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偷來夏日的片刻涼爽。
李追遠站在二樓水缸邊刷牙時,恰好看見身穿背心和運動短褲的譚文彬以高抬腿的姿勢跑下壩子,開始今早的晨跑。
這個習慣,譚文彬已經保持半年了。
人,真的是一種潛力無窮的動物。
擱一年前,譚文彬還是個偷媽媽錢買游戲機、課本里夾成人漫畫書、被窩里藏露骨雜志,喜歡耳后夾根煙假裝大人模樣的精神小伙。
現在,他是白天刻苦學習、晚上專心練功,把每天早上四十分鐘晨跑當作一種放空與享受的自律青年。
李追遠因為病情原因,有時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會產生些許恍惚和不真實,譚文彬要是能隔著鏡子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怕是只會嘴硬地說里頭這個應該是他爸年輕時行為不檢點在外留下的私生子,
順帶再補一句:
“瞧瞧這歪瓜裂棗的樣子,果然血統不純。”
洗完臉,回到房間。
阿璃正站在畫桌前畫畫。
女孩畫的是山水,山水中不僅有大氣象,還有大壩。
這一側墻壁上掛滿了畫,光是南通到上海的跨江大橋,就有四五個版本。
其中有一個版本,江上大橋車水馬龍,江下白家鎮鬼氣森森,堪稱現實與虛無的完美結合。
在畫桌的另一端是男孩的書桌,上頭全是專業書籍,下方更是有好幾口紙箱子,里面放的全是資料方案和設計圖紙。
這還只是手頭上的這些,很多已經看完研究完的,都被李追遠送去東屋充實阿璃的收藏箱了。
薛亮亮這半年來,基本就是羅工的秘書,而羅工正好這半年來一直處于跑項目階段,經常需要去各地出席論證會和匯報會。
每每來到南通附近時,薛亮亮都會以給師弟送學習資料的名義,從羅工那里抽出個一天半天的假。
譚文彬的傳呼機只用來接收兩個人的消息,一個是他老子譚云龍,一個就是薛亮亮。
亮亮哥每次都是呼一下譚文彬,然后就把東西放在長江邊,潤生得騎著三輪車大老遠地過去,把資料和設計圖運回來的同時,還得給他帶去一套干整的衣服。
就這樣,薛亮亮來南通的頻率越高,李追遠這里的資料也就越多。
除此之外,羅工還會不定時給李追遠郵來期刊雜志和一些相對而言規格較高卻又不涉及保密的資料文件。
同時,還會出題給男孩,讓他出自己的設計,方便起見,都是多個題目同時進行,再一齊郵寄給他,他再統一批閱回來做回復。
雙方真像是在較勁一樣,一個拼命地“吸收”,一個拼命地“揠苗助長”。
李追遠有理由懷疑,自己這里提前預習的“大學專業課”,已經有點超綱了。
再聰明的天才,想要在某一領域取得造詣,也逃不脫深耕的步驟,李追遠這半年來,確實是被“學習”這種事,分去了太多時間與精力。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桃樹林下面那位一日不死,自己在村兒里就一日無事可干。
現在但凡出個普通的正常溺亡漂子,潤生、譚文彬和陰萌他們都是搶著去撈,連太爺都當起了甩手掌柜。
至于那種能上岸會自己走的死倒,真的是許久都未曾見到了,要不是親身經歷過,都要懷疑這是不是以前自己精神失常時的臆想。
畫圖紙畫累了時,李追遠就會站起身,走向女孩的畫桌前,而女孩也會離開畫桌來到書桌前。
李追遠會拿起畫筆,用畫畫的方式來進行放松,阿璃則會翻看起那些設計圖紙。
女孩是能看懂的,否則她也畫不出來。
而且她似乎天生具備某種特殊的感應能力,能將冰冷的數據圖紙化作畫卷中動態的流水。
李追遠還以阿璃為原型創作了一幅畫,只是男孩到現在都無法畫出阿璃的正面,所以只取了背影。
畫中,女孩站在山巔,面前是洶涌的大河,身后下方是一眾古代百姓。
這種構圖,很適合出現在水葬的壁畫里。
這算是男孩在沉悶學習中的自娛自樂,然后第二天醒來時,這幅畫中,女孩的身邊又被添加了一個男孩背影。
倆人還手牽著手。
畫風一下子又變成了幼兒園圍墻畫。
其實,倆人到底還是小孩子,本質上和村里玩泥巴的同齡孩子沒什么區別,只是他們的泥巴看起來更高級那么一點。
《齊氏春秋》李追遠已經破譯完畢,這本書越往后破譯難度就越大,耗費時間也就越久,李追遠后來也是發現了,這本書應該是有個密碼本的。
要不然以自己的推演計算能力都得耗費這么大精力,正常齊家人不說想學了,單純為了看懂上頭的字都得苦心鉆研半生,這顯然不可能。
而密碼本應該是齊家人祖傳的某種基礎的東西,類似柳家人的《柳氏望氣訣》。
正因為缺失了這個東西,李追遠就只能采取最笨的方式硬啃破譯。
這本書本身就是一個機關萬花筒,破譯完后,里面記錄的是機關和空間要術,屬于齊家祖上安身立命的本事,哪怕是在族內也確實得保密,只能小規模傳播遞代,因為這涉及到不知多少陵寢的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必會遭受古代當權者的忌恨。
書是好書,但對于現在的李追遠而言,有點雞肋,他的專業是水利工程,也不用他來設計什么“安保”或者“防盜”,因為大型水利工程附近,都會有部隊。
相較于古代害怕盜墓賊團伙的入侵,現在需要擔心防衛的是來自空中的導彈。
不過現在是雞肋,以后肯定還是會有用處的,家屬院的老教授們幫自己破譯出了竹簡里的坐標,雖然有三處還模棱兩可,但大概位置都確定了。
從東北到云貴,從草原到戈壁,從十萬大山到千島之湖,從盆地到高原,以及江里河里甚至是海里。
地理坐標橫跨之大,讓李追遠對著地圖都感到不可思議,可生于春秋時期的面具男子哪怕變成死倒了依舊將這份竹簡隨身攜帶,那就必然有其秘密。
而且,竹簡坐標里,有一處,居然和《集安572人防工程調查報告》很接近,很大概率就是一處地方。
也就是說,羅工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也是竹簡記錄的九大坐標之一。
這不由讓李追遠懷疑,半年前在京里,李蘭給自己甩來的那三份文件,三份分別對應海里、集安以及豐都,是否也存在某種深意?
已徹底發病并自認為褪去人性的李蘭,卻依舊在繼續著她的工作,到底是懷揣著怎樣的一種目的?
李追遠很難代入她的思維,他也不敢去嘗試代入,但從側面來看,肯定有著更深層次的東西在吸引李蘭去追尋。
雷打不動,揭開每一天序幕的,還是劉姨:
“吃早飯啦!”
李追遠牽著阿璃的手下了樓,一樓客廳門側處掛著一個小黑板,本是拿來臨時記賬的,比如東家需要多少桌椅西家需要多少紙人,大部分時間都是閑置。
但自仨月前,李三江鄭重其事地把黑板用水仔細擦拭,拿起粉筆,在上頭很嚴肅地寫了——“壺百天”。
在被告知“壹”寫錯了后,太爺干脆擦了,改成“100天”,以后繼續以阿拉伯數字遞減。
這板子當然不是寫給他曾孫看的,畢竟曾孫已提前錄取,相關證明都被李三江供在了小隔間里的老子(孔子)像下。
李三江這是為壯壯寫的。
今天,黑板上是今天新寫上的數字“3”。
譚文彬晨跑回來了,在井口邊沖了澡換了身干凈衣服。
不得不說,哪怕撈尸人功夫他只練出了個強身健體,但那也是對比潤生這種怪胎。
他出身自警察世家,身體基因本就不錯,再加上刻苦鍛煉同時吃得還多,赤膊時可不再是白斬雞而是肉眼可見的精悍。
陰萌做棺材的手藝沒得說,睡里頭真的是冬暖夏涼。
每天晚上,譚文彬就和潤生睡棺材里,一口是李三江的一口是山大爺的。
之所以山大爺的壽材還被放在這里,是因為李三江擔心給他送家里去的話,山炮會輸了錢把壽材賣掉。
反正等山炮哪天蹬腿了,再讓潤生把棺材送過去,也來得及。
對此,潤生也深表同意。
“明兒怎么還會放假哩?”李三江有些不解地抽著煙,“眼瞅著都要高考了呀。”
譚文彬說道:“大爺,我們學校不是高考考點,我們得去考點學校,正好放兩天假讓大家準備準備,考前一天再集體去考點學校,住他們宿舍。”
李三江問道:“可以送飯不?”
“可以的,不住考點宿舍的話,還能回家呢。”
“那就行。”李三江抖了抖煙灰,“我讓婷侯那天準備好年糕和粽子,高考早上我給你送去。”
“嘿嘿。”譚文彬沒推辭,只是笑了笑。
“好好考!”李三江拍了拍壯壯的肩膀,“念書好,真的,念書好啊。”
“放心吧,大爺,我沒問題的,錄取通知書地址我填的你這兒,等大爺你看完了,我再拿家去給我爸媽看。”
“哈哈!”李三江開心地大笑起來,“壯壯不錯的,沒白吃大爺我這么多糧食。”
吃過早餐,潤生將三輪車騎了出來,李追遠和阿璃坐了上去。
學校今天要開高考最后一次動員大會,應校方要求,男孩今天得去露個面。
來到學校,校門口以及后頭教學樓上“熱烈祝賀我校李追遠同學獲得國家奧數競賽一等獎”的橫幅依舊嶄新,而且更久遠的“市獎”和“省獎”看起來也很鮮亮。
因為,學校是真的會定期換新橫幅。
“小遠,我和阿璃在附近等你。”潤生指了指遠處的小巷子。
“嗯。”李追遠應了一聲,然后看向依舊坐在三輪車上的阿璃,“待會兒我們去買東西,買完東西再去吃炸串。”
女孩點頭。
說是明天放假,但上午大會開完后,其實就是自習了,學生可以直接回家準備,譚文彬也會出來。
李追遠手里拿著一本魏正道走入學校,上學期他還會在月考期中考時回來考一下,這學期……還是他第一次跨入學校大門。
學校也不催他來上學或者考試,只是會通過譚文彬來旁敲側擊一下李追遠的“鼻息”。
男孩徑直走向校長辦公室,沿途吸引了不少老師跟隨,要是能天天瞅見那也就不稀奇了,可這是男孩拿到國奧賽后第一次出現。
孫晴應該是早有準備,她居然沒在自己教室里而是在這里等著。
見李追遠來了,她上前就牽起男孩的手,笑著說道:“讓班主任我看看,哎喲,好久不見,我們家追遠同學真的是長高了。”
班主任自稱是班主任,已經很違和了。那句對自己班里學生說“好久不見”,就更奇怪了。
但周圍的老師們投來的,都是嫉妒和羨慕的目光,倒沒人在意這語病。
換位思考,他們要是能白撿一個高考狀元班主任的頭銜,只會比孫晴更失態。
以后履歷里寫上這一條,看履歷的人誰知道你家狀元是壓根不來上課的。
孫晴領著李追遠來到校長辦公室,里頭閆老師蘇老師……也就是李追遠各科的老師都在。
辦公室里還架起了照相機。
接下來,李追遠就站在最中央位置,保持微笑,然后自己身后身側不停變換著各種排列組合。
拍完后,李追遠都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演技很好的他,這會兒都覺得有些發酸。
然后,吳新涵就帶著男孩來到了學校禮堂。
面朝下方的長桌,最中間的位置,是李追遠的,正副校長都只坐男孩兩側。
高三生們正在逐漸入場,李追遠留意到,他們中很多人身上都佩戴著明黃色的符紙,這是《追遠密卷》的幸運符。
男孩當初畫符失敗,苦思冥想這符能有什么用時,真的沒料到,還能有這種效果。
尤其是坐最前兩排的那一群男生,干脆將符紙展開貼在了自己腦門上,以求在此刻多汲取些神童氣運。
這一幕看起來,像是前面坐著兩排筆挺挺的死倒。
利益相關時,年輕人迷信起來,能讓老年人都覺得簡直太過封建迷信。
李追遠看見了坐在下頭對自己做鬼臉的譚文彬,然后周云云走了過來,坐譚文彬身側的男生很自覺地讓位。
校長和幾位老師代表開始講話。
不同于百日誓師大會那會兒,得鼓舞斗志,甚至還會花錢請校外的“演講專家”過來專門打雞血。
這次大會主打一個解壓,告訴學生高考并不是人生唯一路徑,同時各科老師也提點了一下考試時的注意點。
吳新涵扭頭小聲問男孩:“小遠,你要不要說兩句?”
李追遠做最后的發言,很簡略的一句笑話:
“大家記得解答題先寫‘解’。”
下方先是集體一愣,隨即集體哄笑,然后就是熱烈地掌聲,不少人揮舞著《追遠密卷》以及符紙。
大會結束,李追遠在吳新涵等一眾領導和老師的陪同下,走到校門口。
男孩能感受到來自周圍的傷感,因為大家很清楚,這次離開校園后,就很難再見了。
男孩挺感激學校對自己的優待,所以他在校門口的花圃邊停下腳步。
無視了牌子上寫著“禁止進入花圃”,男孩走了進去,在銀杏樹下彎腰撿起了幾片樹葉,夾在了書里。
這也是他今早特意帶著書進來的目的。
吳新涵摘下眼鏡,哭了。
任課老師們,也都紅了眼眶。
其余老師和領導,見校長哭了,也都默默配合擦起了眼角。
雖然,沒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也沒有那般強烈的表達,但卻算不上虛假。
因為眼淚有些時候落下,只是為了在人生的書本里留下些沾濕的痕跡,方便回味。
高三的教室,已經瘋了。
學生們撕起了卷子和本子,再將它們灑向樓下。
樓下的以及對面初中樓的學弟學妹們則趴在陽臺上看著高三學長學姐們犯病,有羨慕有憧憬。
老師們難得沒來維持秩序,學校打掃阿姨也樂得拿起麻袋開始裝取好去賣廢品。
譚文彬頭枕雙手,雙腳翹在書桌上,以半躺的姿勢看著周圍大喊大叫的同學。
要是沒遇到小遠哥,要是沒經歷半年前的那些事,現在應該還是左護法的他,應該是帶頭鬧得最歡的那個。
別人瘋鬧時好歹留有一點清醒,自己怕是會連教科書都得撕掉淪為最后兩天連個正經書都沒的看的二逼。
只是現在,他只覺得同學們真是好可愛,他能享受這種氛圍,卻懶得動彈去加入。
在小遠哥的幫助下,他幾次模擬考的成績都很穩定,均排在班級前列,對大后天的高考,也只當是一個注定要走的流程,沒什么好緊張的。
周云云坐在原李追遠的位置,周圍環境嘈雜喧鬧,所有人的聲音都被蓋過掩去。
女班長鼓起勇氣,在譚文彬耳邊說了聲:
“譚文彬,我喜歡你。”
譚文彬聽到了,他第一反應是想假裝沒聽到。
可一想這樣也不合適,他扭過頭看向周云云,女孩沒害羞沒避退,很是坦蕩。
譚文彬本能地想混不吝地伸手勾一勾班長下巴,再模仿一下高衙內聲調:
“來,妞,給爺笑一個。”
但最終,男孩還是只伸出一只手臂,以半擁抱的姿勢輕輕拍了拍班長的后背。
附近不少同學都看到了這一幕,卻沒人起哄,因為這太干凈了,干凈得像是提前進行同學告別。
“加油,我們一起考上好大學!”
沒答應也沒拒絕,不是承諾反倒更像是祝福。
周云云也大方地回以擁抱,二人鼻尖都短暫嗅到了對方身上的味道。
青春,說出來就沒有遺憾了。
隨即,譚文彬拿起書包,瀟灑地翻跳過書桌,先來到一處空桌前將盆栽收進書包里,緊接著邊喊邊叫地擠出人群。
放縱過后,難免有些情緒低落。
陪著小遠哥逛完小商品街坐下來吃炸串時,譚文彬拿著根簽子自顧自凌遲著盤里剩下的兩塊炸豆腐。
李追遠拿起一張紙,幫阿璃輕輕擦去嘴角的醬汁。
然后扭頭看向譚文彬,故意反問道:“跟班長表白被拒了?”
譚文彬:“嗯。”
潤生看了一眼彬彬,沒說什么,低頭咬了一口香后,繼續吃起雞肉串。
這家炸串攤本就在街角,他們的桌位也在最僻靜處,只有這里,阿璃才能安靜坐下吃點東西。
李追遠說道:“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選擇,別后悔就好。”
“沒后悔。”譚文彬喝了口汽水,打了個嗝兒,“小遠哥,我們的未來是汪洋大海里的死倒,只有這樣,才不辜負我辛苦練起來的肱二頭肌!”
李追遠目光落向譚文彬身側明顯過分被撐大的書包,里面裝著的,是一直擺在鄭海洋書桌上的盆栽。
有些事,彬彬從未忘記。
這也是李追遠最佩服譚文彬的地方,畢竟缺少感情的他,連親媽都能割離。
恰好這時,有幾個吹著口哨的家伙伸手壓住了隔壁桌上的兩個年輕學生,說自己最近手頭緊,借點錢花花。
譚文彬端起自己面前帶著醬汁的盤子,對著其中一人的腦袋直接扣了下去。
對方剛轉過身,譚文彬一腳就踹中對方心窩將對方踹翻在地,然后又接上一腳,對方被踢滾了出去。
這是針對死倒的招式,用在活人身上,力道更是可怕。
對方另外倆同伴見狀,紛紛找起身邊的家伙事,有個拿檸檬酸瓶子的有拿竹簽的。
潤生看向李追遠,李追遠一邊張嘴咬了一口阿璃遞過來的淀粉腸一邊點點頭。
潤生起身,走了過去。
譚文彬一邊飆著臟話一邊退到潤生身后。
不是害怕也不是覺得自己打不過,而是他馬上要考試了,可不能弄傷了手。
很快,幾個混混就被潤生揍翻在地,混混們不見先前想強要別人零花錢的囂張勁兒,反而嘴里吐著血沫子哭著喊著要報警察。
潤生用鞋尖清點著地上的牙齒,見數目不夠,就對著牙口最好的那位直接一腳踩下。
“噗!噗!”
等對方吐出牙后,潤生心里終于舒服了。
這時,不遠處,有一輛警用車開了過來,不是接警過來的,應該是正好有公務經過,瞧見了這邊的打架動靜。
譚文彬拎起自己的書包,輕輕拍了拍,然后當單肩包背起,吹了聲口哨后,用胳膊撞了撞潤生:
“快走,條子來了。”
潤生掃了一眼,回了句:“是恁爹。”
警車門打開,譚云龍走了下來,往這里走的途中,譚云龍摘下了警帽,然后對著譚文彬就是連續幾腳。
沒辦法,他剛坐車里跟同事指著前方說:“這是我兒子。”
然后哪怕隔著車窗,也能瞧見自己兒子那句“條子”的口型。
“哎喲,哎喲,哎喲!”
譚文彬不停閃躲,好在他老子也是有分寸,抬腳不高,只踹小腿,疼卻不礙事。
出完氣后,譚云龍問道:“怎么了?”
譚文彬:“收保護費的地痞子。”
“你把人打成這樣?”
“咱那是見義勇為,為共建和諧社會出一份力。”
那倆先前被壓迫要錢的學生本來都溜走了,見警察來了而且找上了譚文彬和潤生,生怕他們被誤會了,就馬上跑回來作證。
譚云龍說道:“晚上我和你媽去李大爺家里給你送糕粽,你媽把以前年輕時穿過的旗袍都翻出來了。”
“那件旗袍我媽現在還能穿上么?”
“我瞞著你媽提前拿出來找裁縫幫忙改大了。”
“行啊,譚隊。”
“再貧?”
“真沒貧,是慶幸您有這種手段,要不然就誕生不了我這個奇跡。”
“好好考試。”
高考考點在平潮中學,譚文彬提前一晚就去學校跟班上同學一起坐上學校組織的大巴車前往考點,晚上也是住在了對方臨時放假的低年級學生宿舍里。
大清早,譚文彬就跑到了校門口,這里聚集的家長很多,都是各自帶著早餐來的。
譚文彬一邊吃著年糕和粽子一邊嘟囔道:“大爺,你一大早就讓潤生騎三輪車送你來的?這挺遠的呢。”
“不是,吳校長開車來接小遠去考點,我就蹭了個車。”
“小遠呢?他吃了沒有?哦,不對,小遠不用吃這個。”
“哪能啊,早上就讓他吃了,好歹是個考試不是,而且人吳校長自己也帶了。”
“好了,我吃好了,大爺。”
“加油,壯壯,難題就跳過,把會做的都做了就是了,盡力就好……”
譚文彬耐心地聽著李三江的嘮叨,可李三江就聽人說了這么幾句,這臭小子居然沒擺手嫌嘮叨說“知道了別說了”,反倒把他給架了上去。
“好了,李大爺,我懂。”
譚文彬張開雙臂和李三江來了一記擁抱,然后轉身去找班主任。
李三江笑了笑,他最偏心的永遠是小遠侯,可小遠侯太懂事乖巧,在生活上反倒是壯壯最契合他的脾氣。
見壯壯走遠了,李三江又朝著他背影揮了揮手:
“好好考啊,孩子。”
別的班都是由班主任親自收放準考證,李追遠這里是由吳校長親自管控,下車時,文具袋和準考證等東西就都遞送到男孩手里。
上午第一科考的是語文,李追遠比往日多花費了一點時間,因為他得把字寫得漂亮些。
等考第二科的數學時,李追遠快速把卷子寫完,提前交卷前,他又嘗試代入給譚文彬出題的思路審閱了一下這份數學卷。
然后,他眨了眨眼。
因為他發現,站在譚文彬的角度,這份數學卷,太難了。
不,應該是對這一屆考生來說,都屬于嚴重超標的難度。
李追遠有些疑惑:誰這么出的題,是和學生有仇么?
雖然大家都是同一套難題,但心理素質不過關的學生可能考完數學后,心態就會直接炸掉。
李追遠提前交卷出來,坐上了吳校長的車,吳校長打開保溫桶讓李追遠吃飯。
“校長爺爺,這次數學有點難。”
“啊?”吳新涵先是愣了一下,國奧競賽一等獎說難,那這屆數學得難到什么可怕程度?
“對普通學生來說。”
“哦,好,我知道了。”吳新涵先是吃下顆定心丸,然后馬上意識到什么,“小遠,你先吃著,我去打聽一下。”
李追遠吃完飯,又在車里躺了瞇了一覺。
然后,就被車外的哭聲吵醒。
扭頭看去,發現真的是很多學生考完數學后在哭。
更恐怖的是,還有幾個學生在笑,笑得跟濟公一樣,看破世俗。
吳新涵回到車內,一邊擦著汗一邊罵道:“打聽到了,有個王八蛋學生偷出了一份試卷被抓了,這次數學考試臨時啟用的備用卷。
這備用卷難度有點夸張,我已經讓老師們去安撫各班學生情緒了。”
“校長爺爺,備用卷誰出的?”
“現在還不知道,但我覺得,這家伙估計會被學生罵幾十年。”
下午考完了后,李追遠就被送回家里,第二天天沒亮,吳新涵就又開車來接人了。
等到下午考完,在李追遠的請求下,等到了考完試出來的譚文彬。
“啊,宿舍里的床真的沒家里棺材舒服。”
吳新涵瞥了一眼后視鏡,只當譚文彬在說俏皮話。
譚文彬又道:“其它科目還好,這次數學真的好難,幾道大題我真的完全不會寫,只能按你教的,先把‘解’字寫上去,然后把看起來相關的公式一股腦地往上填。”
李追遠:“會算分的。”
“真的?”譚文彬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這是數學又不是語文和政治。”
吳新涵也豎起了耳朵,他是校長,但不分管具體教學工作。
李追遠:“這次題目出得太難了,高考是為了排名,閱卷時肯定會想辦法把分數區分度拉開,想辦法給你湊分,可能你大題寫個‘解’都能給你算好多分。”
譚文彬:“那我們學校這次不發了啊,我知道的同學里,基本都按你考前大會上說的,拿到試卷,先把解答題的‘解’全都寫上了。”
吳新涵歡快地按起了車喇叭:“嘀嘀嘀嘀嘀!”
考完后,就只剩下等待出結果了,畢竟志愿在高考前就已經填報。
李追遠也正式開始準備起自己的大學生活,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太爺家地下室的那十幾口箱子書全都搬出來曬曬。
他這半年來手頭的書和文件圖紙實在太多,已許久沒去地下室找書看。
但既然要去金陵了,肯定得再選幾套帶著。
潤生、陰萌以及譚文彬忙上忙下,把箱子全部搬上了二樓,然后再一套套地取出,攤開,供李追遠篩選。
其實壩子上更寬敞,但柳奶奶畢竟坐在那里喝茶,李追遠可不想在里頭再攤出什么秦柳家的功法。
那樣面子上,就實在是太難看了。
但讓李追遠沒想到的是,他找到一本更尷尬的。
《齊門總綱》。
男孩翻開看了幾頁后,捧著這本書,原地站了很久。
自己辛辛苦苦耗時耗力地把那套書給破譯了,結果發現密碼本居然就在家里地下室放著?
好在,李追遠沒有在下面書里找到文字版的《齊氏春秋》,要不然他真可能會崩潰。
眼下,他也只能安慰自己,強行破譯的過程本身也是一種學習,可以讓自己加深理解,更快領悟齊家的機關空間要術。
世界觀的、道德的、養生的、采陰補陽的、抽陽滋陰的……
這些種類占據大多數,它們其實挺重要的,甚至可以用“寶貴”來形容,但對于一個少年而言,都可以先掃到一邊。
李追遠主要想要的是工具書,最后,他挑選了三套,分別是《瘴法經典》《氣形概要》《地藏菩薩經》。
雖說魏正道書里也講了破瘴之法,秦柳兩家也是講的望氣,但都有點相當于公式,沒那么接地氣,這前兩本書就算是該公式下的具體例題,可以幫自己更好地打牢基礎。
《地藏菩薩經》講的則是走陰,自己學的陰家十二法門是基礎走陰法,這本則更高端,書的封頁就寫著:
習得此法者,可穿幽冥踏黃泉,至菩薩座下聆聽佛理。
當然,這是夸張的手法,不過也說明了這本書的妙用,反正太爺地下室里的書,還沒胡說八道的。
讓李追遠有些失望的是,他沒能再找到魏正道的書,也沒有秦柳兩家的。
而且李追遠也隱約發現,自己過去通過單純“看書”來提高的方式,已經到達某個臨界點了。
因為傳承最終要靠的還是“人”,哪怕是現如今的工業時代,也會面臨產業技術工人斷代導致技術“失傳”的現象。
就比如羅工現在給自己“郵寄”的這些東西,早就脫離書本范疇了,每一份數據和設計資料背后,都是當代不知多少人的心血付出。
接下來,潤生他們又將重新分類好的書裝回箱子,重新搬去了地下室。
這些書,都是寶藏,現在價錢就不低了,等未來古董熱來臨,價格只會更高,尤其是魏正道那家伙,喜歡用佛皮紙寫書,那東西更是精貴。
可以說,太爺一直是住在金堆上生活。
但……太爺好像也不缺錢。
哪怕給太爺財富頃刻間翻個十倍,他也是過著現在的生活。
李追遠去井口邊洗手回來時,看見李三江正坐在壩子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拿著筆,對著本子,像是在算賬。
“太爺,在算什么呢?”
“太爺在給你勻學費。”
“太爺,我學費免了的。”
“那住宿費書本費?”
“也是免了的。”
“生活費……”
“有獎學金的。”
“合著小遠侯你上大學,不用花家里一分錢?”
“應該還能有得賺。”
“哼!”
李三江把筆一丟,抱起雙臂。
供曾孫上大學,是負擔但更是快樂,現在他的快樂被剝奪了。
他之前還幻想著每個月固定那天去郵政給曾孫匯錢,路上人問他干嘛去時,他要一邊嘆息一邊驕傲地揚起匯款單:“哎,這不給我們家小遠侯匯錢去了么!”
孩子要是錢不夠花,臨時打電話到張嬸小賣部,他也樂得再拼湊點錢趕緊匯過去接濟。
好了,現在夢破碎了。
李追遠只得上前,摟住太爺的脖子:“太爺,錢是不夠花的,我得買書,我得買資料,我得買新鞋子新衣服,我還得和班上其他同學攀比。”
李三江嘴角開始翹起。
“我可不能過得比城里的同學差,不能讓他們笑話我是鄉下來的,所以,太爺,你還是得每個月給我匯錢。”
李三江用力點頭,贊同道:“對,是這個理!”
遠處,正在喝茶的柳玉梅差點把剛喝進嘴里的茶噴出來。
老太太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對站在自己身邊的劉姨說道:“這臭小子,對如何哄他太爺,已掌握得爐火純青。”
劉姨小聲提醒道:“臭小子來了。”
李追遠走了過來,見茶有些涼了,先幫忙重新泡了一壺。
“柳奶奶,我上大學后,您還會繼續住在這里么?”
“你上你的大學去,干我什么事。”
“可是……”
“可是個什么勁,真以為你是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呵。”
“是是是,您說的是。”
“人吶,有些時候切莫太過高看自己,這樣可容易摔跟頭。”
“您教育的是,我記住了。”
“去吧,別來煩我。”
“哎,好。”
李追遠跑開了。
柳玉梅輕輕切著茶蓋,對劉姨小聲道:“阿婷,咱在金陵有宅子吧?”
“有的,但離海河大學可有點遠。”
“那就擇附近買一棟。”
“曉得了。”
“唉,我這也是為了阿璃的病情,這一年來,阿璃各方面都變得好太多了,我帶大的孩子,性子清冷些也正常,我也不奢求阿璃是那種活潑好動的丫頭,可怎么就還是不會說話。
怎么著,也得讓那臭小子把咱阿璃治好到能說話才行。”
“那您打算收他做記名弟子么?這不要離開這兒了么。”
“先不急,現在咱有求于他,這會兒直接收弟子可不好相與。
等到了金陵,你抽空把《柳氏望氣訣》擺他書桌上,讓他先學著看著,等看不懂的東西多了,他會自己忍不住來向我請教的,到時候咱們再順坡下驢。”
“還是您想得周到。”
“呵呵,小孩子再聰明,終究還是個孩子,能有幾個心眼子。”
“呵呵,那確實。”
劉姨捂嘴輕笑著,她是旁觀者清,已經瞧出來剛才男孩是故意跑過來求一頓數落的。
老太太笑話李三江被玩弄得爐火純青,她自個兒其實也被拿捏得恰到好處。
晚飯時,郵政員騎著自行車來了,隔著稻田就喊著:
“考上啦,考上啦!”
這年頭,孩子上個中專職校家里都是要擺酒的,更別提正兒八經的好大學。
譚文彬馬上放下筷子,正欲出去時,李三江叫住了他,然后從自己兜里掏出兩包煙,將其中一包沒開封的丟給譚文彬:
“快去!”
“哎!”
譚文彬去取了錄取通知書,他被海河大學錄取了。
其實,他沒那么激動,哪怕高考數學卷很難,卻也沒影響到他的心態與其它科目的發揮,這份錄取通知書,來得很順理成章。
不過,在走過稻田遮掩,快要出現在壩子上眾人面前時,譚文彬還是舉起了錄取通知書興奮地狂奔起來,大喊道:
“我考中啦,我考中啦!”
晚飯,在歡聲笑語中結束,眾人一直暢聊到了深夜。
然后,該回床上的回床上,該進棺材的進棺材。
李追遠洗了澡,先推開自家太爺的門走了進來。
李三江正坐在床上,數著錢。
“太爺。”
“哎。”李三江點點頭,“這是給壯壯的喜錢。”
“嗯。”
“潤生侯和萌侯也要陪著你去金陵是吧。”
“是的。”
“那得把租房子的錢給預下,我這兒再湊湊,沒問題。”
“亮亮哥在校外有租好的房子,我住學校,他們住亮亮哥那兒就行,反正亮亮哥也不常回家。”
“可是,住人家那里,到底不方便。”
“譚叔要給彬彬哥租房子的,這是彬彬哥高考前提的條件。”
“那行,壯壯不是外人。”
“太爺,我們走后,你會不會孤單啊?”
“你是去上大學的,放了假又不是不回來了,伢兒啊,別擔心你太爺這個,年輕時有勁,就該出去闖一闖看一看,你太爺我年輕時也是在外頭混得不著家的主。”
“那家里的事……”
“我給你爺奶說好了,他們會搬來和我一起住,你爺身體還成,可以幫忙干活種地,你奶手藝不行,那紙人扎得,鬼都沒眼看。
就讓你奶負責做飯吧,桂英侯燒飯是能的。”
“太爺,你知道劉姨要走了?”
“她把咸菜和醬都提前腌了好幾缸,家里紙人又提前多扎了一大批,意思很明顯了,估摸著過幾天就要跟我提了。
就是得再找個心靈手巧能干活兒的,嘖,我過陣子托人多打聽打聽。”
“太爺,您心里有譜就好。”
“小遠侯,別擔心你太爺,這世上,沒有誰真的離不開誰。”李三江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在外頭,該耍就耍,別記掛,你太爺我要是生病了或者不行了,也不會藏著掖著不喊你。”
“嗯,我曉得了。”
“哦,對了,還有件事得去處理一下,我這兒的東西當著村長他們的面立過遺囑,是留給你的了。
但大胡子家,呸,不對,是大林子家,那房子那桃樹林雖說也在我名下,但那天其實不在遺囑公證里頭。
過兩天,我就請村長他們再吃頓酒,把那里也公證一下。
我估摸著,大林子都走那么長時間了,沒個電話也沒個信的,估計人也沒了。”
李追遠知道,丁大林他們,已經沒了快一年了。
李三江吐出口煙圈,砸吧了一下嘴唇:“雖說這么做有些吃相不好看,可小遠侯你畢竟是要出遠門的,萬一我真有個什么事,呸呸呸,總之,咱得以防個萬一。
村里頭,不把條條道道提前擺明白,那就容易扯皮。
反正我和那丁大林也是有約定的,房子和地都在我名下,他可以住,他走了后就是給小遠侯你的,以后哪天他要是回來,你就繼續讓他住就是了。”
大后天,李三江在大胡子家擺了一桌小酒,請村長他們過來新立了一份遺囑,然后大家伙喝酒。
李三江今兒個酒興有些高,喝多了,潤生把他背了回去,然后推著車過來。
車上是些蠟燭黃紙,大家伙在壩子上對著桃樹林擺下了供桌。
雖說魏正道那位朋友本意是壞的,但他實際上做的又確實是好事,甭管眾人心里對他腹誹過多少次,可人家確實保佑了地方一整年平安。
估摸著,還能一年接一年,天知道他到底什么時候徹底斷氣。
這世上,本就鮮有純凈無暇的存在,各地神話傳說中的“庇護神獸”,很多細究起來,源頭上并不是什么好東西,主打個論跡不論心。
李追遠今兒個做的,是一場小敕封法事。
前頭加個“小”字,其實就和后頭的敕封沒什么關系了,本質上跟村民百姓祭拜龍王爺往水里頭丟豬頭差不多。
甭管你愿不愿意,我先把“高帽子”給你戴上,這樣哪怕你以后想行風作亂,也多少有些抹不開面子。
燒紙、念咒、誦經,李追遠很認真地走完這一套法事流程。
這一套流程,毫無實質效果,純粹是形式主義,遠不如直接趴在桃樹林地上來一場走陰。
可這就是表演給死倒看的,主要表現一個態度。
禮畢后,李追遠在前,左手端著黃酒碗,右手持香,將燃香底部在酒碗里劃動三圈。
后頭,潤生、譚文彬和陰萌也是拿著一樣的東西做著一樣的動作。
“敬酒。”
三人一齊上前,將碗伸出壩子外,將酒倒入下方泥地里。
隨后,是李追遠一個人上前,壩子下方可以清晰看見三灘濕漉漉的痕跡,可當李追遠將自己手中的酒倒下去后,酒水瞬間被地面吸收,地面復干,連丁點酒漬都沒能留下。
這是真干了。
李追遠甚至能想象出,地下那東西猙獰的笑聲,他是真想看見自己練那魏正道黑皮書上的法門,最后下場變得和他一樣凄慘。
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自己早已學會了黑皮書,甚至已經使用過好幾次了,卻半點被死倒寄生的痕跡都沒留下。
忽然間,李追遠想到了一個可能。
可能,在自己等人腹誹著他的同時,他在地下也在腹誹著自己等人。
因為在他的“視角”看來,因為他的存在,所以附近不會出現死倒,這就導致自己就算學會了黑皮書,也沒死倒可以操控,無法“染病”。
可他又要硬挺著,想看見自己的凄慘結局,但他越是硬挺著,只要自己不離開家鄉村子,就遇不到死倒。
這屬于是,彼此都難受的死結了。
不過,倒是可以利用一下這一點。
脫離先前法事念經范疇,自己可以說一些別的。
李追遠腳尖向外部微叉,站定,目視前方。
“啪!”
自己給自己打了個響指,睜眼走陰!
視線中,一半現實一半灰蒙蒙。
以前基礎沒學,以為每次走陰都得睡過去,后來逐漸摸索出半夢半醒狀態,可實際上,是能直接兩者兼顧的。
要不然那些道士和尚去解決臟東西,想看見臟東西就得睡覺,睡覺是能看見了,可怎么解決臟東西?
回頭看來時的路,李追遠都有些佩服自己,就像破譯《齊氏春秋》一樣,自己總是仗著腦子好使強行硬推出笨辦法。
男孩沒看見那個“它”,但在桃樹林里原池塘位置下,可以看見一層淡淡的黑色。
“在碰到你之前,我是能經常碰到死倒的,遇到你之后我就碰不到了。
現在,我要離家去求學了,我在外面肯定是能碰到很多死倒的,我會使用你交給我的黑皮書里的方法。
但我不信,我會變成你這樣不人不鬼的存在,我比你天賦好,我比你聰明,我更是比你命好。
不信,
過幾年,咱們走著瞧。
對了,
要是家里沒事,我就不回來了。”
說完后,原本黑色的那塊土層,漸漸染上了一層血紅,但很快又消失不見。
李追遠又打了個響指,結束走陰,視線恢復正常。
身后站著的譚文彬,也學著做了個打響指動作。
當然,他只是單純模仿小遠哥的這個姿勢,他現在想主動走陰,為了提高成功率,還得先焚香念經呢。
李追遠說完了,他言外之意就是,你不想我繼續回這里安全茍活著,那你就繼續確保我老家平安無事,這樣我就能盡情在外頭浪,混得和你一樣凄慘下場回來哭兮兮地來見你,讓你得償所愿。
不過,往細了說,自己老家也就太爺、爺奶那幫親戚了,若是再細究起來,看戶口本上的關系,其實家里也就只有太爺一位。
但太爺有福運,好像也用不著下面這位照拂。
就算自己等人走了,太爺也只需要再招一個工人,就能繼續過上有酒有肉的滋潤小日子。
退一萬步說,真有麻煩事,也有山大爺能過來替太爺頂著。
畢竟,山大爺壽材可還捏在太爺手上呢。
眾人離開大胡子家后沒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張嬸小賣部給薛亮亮呼了一下,沒多久,電話就回了過來。
李追遠詢問那邊住宿情況,薛亮亮滿口保證說沒問題,已經全部給安排好了。
在雙方確認好提前入校的日期后,薛亮亮主動提出說考慮到大家行李多,他會從金陵開一輛貨車回來接眾人。
通電話時,后頭傳來羅工的問話聲,薛亮亮回道:“老師,我過陣子開輛貨車去接師弟,他行李多,一堆書和設計圖紙呢,坐火車或者坐長途汽車都不方便,他還小。
沒事,不麻煩,師弟重要,我有那個駕照,拿到了,為了施工方便順手考了的,呵呵,到時候您幫我借輛車,哎,好嘞好嘞。”
李追遠清楚,亮亮哥如此熱情不惜親自開車過來,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師兄弟情誼,他是渴著機會從羅工那里要假。
現在想想,得虧當初秦叔慢了一步,沒能及時打穿白家鎮。
掛斷電話,回到家,李追遠把入校日期和廚房里的劉姨說了。
劉姨有些意外道:“暑假不還有很長時間么,這么著急入學?”
“昂,迫不及待想進入大學校園了。”
“那行,等你太爺酒醒了,我就跟你太爺去說。”
“好,謝謝劉姨。”
“這點事,謝什么謝啊,順手的事。”
等李追遠上樓后,劉姨就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出廚房前往東屋,把日期告訴了柳玉梅。
“這么早?咱們房子定下了么?”
“早就定下了。”
“那行,你也收拾收拾東西吧,主要是阿璃那些衣服和我設計的圖樣,可別落下了。”
“這您就放心吧。”
“哦,對了,還有阿璃的收藏箱,你給它們都編上號,別磕著碰著,那可都是她的寶貝。”
“我明白。”
東屋是東屋平房,因不生火,廚房不在這兒,所以是一廳兩臥的格局,柳玉梅和阿璃一起睡北臥。
劉姨走到南臥門口,打開門,當即也是怔了一下,這一口口箱子,壘得老高,都堆到臥室門口來了。
“嚯,居然這么多?”
柳玉梅無奈地探了口氣:“你是不知道那些設計圖紙多占地方,還有,那白家的上門女婿送得那叫一個勤。”
“您放心吧,我會安排人搬的,金陵那邊房子有地下室,可以存得下,那這些牌位……”
柳玉梅目光看向供桌,起初,牌位都是上年份的,然后,漸漸新舊交替,現在,已經都是全新的了。
“去金陵后,采購些驚雷木,再雕刻一套,不,做兩套吧,可別斷了咱阿璃的手工材料。”
“倒不如直接給阿璃驚雷木材,豈不是更方便些?”
柳玉梅搖搖頭,起身,走到桌前,拉開抽屜,將一幅畫抽出,緩緩展開:“這是咱阿璃的畫。”
劉婷走了過來,看見畫中是一間屋子,屋子門檻很高,門外,是異鬼叢生,門內供桌上油盡燈枯,所有牌位也都龜裂。
“他們是愿意的,等什么時候阿璃不刨它們了,證明阿璃心里也就不怪他們了。”
薛亮亮開著一輛貨車來接人了,為了不堵住村道,干脆往地里拱下去了一截,反正也是太爺家的地,沒人會說什么。
潤生他們就開始搬運行李,東西確實是很多,普通的皮卡也不見得能裝得下。
李追遠和阿璃在房間里已經做過告別了,男孩女孩心有默契,毫無要分別的傷感。
但等一起下樓時,在柳玉梅面前,男孩表現出了戀戀不舍,女孩則低垂著眼簾,神情失落。
李追遠坐上貨車后,有些擔心地問薛亮亮:
“亮亮哥,你還能開車么?”
“放心坐好吧。”薛亮亮發動了車,一邊打方向盤調頭一邊說道,“小遠,把你那邊墊子拿給我一下,我墊一下腰。”
李追遠他們去上學后沒幾天,劉姨也跟李三江正式提了辭工。
李三江早有預料,大家吃了頓簡單的散伙飯,臨了結算工錢時,李三江額外包了兩個紅包。
“一個是你的,一個是阿力的。”
劉姨瞧著柳玉梅,不知這個該收不該收。
柳玉梅點點頭:“收著吧,是你三江叔一片心意。”
緊接著,李三江又掏出了一份更厚的紅包,小心翼翼地遞給阿璃。
雖然這一年女孩的變化李三江也見到了,但他對這女孩還是有點發怵,尤其是小遠侯不在她身邊時。
柳玉梅目光一凝,問道:“老東西,你在想啥呢?”
“這是給孩子的,咱小遠侯可憐,爹媽離婚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幸好有個女伢兒在這兒,陪著她玩。”
柳玉梅見李三江沒說出“給曾孫媳婦”這種話,心里也是不由一暖。
她伸手接了過來:
“我替阿璃收下了,去金陵后見了小遠,我給他還個更大的。”
柳玉梅一家搬走后,李維漢和崔桂英馬上就搬了進來。
有李維漢陪自己喝酒聊天,李三江日子過得也不孤單。
對李維漢來說,這就已經算是在開始兌現承諾,給三江叔養老了,雖然三江叔身子骨還很硬朗。
不過,他還是以這個由頭,讓自己四個兒子,把寄在自己這兒的孫子輩全都領了回去,先奉老再顧小,他李維漢分得清。
很快,有人上門來想做扎紙工了。
是個女人,看起來三十幾歲,人瞧著挺老實本分,石港人,丈夫死了,沒孩子,從婆家出來了,娘家有兄弟也不怎待見,想著在這里干活兒兼吃住。
李三江讓她先做個扎紙看看,沒想到女人手還真巧,很快就做出來一個,紙人栩栩如生。
“成,就你了,留下吧,對了,你剛只說你叫鶯侯,你大名叫啥來著?”
“蕭鶯鶯。”
(本卷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