”
柳玉梅就只介紹了這兩個,顯然,其余的都沒資格讓她單獨介紹出名字,
李追遠面露笑容,微鞠躬:“甄爺爺好。”,再微鞠躬,“蘇爺爺好。”,最后,再面向所有老人深鞠躬,“諸位爺爺們好。”
老人們紛紛出聲熱情回應,一邊各種夸贊聲響起一邊各自在心里嘀咕,這男孩子是誰?
他們都曉得,旁邊那個女孩子,才是秦柳倆家僅存的血脈,難道這男孩是少奶奶(大小姐)特意帶在身邊培養的童養夫?只是,在場的老人都是能和江里王八比歲數的年紀,自然瞧得出來,這孩子身上流露出的那種不卑不亢的氣質。
衣冠容易,氣質難改。
什么是能被教出來的,什么是真發自內心的從容,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其實,就連柳玉梅都挺意外于男孩的反應。
她之所以叫男孩來喊人,也是因為阿璃還不能說話。
站在背后的劉婷,默默看著這一幕,她很想知道自己這位敬重的主母,能嘴硬到什么時候。
這種見面場合,就是人脈的交接,也是人情的傳遞。
這哪里是未來記名弟子所能享受的待遇?
“我去拜拜姓丁的老東西。”
柳玉梅穿過前廳向后廳走去,老人們紛紛跟在后面隨同。
后廳擺著靈堂,因柳玉梅的到來,又被特意維護清理過,明明已經走了月余了,看起來像是昨兒個剛走正在辦著喪事。
這時,丁老二帶著長子,從側廊快步跑來。
丁老二跪在蒲團上,準備回禮,其長子親自取香遞來。
結合先前行禮時的諸位老人反應,李追遠猜測,丁家早年應該屬于秦家的仆家。柳玉梅下榻丁家,那是進仆人家,身為仆家,自然就得跪主人。
雖是舊習,可依舊有老人還是認這個。
當然,他們認這個的原因肯定不是因為尊重“傳統習俗”。
李追遠不禁有些疑惑,現如今的秦柳家,人丁凋零至此,還有什么能讓這幫老人繼續心甘情愿低頭撿起舊習的?柳玉梅燃了香,插入香爐。
后退兩步,看向身前的蒲團
丁老二馬上叩首道:“少奶奶,不可,我哥可受不起您的禮。”身后不少老人也出言勸說,這不符規矩
柳玉梅也沒執意要行禮,而是看向李追遠:“小遠,本該是阿璃代我的,你就辛苦一下,代一下阿璃。丁老大當年也是個漢子,連奶奶我,也得高看他一眼的。”
“嗯。”
李追遠上前,開始拜祭。
說實話,這套流程,就算李三江這種老白事來了,都遠遠沒男孩做得專業。
沒辦法,一個是地方習俗派,一個是資深考究派,男孩那么多的書,也不是白看的。
祭拜結束后,丁老二開始回禮,只見其左手大拇指豎起,右手攥住,向上升騰,再于面前交叉橫錯,最后雙臂下擺。這是門禮
柳玉梅剛準備開口,說小遠不懂這些。
卻見男孩右手小拇指下豎,左手攥住,向下魚躍,再接曲臂于胸前,三頷首接禮。周圍一眾老人,都目露欣賞與追憶。
柳玉梅當即目露疑惑,誰教他的?
其實,《秦氏觀蛟法》上,開篇就有記載,這套動作是秦家門內禮,但源自于最早的觀測風水氣象的動作,其他行業里,也有相似的不借用器具只用手勢配合視線測距和測方位的操作。
丁老二行下禮,蟒走游;李追遠行上禮,蛟守門。
男孩自然知道自己做出來后,會被柳玉梅懷疑,他是故意的,自己已經被海河大學提前錄取了,阿璃也恢復得越來越好,一些事情,也早晚會攤牌。
《秦氏觀蛟法》和《柳氏望氣訣》的進階理解認知方法,他以后肯定會告訴柳玉梅丁老二淚流滿臉,至少在這一刻,他不是裝的,的確是真情流露。
因為這一幕,讓他想起當年,跟著自家大哥,向秦家幾位爺見禮的情景,那時自己還小,大哥也正年輕。
不善于治家同時還容易被小兒子軟磨親情所左右的家主,本就有點糊涂,而這樣的人骨子里,還是感性與敏感居多。這時,身后站著的甄木柏和蘇文洛,同時看向另一位老者,他姓盛,先前落座于尾,原是柳氏仆家。
盛老頭不自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后扭頭看向身側的兒子,對他指了指:“去吧。”其子頭發已半白,這會兒走出人群,對著李追遠開始行柳氏門禮
李追遠留意到,柳玉梅的眼睛已經微瞇,很顯然,老人家生氣了。
當獅子被試探時,無論獅子做出怎樣的反應,在外人眼里,獅子都已經虛弱了。
這就是江湖,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哪怕明面上恭恭敬敬,但私底下依舊暗流涌動。那倆老人,就是想試探柳玉梅給男孩安排的定位到底是什么,這才迫使盛家人出頭。
柳玉梅轉怒為笑:“小遠,愣著作甚,回禮。”
雖然不知道男孩哪里學的秦家門禮,但柳玉梅相信,他既然會秦家的,沒理由不會柳家的。見柳奶奶發話了,李追遠也就對這位白發男子行上位禮。
禮畢的那一刻,甄木柏和蘇文洛都下意識地挺起了后背,他們身后的其余老人,也都默默凝神,重新審視起這個男孩。沒錯了,能當眾行秦柳兩家門禮,那少奶奶(大小姐),就是有意想讓他以后來繼承秦柳兩家的門楣了。
丁老二這時躬身湊了過來,小聲詢問:“少奶奶,是否可以入席了。”柳玉梅點了點頭
眾人入座,主位的那個空位,自然是柳玉梅來坐。老一輩坐兩桌,年輕一輩坐另兩桌。
李追遠原本想陪著阿璃去單獨吃飯的,卻被劉姨走來示意他也上桌,她則將阿璃牽走。
看在阿璃的面子上,李追遠只能代責坐上去,他也是主座,兩側是姓甄和姓蘇的同齡人,其余人年紀都比他們仨大得多。席面很熱鬧,桌子之間離得很近,互相說著話也互相聽著話。
老一輩那桌說話確實很講藝術,小輩這里則在模仿藝術。
李追遠聽出來了,他們在拐著彎地故意套著自己的話,想知道自己更多的信息,身側的這一男一女,都是一口一個的“追遠哥哥”親切地叫著,但套得最細致。
這倆,是早慧的,自以為拿捏住了這個同齡的男孩,套出話后,還不自覺地勾了勾嘴角,強忍著不流露出自鳴得意的神情。問的都是些生活瑣碎,李追遠大大方方地將自己過去的生活細節說了出來。
他這邊說著,隔壁桌老家伙們此刻都在豎起耳朵聽著。可這越聽就越心驚,膽兒都開始跟著跳起來。
童言無忌,男孩所說的生活細節,哪能是京里一般孩子所能接觸到的?
大家心里不由泛起猜測,目光交流確認他人所想,少奶奶(大小姐),該不會真為自己孫女求來一樁大人物聯姻了吧?
柳玉梅其實也在聽著隔壁桌的話,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么多細節,但她是知道男孩的腦子到底有多聰明的,說不定是男孩故意在戲耍他們,倒是有趣。
三杯酒,慢喝下肚,柳玉梅將酒杯倒扣她陪這三杯,已是給出極大面子了。
將杯子倒扣,意思也很明確,酒已盡興,話已說完。
這不禁讓在座的所有人面面相覷,他們來之前,其實都各自準備好了“禮單”,都是自家的產業分割,柳玉梅若想頂起秦柳兩家的門楣重新出山,他們必須得割肉。
但柳玉梅這態度,分明是不提正事了,也就是壓根沒想收禮的意思。可不用割肉了,在座的老人們,卻全都因此感到惶恐。
他們不信柳玉梅是專程來祭拜丁老大的,畢竟丁老大都下葬一個多月了。可又不是來再立樁子的...總不可能特意找個理由就是來山城走一趟吧?柳玉梅起身,喊了聲:“小遠。”
“來了,奶奶。”李追遠也起身跟過去。
一老一少剛離桌,老人們再次紛紛行禮,甄木柏和蘇文洛兩個,這次干脆直接跪下來了一段膝行。我們只是按照老法子在做事,您就算生氣了也別直接掀桌子呀。
“少奶奶..”“大小姐..”
柳玉梅冰冷的眸光一掃,即刻止住了他們所有人的話頭。
緊接著,她指了指桌上自己倒扣的酒杯。
隨后,她就牽著男孩的手,向外走去。
留下的一眾老人們,則都神情驚恐不定,有懊悔的,有低喙的,有指著丁老二罵招待不周的,也有含沙射影甄木柏和蘇文洛的。
晚幸們,只能在周圍站著看著,他們中大多數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家家主如此不堪狼狽的一面,仿佛得罪了那個女人就像是將頭頂的天給捅破了個窟窿。
李追遠跟著柳玉梅在走,對方似乎沒想徑直回屋,而是在外頭沿著山崖邊的木質欄桿,散著心。
良久,柳玉梅才停下腳步,目光眺望向下方山城的萬家燈火。
“臭小子,今兒的表現不錯,是個能擺出來充體面的好架子。”
“因為有柳奶奶您揮腰。”
其實,在京里時,雖然北奶奶和李蘭之間的婆娘關系并不好,但北奶奶確實喜歡自己,一有機會就會帶著自己出門去見那些老戰友。
“呵,我哪里能給你撲腰哦,奶奶我自己的腰,早就不行了。”
“可他們確實很怕您。
“他們可不是在怕我。
“那他們是害怕秦家和柳家?”
“東屋的那些牌位,你不是見過么,人都快死絕了,就剩我這孤兒寡母了,哪里還有什么秦家柳家?”
這也是李追遠所疑惑的地方,在學完《秦氏觀蛟法》和《柳氏望氣訣》后,李追遠毫不懷疑曾經的秦柳兩家絕對是江面上的超然地位。
可現如今本家人都不在了,哪可能你一個帶著孫女治病避世的老奶奶一出山,昔日的仆家和下屬,全都規規矩矩地再次納頭便拜?
這根本就不合理。
現實不是武俠小說,恩情義氣之所以能在江湖中備受追捧稱贊,也是因為這玩意兒在江湖里實在稀有,不去趁你病要你命,沒蜂擁而上把絕戶吃干抹凈,都能稱得上“仁義無雙”了
可偏偏,那幫人是真的在害怕,且柳奶奶,也是相當得有底氣。
柳玉梅伸手輕撫著男孩的頭,很平靜地說道:
“東屋的牌位,有一半,是當年跟著四爺打鬼子時立下的;還有一半,是過大江時立的。”
與阿璃一起吃過夜宵后,李追遠就被安排坐上車回酒店。
車行駛在江邊,男孩透過車窗看向夜幕下的江面,它現在很柔和。
酒店大堂門口下了車,正欲往里走時,卻看見薛亮亮正坐在花壇邊。
“小遠,你回來啦。”
“亮亮哥,你這是……”
“潤生和彬彬下午出去后,還沒回來,我抽不開身,怕你回來時沒人,現在好了,我們倆出去找找他們。”
“嗯。”
畢竟兩個大活人,而且還有潤生在,倒不用擔心他們會出什么意外。
說是找,其實也相當于在散步。
薛亮亮介紹著自己的新工作,他能在山城再待個兩天,然后就會去下面的萬州。
那里有個項目正處于勘探選址階段,他要去加入學習,同時,羅廷銳也吩咐他帶師弟一起去。
剛聽到“師弟”這個稱呼時,李追遠還有些不習慣,尤其是薛亮亮還把他形容成羅工的“關門弟子”。男孩知道,這是一個二選一,自己要是不能習慣有個“師父”,那就得去習慣枯燥乏味的大學生活。薛亮亮還很夸張地調侃:你看看你,在大學里還不能談戀愛。
李追遠也反問了一句:難道你的戀愛是在大學里談的?
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聊著,沒刻意奔著去找,卻也恰好碰到了正結伴回來的譚文彬和潤生,倆人都很興奮高興。
薛亮亮在馬路邊找了個燒烤攤,要了三瓶啤酒一瓶豆奶,四人邊吃邊聊,期間得知了譚文彬和潤生下午到現在究竟干了些什么。
二人下午離開酒店后,就在觀音橋附近閑逛,南通雖然也有市區,但人口比山城這邊差遠了,遠沒有這里熱鬧。等二人逛膩了時,天色也黑了,路邊攤上吃了些東西墊了墊肚子,跟攤主打聽了一下附近哪里好玩。
然后二人根據攤主的建議,來到了一棟大樓前,隔著老遠就聽到了臺球撞擊的聲音,譚文彬就提議要教潤生打臺球。進了樓,看見臺球室的招牌——午夜撞擊。
二人開了桌,玩著玩著,就瞅見不停有人進臺球廳后就上了二樓,而且打球時,還能聽到二樓樓梯處不斷傳來的歌聲。好奇心驅使之下,二人也就上去看了,門口有賣票的,不貴,買了兩張票進去后,里面人真多。
一大群男女在舞池里跳舞,并不是散開的,而是大家各自摟著自己的舞伴,不停往人堆里擠。
一曲結束時,燈還會亮一下,就有不繼續跳的出來,然后男的付錢給女的,女的站到外圈,男的則游走尋找,再去選擇心儀的舞伴。
下一曲開始時,燈就又黑了。
薛亮亮問他們進去跳了沒,倆人都是搖頭。
他們倆臉皮薄,不好意思,全場都坐在墻邊椅子上看著,期間除了門票錢外唯一的消費就是要了兩杯茶,還跟吧臺那邊續了兩瓶開水。
薛亮亮聽完后,笑彎了腰。
聊完后大家就回酒店休息,接下來兩天,薛亮亮帶著他們去逛了很多個山城景區游覽參觀,吃了火鍋、兔肉,還特意去坐了長江索道。
當江水在自己腳下翻涌時,李追遠感受到了一種神秘與震撼。
不過,這兩晚最讓四人覺得愉快的,還是每晚等單位下班后,薛亮亮都會去單位辦公樓下,托關系把一輛車給借出來,載著眾人在山城市區里兜風。
薛亮亮一邊開車一邊將手伸出窗外,到一處地方就指出一處未來規劃,說這里以后會建什么新橋,這里以后會進行怎樣的開發,以后的山城會變得如何如何繁華。
他應該是看過政府規劃資料的,但他說的東西里,也有不少是自己的“臆想”,他是真的把自己當作了城市未來的設計師。向朋友們分享自己的內心藍圖。
每當這個時候,薛亮亮身上似乎都有種很特殊的魅力,大家會很容易沉浸在他的“視角”里,眼前的靜物都在飛速快進,一座座大橋架起,一條條公路鋪開,一座座大樓拔地,整個城市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新月異”。
開車逛完后,薛亮亮把車還回單位時都會把油加滿。
離開山城前,四人去了解放碑,在附近又吃了一頓火鍋。
李追遠原本覺得自己是不喜吃辣的,包括譚文彬也是,但多吃了幾次后,卻又覺得上癮了,好像辣味只是山城火鍋的外表,它的內核是香。
去萬州的車也是單位派的,依舊是薛亮亮當司機自己開,區別在于,這次路途的加油費可以報銷了。
出了山城市區后,沿途的風光極為秀麗,就是路有點難開,而且目的地不在萬州城區,更在萬州下面,最后那段路因為昨夜下過雨,車輪陷進了爛泥坑中,好在有潤生在,將車直接推出后繼續開。
來到工作地點已是深夜,鎮招待所的條件雖說比較簡陋,但房間卻很寬敞。
李追遠推開窗,垂直的下方就是河,就算是南通那邊喜歡依河修房,但那都是平緩的小河,可沒有這么急湍的。喜歡釣魚的人,可以坐在屋里拋桿,然后一邊喝茶聽廣播一邊等魚上鉤。
薛亮亮下去后又上來,說會議還在開著,要不要一起去聽一聽,李追遠當然同意,和薛亮亮一起來到了位于招待所一樓的會議廳。
這里,桌子上、墻壁上,都掛滿了圖紙,一眾人正分成兩派,正進行著爭論,爭得那叫一個面紅耳赤,桌子都被連拍了好幾下,本就斑駁的桌面這下不知又掉落了多少紅漆。
中途,雙方帶頭人很默契地停了下來,喝水的喝水,吃東西的吃東西,但看樣子應該還沒結束,還得再吵一架才能回房睡覺,要不然這口氣沒舒得順,睡覺時會心里懊悔。
薛亮亮沒有參與爭論,只是坐旁邊認真聽著。李追遠則對這些圖紙感到好奇,不停觀察著。
雙方終于吵過癮了,決定各自都出一套方案,再交給上級去拍板選擇。
第二天一早,哨子聲就響起,隨后就是敲門聲,呼喊大家起床要繼續去實地。
薛亮亮是有身份的,李追遠雖然還沒入學卻也有半個身份,至于潤生和譚文彬,組里也是表示了歡迎,畢竟誰不喜歡多出兩個壯勞力。
這次出發時,除了器械外,還帶了帳篷與食物。
去往的方向正在修路,等坐車到了無法繼續前進的區域時,大家開始扛著東西徒步。不是太遠,但也不是太近,主要這路不太好走,得翻溪過溝還得爬好幾座小山坡。
這不禁讓李追遠感慨,在南通被當作寶一樣的狼山,擱真正的山區,也就是圖紙上標注了一串數字的小高地。到了地,先安營,架起火也就煮了些開水,然后大家吃的是餅干配罐頭。
隨后就開始了工作,李追遠三人跟著薛亮亮,來到一處坡地,開始測量。
男孩學東西很快,譚文彬則有一點吃力,但表現得依舊很積極,畢竟他是篤定未來也是這個專業的。天黑后就收隊歸營,帶隊的副組長馬一鳴組織進行數據匯總和臨時商討會議。
第二天則是對昨天的重復,依舊是四人小隊被派去一個點測數據,到中午時,四人暫時停下來,坐在一塊大石頭邊吃著東西邊歇息。
薛亮亮笑著對譚文彬說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譚文彬馬上搖頭重申著自己的決心。
“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無論是勘探設計階段還是施工階段,都是日復一日的枯燥重復,只有等項目真正建成的那天,才能像夢醒了一樣,體會到獨屬于我們的浪漫。”
下午,經過兩個半天摸索學習的李追遠,給薛亮亮表演了另一種浪漫。
他將風水觀測的方法融入了測量中,等薛亮亮繼續架著設備測算后,發現誤差居然在允許范圍內,一時間連他本人都有些無法判斷,到底是哪一組數據更準確。
只是,就真靠看風水的方法記錄數據,薛亮亮心里還是不踏實,可放著這個手段不用,又顯得自己有點傻,最后薛亮亮還是找到了好方法,先拿小遠的數據,然后再對其進行驗算校對,這樣既確保了數據準確性又節省了大量工序。
只可惜,這樣的方法注定無法推廣,只能方便自家小隊偷偷懶,其他小隊在另外位置,也幫不了忙,所以黃昏時,薛亮亮就帶著三人下溪捉魚。
其余人都是啦啦隊,就靠潤生一個猛子扎入深區里,然后將魚一條一條地甩上來。四人在溪邊就將魚處理好,天黑前回到營地,架起鍋,煮起了魚湯。
陸續有小隊回來,大家都笑著往這邊湊,雖然這會兒天氣還不算太冷,但辛苦一天后回來能吃上一頓鮮美熱乎的,那絕對是一種享受。
湯燉得奶白,三個大勺掛那兒,大家自己盛。
李追遠端起自己那碗,往里頭又額外加了一點胡椒倒了一點醋,然后捧著鐵盒小口小口地喝著。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快到大家回帳篷睡覺的時間了,可營地里的氛圍,卻變得焦躁起來,因為有一個小隊,到現在還沒回來。
馬一鳴已經親自去找過了,卻沒能發現,按理說,小隊散出去的位置距離營地并不遠,而且都配有照明設備,就算出了什么意外,把燈打開對著天上,老遠就能看見光柱
沒辦法,馬一鳴只能發動所有人一起去找。
涉過兩條溪,再在一道溝里穿過,爬上去,就是那支小隊測量任務點
此時,坡上坡下,到處是手電筒的探照以及呼喊聲,可偏偏這支三個人的小隊,現在不僅找不到人,居然連設備這些也沒能找到。
馬一鳴罵了一聲:“媽的,見了鬼了!”
要是在危險環境下,發生了意外那也就發生了,至少大家心里都能有個鋪墊與建設,可偏偏這地方,最大的危險系數不過是爬坡過溪時崴個腳。
這仨大活人,怎么就能說不見就不見了?
接下來,勘測隊被分為兩撥,一撥人沿著坡地往溪水上游找,另一撥人往下游找。
薛亮亮小隊被分到上游,跟其他幾個小隊往上搜索了一段距離后,又很默契地各自分開,憑燈光進行交流。“小遠,我來背你吧。”潤生說道。
“不用,潤生哥。”
“這人到底去哪兒了?”譚文彬很是不解,“他們這塊測量區域還不如我們,我們那兒還有深水區,他們這兒的溪流就剛夠沒過腳踝,又不可能被水沖走。”
潤生問道:“這里會不會有野獸?”
薛亮亮搖頭:“事先馬組長特意問詢過本地人,附近沒有什么野獸出沒,再說了,就算是野獸,也不可能一下子叼走三個成年男人,哪怕它選擇就地吃掉,也會留下大量痕跡。”
這時,遠處那頭傳來燈語。
薛亮亮揮手道:“走,去那邊看看。”附近的小隊,也都向燈語處集合。
到了地方后,在一塊大石頭下面,大家發現了一頂帽子和一支斷成兩截的登山杖,確認是失蹤小隊成員的東西。薛亮亮拿著手電筒仔細探照著,然后他側躺進了大石頭里,將自己的登山杖往下橫放,卡在了地面與石頭邊緣處。他馬上喊道:“看看那邊有沒有痕跡,仔細找找。”
“有,找到了,有一道白色的刮痕。”
薛亮亮查看完確認后,又重新蹲下來,手電筒照射在地上的小石頭上,還拿起了好幾塊正反面間了間。“再往前看一看,地上的中小石頭是否有被翻面的痕跡,看看顏色深淺以及腥臭味濃度。”
眾人立刻照做。
很快,不少人都匯報說有。
這一刻,大家都明白了其中意思,腦補出了一個相似的畫面,那就是有什么東西將一個隊員在地上拖拉著,經過這里時,這個隊員企圖用登山杖卡住大石頭和地面,但那東西力道很大,競硬生生把登山杖給扯斷了。
一個人當即問道:“什么人干的?”
薛亮亮搖頭:“不是人,人的話沒必要用蠻力。”
“這是什么東西?”又有人在附近有了新的發現,他在地上撿起了一塊半個巴掌大的光滑物,手電筒照射上去能透出點光,像是玻璃,但質感又不似。
大家依次傳閱著,沒能認出來是什么,等傳遞到李追遠手中時,男孩把這東西放鼻下嗅了嗅,又把它遞送到潤生面前,潤生會意,也低下頭聞了聞。
“小遠,有股子土腥味。”
“土腥味?”薛亮亮皺眉看向李追遠,“小遠,你能猜出這是什么嗎?”李追遠回答道:“可不可能是蛇鱗?”
這個猜測,有點恐怖了,要是這么大的一片是蛇鱗的話,那么那條蛇的身軀,得有多長多大?
周圍好幾個人發出了嗤笑聲,只覺得這孩子雖然腦子好能提前考上大學,但想象力還是過于豐富了
有人提議既然找到遺落的東西了,那就該繼續往前找,這一提議很快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贊同,大家紛紛沿著這片坡地繼續向上游前進。
李追遠伸手拉了拉薛亮亮的袖子:“亮亮哥,我覺得不該繼續往前走了,要走也得等天亮。”
薛亮亮無奈地嘆了口氣:“天亮前沒找到人的話,就得暫停作業去報警,請求警察和當地政府動員附近村民一起幫忙尋找了。而且,那三人剛失蹤不見,就算是遇到什么事情,這會兒也是黃金搜救時間段
最重要的是,小遠,這里都是老資格,我說話不管用。
這樣吧,潤生、彬彬,你們和小遠留在這里或者先回營地,你們不算營地正式成員。”
言外之意是,他薛亮亮還得繼續往前搜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同事失蹤,他沒理由不去營救,哪怕.....知道前方可能有危險。
“唉,一起去吧,讓大家多用手電筒照一照地面,看能不能再看見反光,發現這種鱗片。”“嗯,好吧。”
眾人又開始繼續往前搜索,越往上,左側的坡面就越陡峭,右側的水流也越深,大家伙只能在中間河灘平坦處行進。不過,雖然沒能再找到相似的鱗片,但在一個小凹坑內,發現了一只鞋,鞋子周圍還有鮮血痕跡。
這是第一次證實,失蹤的隊員里有人受傷了。前端有人喊道:“這里有個洞口。”
大家紛紛跑過去,果然,在左側坡面上,有一個二人高的洞口,手電筒向里照去時,很快就照到了石壁。
起初以為這這洞穴很淺,但當有人把手電筒向下方照去時,才發現洞穴中間處還有一個很大空洞,黑漆漆的。
黑洞邊緣尖銳的石刺上,似乎還掛著什么東西,只是面對這未知的洞穴,大家心里還是犯嘀咕,沒人敢第一個進去查看。
薛亮亮擠開前面的人,先進入了洞穴,他小心翼翼地來到地洞邊,伸手夠著了那塊東西,是一塊衣服上的布條,應該是胸口位置的,工作服,還殘留著一個姓名,寫的是“馮志高”,正是失蹤人員之一。
等薛亮亮把這東西帶出來時,大家聚集在一起查看著。“這么說,人在那下面?”
“怎么會跑那里去?”“什么東西干的?”
李追遠沒往前去湊看布條,而是站在洞口邊,耳朵輕顫,他聽到了地穴那里傳來的“呼呼”風聲,顯然地穴很深,里面有風嘯。
嗯?不對,還有其它聲音,什么摩擦聲?李追遠趴了下來,將耳朵貼在地面。
見到小遠這個舉動,潤生、譚文彬和薛亮亮也都悄悄靠了過來,他們都清楚男孩的聽力好。此時眾人的站位是:洞口—李追遠四人—眾探測員—河流。
摩擦聲,越來越清晰了,李追遠一邊聽著一邊抬眼向前方的地穴看去,好像下一刻就有什么東西要出來。當他正準備喊周圍的大家快跑遠離山洞時,卻又立刻發現了不對,這聲音,不是來自地穴,而是另一側。在河里,有東西在從河里向這里爬來,它來了!
李追遠馬上直起身,看向還在河灘那兒聚集在一起查看衣服和商討情況的一眾探測員們,在他們所有人的頭頂上方...
忽然亮起了兩盞紅色的大燈籠!
大家檢查一下賬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