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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照心

更新時間:2024-10-20  作者:鸚鵡咬舌
親人的指控總要比敵人的謾罵有力的多。

這在官場上也是照樣通行的道理,政敵的攻訐再惡劣也往往不痛不癢,但心腹的兩三句證詞就足以令一位大員萬劫不復。

偏頭聽著趙章的講述,隋再華看著場上的男女,神情也漸漸垂落下來,平靜地望著尚懷通。顯然,這件事情在老人心里重新趨于慎重了。

正如駱德鋒之前所擔心的那樣,名聲上的事情本就不必證據,只要老人心里偏于相信,尚懷通入劍院之路就要增添無數新的審查和困難。

他們能不能一一捱過,又有沒有那個時間?

天山翠羽壓下,一切俱是否定。

隋再華看著尚懷通:“你有什么話說?”

尚懷通臉色剛剛已有些白,此時干脆更白了些,他抱拳低聲道:“大人,至親背叛,我本無話可說。但事情不會因換張嘴說出而變,依然請大人明察,我并無殘害二人動機。”

隋再華沉默片刻,看向女子:“這倒確實,剛剛大家都不信這件事,尚懷通也自陳動機不通,這是說的過去的,所以我不疑他;如今你一說話,大家都又趨于相信了,我也覺得或許確有貓膩。但是,這關鍵之處卻依然未明——依你所見,尚懷通為何要害這兩人呢?”

齊昭華道:“請大人知悉,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且絕非正路不通才走邪路——二人是奪魁的敵手,張君雨又傾心愛慕信任于他,于他而言,作惡的條件,便是作惡的理由。”

“所以,昭華,”尚懷通忽然看向女子,聲音低啞道,“我為什么不害白玉梁呢?”

“白公子是翠羽翹楚,伱自然絕難下手。”

“.”尚懷通忽地自嘲一笑,“是嗎?你一直.也是這樣認為?”

齊昭華微怔。

她忽然想起剛剛分開時,男子的那句“我已經被誤解很久了”。

那當是他展露出的真實心跡,也應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她對男子的心心相照本是表演。

“你覺得,我沒有在擂臺上全然勝之的絕對自信,擔憂魁首落于他人囊中,所以想將三人俱害,是不是?只是環境所限,才只害了兩人,最后果然沒能勝過白玉梁呵呵,真是個丑陋的無膽鼠輩。”尚懷通斂容,看著女子輕聲道,“如果我早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是這副樣子,又怎么會相信你對我有什么感情呢?”

齊昭華一時緘口——她當然是這樣認為,如果喜歡張君雨的不是古光,而是白玉梁,尚懷通難道會放過他嗎?

不過沒有機會罷了。

這也是所有人的共識,裴液、李縹青、白司兵每一個窺得尚懷通氅下之膿的人,都認為他是見不得光的毒蛇惡鼠,總以陰毒手段除去阻礙,再以可笑的表演沽名釣譽。

但裴液在這一句話后,確實覺出有些地方不對了,因為他忽然想起,若無天山之事,七蛟本來也沒有對李縹青下手的意思。

他看著場上,尚懷通已轉向東場,直身抱拳而禮:“大人,我的抗辯很簡單——我未害白玉梁,只因為我從沒想害他,正如我沒有、也從沒想害張、古二人一般。因為,我決然相信我所要的一切,都可以憑手中的劍堂堂正正地拿到。”

隋再華看他:“何以為證?”

尚懷通平靜昂首:“請以,劍心照。”

老人微微挑眉。

場上騷動的議論頓時一靜。

自尚懷通上臺開始,驚人耳目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人們早已忘了還有這樣一件法器擺在場上,也忘了剛才還滿腹期待地等著看這位博望第一的心性境界。

剛剛男子完全沒有為眾人滿足好奇的意思,徑直走到老人面前,只以一番問答和試劍就超出了修劍院的標準。如今事件中心早已不在這里,男子卻又忽然回到此節。

隋再華一伸手,示意他自便。

李縹青再一次有些蹙起了眉,她看向旁邊的“諸葛亮”,見少年的目光也移開了書頁,看向了場上。

“他是什么意思?”少女道。

裴液沉默。

百人注目之中,尚懷通已來到小鏡面前,他看了眼鏡面,而后目光環顧,一一從諸人身上流過:齊昭華、張墨竹、方繼道、李縹青、裴液.以及無數凝目望來,期待旁觀他的失敗的人。

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伸手搭了上去。

熟悉的畫面再次出現,真氣的催動下,玉質緩緩流動起來,而后,完全猝不及防的,全場響起一片嗓子中沖出的短促驚呼。

李縹青猛地抓住了裴液的胳膊。

裴液一動不動,他以另一個角度看到了自己。

仿佛幾十上百束光芒穿透云霧,整面鏡子亮成了一輪明亮無比的日輪,沒有任何雜色與陰影。

第二個持心,或者也是博望唯二的持心。

無數人驚愕難言,而后,那奇異的變化再次發生在鏡子上,鏡框化為黑流驟然包覆上去。

但在和日輪的對抗中,又一種全新的表現出現了。

只見黑流頓時涌上了鏡面,而后緩緩侵蝕,從四方向中心攀去,白日則以各種眼花繚亂的光芒穿刺黑質。但終無作用,黑質依然占據得越來越多,很快已要將整面小鏡吞沒。正當眾人以為這將是一次皆御或向景時,卻再次發現了不對——那黑質完全停下了。

距離淹沒中心只差指甲蓋大的一點,但黑質的侵蝕再不能寸進,終于完全靜止,鏡子中央的米粒之珠放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華。

場上一片寂靜。

只聽隋再華的聲音緩緩道:“持心·不侵。”

依然沒有任何聲響。

齊昭華看著那面鏡子,握拳的指甲緩緩陷進了肉里,白司兵面沉如水,無數人啞口無言地看著這一幕。

樹下,迎著少女凝重望來的目光,裴液輕聲道:“他確實從未想過要殺白玉梁,正如也從未想過要殺你。”

是的,一個心性偏狹,傲下妒上,手段臟毒.幾乎一無是處的小人,當他深夜自視時,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那么那份狂傲自信從何而來呢?他又憑什么自視甚高?

是他手中的劍。

博望劍道第一、修劍院種子、自創劍術.每一樣都并非虛假,那是足以令他自傲的劍道天賦,他將它視之如命,敬之如圣,對它有著決然的自信,絕對不愿稍作玷污。

他確實是十足的小人惡徒,擎著一柄足以使他傲視一切的、光芒耀人的劍。這是他最驕傲的部分,令他高居博望所有人之上,在七蛟崩塌時仍能談笑自若,看到同樣劍術驚人的少年時目光熾熱,哪怕被齊昭華忽然背叛,也沒有驚慌失措。

冬比時他沒有對白玉梁出手,因為他確實想在擂臺上將他敗于劍下,他們是被人并提的俊杰,他心里早已妒恨這個名字。

他用陰毒的手段除去張、古,哪怕他自認張君雨勝過他的機會本就不大;但他從未想過逃避和另一位劍者的公平決勝,哪怕白玉梁可能已通習《黃翡翠》。

然而那一年白玉梁晉入了六生,尚懷通沒有敗在劍上,卻敗在了修為上。當他晉入六生、創得劍法時,白玉梁已被奪魂人殺掉,只得以尸體泄憤。

所以當李縹青表演自己晉入六生、習得黃翡翠時,他也沒打算對她做任何事。

豈不正好是洗劍之血?

他會抹去任何威脅,但只有劍上的搏斗,他要堂堂正正地勝下。

裴液想起他朝自己望來的熾熱目光,那是亟待證明什么的眼神。

場上,尚懷通睜開了眼,把手挪離了鏡子。

他已經被誤解了太久,也憋悶了太久。他不介意這些看透他的人視他為惡蛇毒蠅,但無法容忍他們認為自己不敢和白玉梁正面相挑,只能暗施手段害死。

沒有人比自己更希望他還活著!如果他敢活到秋比,自己就會在擂臺上廢了他!

于是,在睜開眼的第一時間,尚懷通沒有看向老人,也沒有看向齊昭華。他扭頭向翠羽的方向,看著樹影下盤坐望來的少年,露出了一個釁然的笑。

用誰為我,證洗此辱呢?

尚懷通不必為自己做任何語言上的抗辯,鏡子的光芒還沒完全散盡。

持心,當然不會懼怕任何擂臺上的挑戰。

他當然根本沒想對白玉梁使什么手段,也就更加沒有理由去傷害張君雨和古光。這是一根足以將他從深淵再度撐起的支桿。

一瞬間,齊昭華的信誓旦旦似乎也開始頗多疑點了。

事情陷入了僵局,他們的理由都足夠有力,但又都不是那么無懈可擊。

“你是枚鋒銳帶毒的苗子,身上有很多疑點,我不會特招你了。或許你是蒙冤之軀,那便拿下秋魁,再按規程來劍院重新受測便是。”隋再華最后看著尚懷通說道。

如今太陽已然將落,這位威和并存的老人抖了抖衣衫站起來,朝裴液一頷首:“我去州衙等你。”

裴液連忙起身行禮。

場上,在一片默然之中,齊昭華走來翠羽,尚懷通往七蛟而回,兩人都沒再回文場,宛如全然陌生,沒有對話,甚至沒有碰撞哪怕一個眼神。

詩會至此而結了,但后面還有許多有趣的活動,觀舞放歌、垂釣作畫,尤其愜意的游宴夜飲,眾人交游之間,一切還要齊昭華聯系調度。

樹下,李縹青正教裴液把真氣注進去來平整坐皺的衣服,齊昭華走了過來,裴液指毯笑道:“好了,現在不用給你騰地方了,把這塊兒送你了。”

“多謝裴少俠和少掌門。”齊昭華一笑,“可也太大方,我一個人坐兩個人的地方嗎?”

“不。”裴液把旁邊欲言又止的書生一把扯過來按在毯子上,“你坐縹青的,我這地方是讓給方兄。”

“啊?我,我”

齊昭華無奈扶額而笑。

裴液對諸人一抱拳:“我和縹青去見隋大人一面,晚上再回來玩。”

諸人齊笑點頭,崔笑燕的腦袋猛然探出來,叫道:“早些!”

裴液把他按回去,回來時對齊昭華低聲囑托道:“不要落單,和人待在一起。”

齊昭華一怔,點了點頭。

方繼道聽得這話,一抬頭想說什么,裴液看了他一眼,補充道:“和他不算。”

“.”方繼道憋著臉看他。

“看什么,你倆待一塊有什么用?那叫落雙。”

州衙。

兩人來到門前,裴液轉頭交代道:“你先在這里坐一坐,我找機會再叫你進去。”

李縹青點點頭。

順著吏員的指點來到書閣,裴液輕輕叩門,里面傳來一聲:“進來吧。”

裴液走進去,把門在身后合上,一眼望去,這里卷帙浩繁,書墨飄香,但老人卻沒有穿梭其中,而是立在一面墻壁之前,昂首觀著。

裴液一眼望去,也立刻被吸引住目光——無他,這面墻上竟然足足掛了幾十把各式各樣的劍,一眼望去,簡直眼花繚亂。

老人就立在這面劍墻之下,一身黑衣垂落如梭,束起的蒼蒼白發搭在上面,昂起頭來時,發尾剛剛觸及后心。

“你們刺史劍上工夫有橫沒豎的,收藏的劍倒還真有些意思。”隋再華輕笑道。

裴液走上前看去,已是不禁微微張開了嘴巴。

雖然都未出鞘,但柄鞘上透出的氣質已然不凡,每一把看起來都是難得的好劍。裴液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這柄贏自奉懷中秋武會的長劍,雖然仍然熟悉趁手,鋒刃也銳利如故,此時卻顯得有些暗淡土氣了。

“你來看看,最好的是哪一柄?”隋再華回頭笑看他一眼。

“啊?”裴液從這面墻上掃過,一時懵然。

實話說,他倒不是完全沒有分辨劍器好壞的能力,但那僅限于和敵人兵器交擊、切肉斷骨時的手感,平日把兩柄劍刃放在他面前,他都不一定分得出高下,何況這滿墻劍連鞘都沒出。

他看向隋再華,懷疑這位大人有那種故意捉弄小孩兒的毛病,而且是把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當成小孩兒。

“哦?不會猜嗎?”隋再華一笑,“我來指給你吧,右數第三個,你瞧。”

裴液看去,倒真有些驚訝——這滿墻之劍鞘,獨特者甚多,有純然木雕,有毫不失色的翠竹,有飾金纏綢只有這一柄顯得十分“正常”,既不故作簡樸,也沒多做雕飾。

于是他明悟了。

“知道為什么嗎?”老人笑道。

裴液肅聲道:“因為這是一柄真正的堪戰之劍。”

隋再華怔住:“.”

“.倒也不必總在聊天里揮霍你過人的悟性。”隋再華指著劍柄頂端和劍鞘兩處,“是因為這里有東海劍爐的銘印。”

“.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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