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臺中豢養著一種奇異的鳥雀,食玉而生,從小喂食它同一個人溫養過的玉料,便再不食他玉,因此每個在外的檢察使都會持一枚玉珠,牽系自己的鳥兒。17
魂鳥有兩個主要用處。
一曰傳信。這鳥兒飛起來特迅極快,且尋位索人極為精準,頗有靈性,各類急信密信都能極快地送到正確的人手上。
二曰報魂。主人若忽然身亡,所持玉珠便漸漸失去人氣,鳥兒無所食用,就會飛回神京仙人臺,見鳥即知人亡,是所謂魂珠與魂鳥。這也是仙人臺巡檢們行走江湖的安全倚仗,敢于一人緝查各類不法,正因魂鳥平時不與主人待在一起,敵人難以將人鳥同時滅口。8
只是有時這一過程用時太長,等臺中獲知消息,兇手往往早已不知影蹤,因此還有一種應急的辦法,即檢察使在身陷絕境時,將玉或擊碎,或火炙,或拋入深水,用各種辦法快速破壞玉中的人氣,如此一般幾個時辰,魂鳥就會飛回仙人臺。1
從奉懷到博望州城約三百余里,照理不到一個時辰便可往返,只是魂鳥雖能不避雷雨,速度卻難免有牽連,因此算上兩個時辰已算寬裕,可從放飛至今已三個時辰有余,魂鳥卻仍未飛回。7
縣衙的人們甚至無從知曉意外發生在哪一處,最可怕的情況莫過于州城根本沒收到報信。
“現在我們也不知該怎么辦。”沈閆平啞著嗓子道,裴液注意到他的手不自覺伸展了一下,又重新握住劍柄,里面應是生出了一層薄汗,“動與靜可能只是找死和等死的區別。”16
“我們最終還是決定讓你們分頭離開,至少……沒被選中的人不會死。”常致遠接話道,“但需要注意,最好……”
下面這半句話似乎耗費了老人很大的力氣,向來挺直如松的脊背仿佛垮塌了些,劍一樣的白眉也耷拉了,他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最好,不要讓他們回家。”14
裴液靜靜站著,沉默不語。
屋中的少年們不會想到,等來的不是日思夜想的故事續集,而是一次無可奈何的拋棄。
“我們會死在他們前面。”沈閆平低聲道。32
裴液知道,如果真的沒有援手,這或許就是代價最低的辦法,但心中的沉重無法排遣,他“嗯”了一聲,把兩冊邸報放在桌上,便要轉身回去。
就在這時,風雨似乎一靜,臺前的那具披甲的身軀忽然站了起來。
幾人轉過頭去,馮志卻一言不發。
“馮大人?怎么了?”沈閆平皺眉走過去。
馮志僵硬地緩緩轉過頭來,目瞪欲裂,胡髭怒張,咽喉上豎裂著一條血縫。28
他無聲地張了張嘴,血從嘴角涌出,龐大的身軀軟倒在了地上。
這身沉重的鐵甲沒能讓他多挨幾下。11
每個人的喉嚨都仿佛被鐵塊噎住,寒意像是蜈蚣攀上肌膚。8
屋內的燈火泄出去,門外的景象映入眼簾。2
一個黑袍影綽的人筆直地立在院子里,濕雨微風之下,腰間一柄細長的刀形在袍子下隱約浮凸出來,左手扶在刀柄上剛剛入鞘。
腳下的靴子嶄新得像剛做出來。3
一語成讖,他真的有潔癖
他沒看廳堂中的眾人,而是低著頭,顯得安靜沉凝。
但沒有人懷疑那安靜之下壓抑著沛莫能御的暴烈,黑袍下的那副軀體隨時可以收走在場任何一人的生命。3
這人一進入視野,裴液就汗毛豎起,仿佛幼童直面猛虎,心臟跳動如鼓,四肢繃緊到僵硬。
青鳥佳訊失期,催命的惡鬼卻已經立在了院子里。3
最果斷的仍是沈閆平,他拇指撥開一個瓷瓶,一仰頭將里面的丹藥盡數吞入腹中。5
同時隨著常致遠怒吼的“快走!”,裴液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后院奔去。2
仿佛血液在腹中爆炸,沈閆平雙眼充血赤紅,濃郁的青氣震脫了發冠,長發飛揚之中,儒雅溫和的臉龐變得兇悍猙獰。1
欲參蛟蛇之劍,先悟云雷之道。小云山“揉云”一脈的劍術核心便在飄逸與暴烈之間的糅合轉化,而第九代的小師弟性情柔軟為人隨和,練武又懶惰,不止修為到了五生之境便不肯再用功,劍法也止步于“云”字之柔散多變,不得“雷”字真意。12
但也許是陪師父喝茶下棋,談天說地的功勞,下山供職仙人臺前得授了一瓶封存著師父真氣的雷丹。以此身武藝,加上這瓶雷丹作保,挑選一個偏遠山縣做個常檢,本該是閑適瀟灑的一生。2
可惜事與愿違,如今即便將這瓶雷丹全部用上,也只能拖延一下死亡的到來罷了。
青衣如云,真氣如雷,沈閆平撞出門外,煊赫之勢竟然真令那黑衣人飄然退步。5
劍似奔雷,沈閆平再進,黑衣人再退。
但這一劍過后,一口吞服過多雷丹的后果終于到來,無數細小的血口在沈閆平皮膚上綻開,本就因怒火扭曲的臉變得更加可怖。
最多再有四劍。
沈閆平感受著自己的身體,得出了這個結論。
再出一劍,黑衣依然刀不出鞘地閃過。一掠而過的擦身,那兜帽下是張年輕、冷酷、狠辣的面孔,嘴角勾著一絲謔笑。1
對于黑衣人來說,沈閆平現在就像已經放進菜盆的魚,因為缺氧而彈來彈去。倒不是按不住它,只是難免粘上些腥。只要等個十來秒,趁它調整氣力的空當,便可輕松按住,一刀斬頭。29
所以明知最后三劍出完就是死亡,沈閆平也絲毫不敢停手,因為兩劍之間但凡有一絲空檔,對方就會塞進去致命一刀。1
又是一劍,兩人掠過槐樹,雷氣攪碎的枝葉密鏢般扎入土地。1
只剩兩劍了。1
后院中,臉色惶然的少年們涌出房間,裴液焦急地把馬韁交到每個沒明確回答“不會騎馬”的人手里。3
“盡量往更遠的地方跑!進山!下河!入林!往州城走!都可以!”
“如果,”裴液撕下額頭的綁帶,指著火符道,“你們同行的人臉上出現了這個符號,沒有符號的人要立刻遠遠地離開他,聽到了嗎?!”2
“聽到了。”
茫然的少年們還沒體會出這話語中的殘酷,裴液看著這些稚氣未脫、面色如紙的少年,有兩位甚至手抖得握不住馬韁。
他們怎么可能從那些兇徒的追捕中逃脫。
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該死的”去死。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