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位少有的有勝算的對手,沈杳是仔細想過兩人之間的戰斗會如何結束的。
——自己想把劍放上她的胸口或脖子,必要一處縫隙;而對方想擊破自己的防御,則必要出一或二重疊浪。
因為對方力沛刀強,自己必得避免與對方以硬碰硬;而自己真氣深厚劍技優越,對方只憑斬腰刀和所謂根骨也是不夠的。
如果自己不能從對方的防御中捉住這處空隙,就只有在疊浪之間去尋了。
疊浪之間當然是有縫隙的。
那甚至不是縫隙,而是間隔。
這是制約這門刀技更進一步的天生缺陷——你要打出這種有節奏的疊力之刀,就得接受疊力之間的空隙,而這個空隙,是同境的武者可以勉強反應過來的。
這門刀術之所以仍然可以用,并且當之無愧為博望第一,是因為這個缺陷可以以刀者本身的素質來解決。
古光本就是鄭壽第一的力士,張君雪更是尤勝一籌的天生神骨,當兩人斬出全力的第一刀時,受刀的敵人往往已經有力不從心之感。
他們可以架住這一刀,但卸去這一刀的力量亦要時間和真氣,而后來不及做更多的事情,更強的第二刀就呼嘯而至。
而即便能夠留出空隙來進攻,也要考慮時間夠不夠充裕,拿來進攻的招式夠不夠快、夠不夠強,不然就會面對一個比繼續招架還要慘烈得多的局面——一劍刺去,正迎上對方呼嘯而來的第二刀,下場將如麥稈迎上鐵棍。
而若繼續架刀,那就將在重重的疊浪中被擊破。
因此,要破解這個局面,觸到那個縫隙,就須得達成兩個條件——其一,面對第一刀,不能被沛然的刀勁拖住,要留給自己進攻的空間;其二,面對這份空間,要有足夠快的一劍來利用它——當自己的劍刃逼上對方咽喉時,對方那蓄勢而來的第二刀還在身后畫圓。
沈杳知道自己有足夠的快劍,但卻無法處理對方巨雷般的斬擊。
不止那蟬脈中所載的化力之劍她無從去學,《黃翡翠》里的不動危風她都尚未掌握。
面對對方的刀,她似乎只能硬架、化力,然后迎接下一刀。
而此時,疊浪的第一重已經洶涌而來。
于這巨浪之前,沈杳身子猛然騰起,像是被這狂浪帶起的風吹飛。
但當然不是。
這一刀不是要吹飛她,是要擊中她的。
這分明是她自己驟然躍了起來,而且是一個飄然的翻轉,眨眼之間,她已在張君雪頭頂身后。
場上已然響起驚呼,不懂行的是為這俊秀奇妙的身法驚嘆,懂行的則是認出了它的名字。
——這分明是倒翻鷂翅!
翠羽的大師姐在魁賽上用出白竹閣的標志性身法,其中代表的東西絕不止在場上。
“你要是抽中張君雪就巧了,這個身法是可以破去疊浪的。”當時張墨竹笑著,把關于疊浪的間隔與破法講給了她,“.我想過這個事情。”
“可是.如果這刀術是靠斬擊的重力來控敵,我不接她的刀不就行了嗎?”沈杳皺著眉聰明道,“可以直接去抓它的間隔。”
“.哦,原來被疊浪擊敗的人都是傻的。”
“.”沈杳立刻臉紅,意識到自己的犯蠢——如果自己沒有承下足夠重的一刀,對方當然就不會續接疊浪。
所以,此時當她接下第一刀之后,張君雪立刻進入到了疊浪的節奏之中。
吃下第一刀的她確實不能在這個間隔中組織起有效的進攻,但她可以用最后的時間來到對方背后——這樣,就又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半圓的時間。
此時,場上的形勢清晰而明了。
張君雪手中的疊浪正約束著沛然的力量,她在運使它們時,也同樣被它們牽絆,刀主必須遵循一定的規則,即“疊浪之圓”,才能驅使這超出極限的力量。
而倒翻鷂翅已將沈杳帶到了最合適的出手位置,女子的后頸清晰地暴露在眼中。
那一劍所需的真氣早蓄積在身體里。
沈杳所會的最快一劍——黃翡翠·踏水摘鱗。
這一劍可以在鳥兒從窗前掠過時完整地削下它一根羽毛,只要四分之一個圓的時間。
沈杳探臂出手,剛剛收斂不見的白光驟然顯現,一剎那間就將抵上張君雪的后頸。
但那個圓忽然破碎了。
山岳般的重刀驟然迎上了長劍。
沒有所謂疊浪之圓,刀路就是從點到點的最短直線,女子頓臂,那勢若奔雷的巨刀被她立刻扼住,靜止一霎后,立刻被賦予完全相反的巨力。
依然勢若奔雷!
這位高大的女子,完全有力量輕易地把控這一刀。
黑山與白溪相撞,溪水驟然破碎。
巨力傳遞過來,手腕頓時有崩擰之感,沈杳棄劍急退,但她畢竟沒有掌握更高一層的倒翻鷂翅,人在空中下落,而張君雪的刀刃已更快地壓了上來,逼住了她的脖子。
勝負已分。
張君雪收刀而立,拱手一禮。
沈杳則站在原地,沒有動作。實際上,她是有些愣怔地看著張君雪,眉頭已經微微蹙了起來。
——很明顯,女子是故意的。
她隱藏自己能夠掌控這份力量的實力,故意露出這個間隔,騙她來攻,而后擒住空中出招的她。
這當然是制勝的辦法,但.沈杳曾邀請她拋卻詭計、干脆一拼的。
如果你有這份能力,那么就不要留給我間隔好了,我會有其他的應對——雖然多半還是伱勝。
倒翻鷂翅別人不知道,但張君雪是知道這回事的。沈杳放她來攻,就是要明白地一決勝負——看看是你的刀重,還是我的劍快。
但張君雪沒理會這件事,用面對敵人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勝過了她。
這當然無可厚非,但確實令沈杳心中升起微妙的不適——這不是輸給友人的感覺。
但此時此地沒什么好說,面前的女子已低頭轉身,沈杳俯身拾起長劍,也拱手一禮,下了擂臺。
空中紅幕收起,唱名之聲傳遍全場:“魁賽第一場,勝者,徐谷張君雪!”
“貴門的劍法很漂亮。”高臺之上,谷云扶瞧著兩人走下擂臺,笑道。
“哈哈,這不像是好聽的話。”
“豈敢豈敢,一門劍能讓人感到美,正代表其深厚的意蘊。”谷云扶道,“這劍如山中云雀,舞枝飲溪——貴門名為翠羽,應當確是鳥形之劍?”
李蔚如嘆服:“正是取自翠鳥。”
又笑道:“那評點一番這位弟子呢?”
“這我氣粗才淺,又只看這么幾眼,不好大放厥詞。”
“哎說說嘛。”
“那便是多質少靈,有音無韻。”
李蔚如笑嘆:“這都是本門數一數二的俊才了,上宗貴人的眼界也太高。”
“哈哈,眼高手低罷了,我自己也是多質少靈,一樣的。”
“呵呵,那瞧瞧這一場呢?”李蔚如往下一指,只見第二場已要開了。
“哦?”谷云扶下視場中,兩位男子正往擂上靠去,一人年輕黑氅,帶一柄赤紅的劍,氣質脫凡,另一人則年長些,長衫儒冠,做書生打扮。
谷云扶眼睛一亮:“這人倒給我幾分看神京武比的感覺了,是位精彩人物啊——也是貴門的嗎?”
李蔚如哈哈一笑,已不必他回答了,徐司功的唱名聲傳來:“魁賽第二場,儒衫藏劍,鞘中羈蛟——七蛟于英才、七蛟尚懷通!”
“唔哈哈。”谷云扶也仰頭一笑,認真看去。
擂臺之上。
兩人相對而立。
于英才抽劍棄鞘,深深吸了一口氣,擺開一個莊重的劍架。
作為七蛟最強的五生,多半也是博望州的五生第一,許多人是為他看好了一個四強席位的。事實也確實如此,今日五生之中,沒誰敢說必勝于他。
而對面,尚懷通亦是第一次立定在了臺上。
同樣無有行禮,他緩緩拔出劍來。這是這柄劍第一次露于人前,劍身并不明耀,甚至偏于暗淡,但質感卻十分光滑。劍柄亦是赤紅,并且向下延伸出一條鮮紅的細線,一直沿著劍身中心貫穿到了劍尖。
東海劍爐所出的丙下之劍,駱德鋒為這位愛徒在少隴府求得,前后耗費一年有余才拿到手。府城之中,一把“丙下”當然并不如此珍稀,只因此劍并非購得,而是尋鑄師訂做打造。
銘之曰“原上火”。
清越之音經天,是鼎鳴奏響,擂試已開。
于英才握劍凝目,暫時未動。
但尚懷通并不在意他的動作,他只低頭看著劍,伸指緩緩拂過。
他拔劍,是因為他要出劍。
今日他真正的對手不是站在這里的任何人,而是觸手可及的這一劍——面前這位男人,七蛟每年花費一百二十兩銀子供養他,能幫自己完成它嗎?
他緩緩合上眼眸,向前踏出一步。
仿佛有什么東西驟然鋪開,從男子的腳下,無聲地籠罩了整個擂臺,繼而輻射到整個武場。
不是真氣,也不是其他有形或無形的東西,那僅是一種感覺,由男子自心所生,反諸世界的意境。
每個人都感受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是歷屆觀看武比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體驗,許多觀眾都當成錯覺忽略掉了。但在無意識中,他們的目光已經聚集在了男子身上。
而在高臺之上,谷云扶猛然挺身,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場上的男子。
尚懷通仍然閉目,心已沉入窈冥之境,周圍的一切都被納入這一境界之中。
這本就是他精心選擇的地方——魁賽,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簡單的“場”,正如他屋中那植草的小盒。
歡呼、目光、利益、前途.凝成了同一種質性,環繞著、充溢著這座武場。而當他鋪開千絲萬縷,接納過這片場域時,在一切屬于自己的質性之中,一個阻礙、一個競爭者,就顯得那樣明顯。
這正是他領悟“皆我”時面臨的問題,如今如此簡單純粹地擺在面前。
在這里解開這個問題、用出這一劍后,再去適應現實中那復雜得多的情況,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將這一劍真正掌握。
他要于英才能頂住這前半段劍意,將他的出劍死死卡住,然后,他會用拔草篇除去他。
而后,一切就豁然洞開。
果然,此時,隨著男子的思維,一片冥暗之中,那唯一的礙眼光點驟然耀眼了起來。
尚懷通嘴角勾出了微笑,很好。
于英才感受到了寒冷。
以及皮肉遭遇針刺般的驚顫。
作為一個“外人”,他其實并不了解這位少主每日在琢磨什么,當然,現在他仍然迷惑,但那心驚肉跳的感覺已實實在在地攫獲了他的心臟。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失去,成為敵人的一部分,觀眾、地面、空氣,甚至包括自己。
若有若無的東西纏繞上身體、彌漫、深入、扎根.明明尚未接招,兩人之間亦間隔近十丈,于英才卻已幾乎窒息,他咬緊牙關,死死地握緊了自己的劍。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有一種深刻的感覺——再不出劍,骨肉、真氣,乃至生命都將被這些東西穿透,汲取殆盡。
在足以淹沒他呼吸的幽冥中,于英才爆發出一聲決然的怒吼,長劍似乎泛起一片光耀,那是熾烈的真氣。
仿佛重船破開海浪,男子挾風一掠而至。
《墨書劍》,他少小離家偷出的家學,他痛恨那里的一切,但這門劍確實令他多活過了幾十個春秋。
一肩橫
曾經在觀鷺臺上被那少年一劍卸去,蓋因他過于倚仗劍技,給了對方機會。如今滿溢的真氣灌注其中,這樣中直無回的一劍,正是破開這幽抑之境的最好利器!
或許真有聽到,或許只是錯覺,總之脆絲的攪碎崩斷之聲似乎響在耳邊,十丈的距離在腳下一掠而過,于英才挾一道重筆勾畫的濃墨潑來。
然而尚懷通卻已輕輕嘆息一聲。
既有耳聞,則尚在意中,談何破境呢?
他提劍一架,兩片劍刃相交,發出清越而悠長的錚鳴,像是琴曲最后的一尾余音。
明明帶著貫通一切的氣勢,于英才的劍卻在這一觸之下消弭了一切威力,尚懷通持劍一敲,千絲萬縷驟然淹沒了這株離地的小草,意之所及,只剩一片冥冥杳杳。
他睜開眼,身邊的男子直直傾倒在地,男子收劍回鞘,頭也不回地走下了擂臺。
地上的于英才目瞪身僵,心跳呼吸俱無,仿佛就此被抽離了生命。
幾名公差立刻沖了上來,四五息之后,于英才仿佛從溺水中活了過來,重重地、瘋狂地喘了一口氣,心跳恢復,眼神解凍,劇烈地喘息了起來。
“魁賽第二場,勝者,七蛟尚懷通!”
歡呼聲中,李蔚如含笑偏頭:“此人如何?”
谷云扶面目凝重,緩緩道:“意劍。”
“不錯。”李蔚如一嘆,“我們也是昨夜才知道,他是要仗此進入修劍院。”
又道:“依您看,這一劍到了什么地步?”
“.有智無神不過也只差一步了。”谷云扶輕聲道,微微蹙眉,“只是瞧來有些別扭.”
“劍譜殘了幾頁。”
“哦,那便是了。”
谷云扶正要再問這劍從何而來,李蔚如已笑道:“那這一劍美不美呢?”
谷云扶哈哈:“美,美極了,這劍像是深夜之中,走來一名三十斤的黑衣美人。”
“三十斤,一副骨頭架子嗎?”
“非也,正是不見骨肉,無質有靈,一尊紗衣輕皮。”
李蔚如緩緩點頭,含笑:“等我們拿到這門劍,瞧瞧它是不是這樣。”
“哈哈哈。”
“咦!這一場是我門真傳了。”李蔚如直了下身子,指向臺下,“就是這位小姑娘,瞧瞧吧,是我真正的得意門生,我想,是有您口中所言‘靈’與‘韻’的。”
“哦?”谷云扶一挑眉,認真看去。
身邊老人笑著繼續補充道:“你要說沒有的話,那一定是你的問題,我是不認不理的。”
“哈哈哈哈。”谷云扶本就愛笑,此時和老人交談更是輕松舒暢,他看著臺下,指道,“那這位少年呢?”
已不用老人回答了,唱名聲再次傳了上來,徐司功聲音洪朗:“魁賽第三場,洗劍生碧色,還鞘君子魂——翠羽李縹青,奉懷裴液!”
谷云扶猛然攥緊了扶手,目光一瞪甩了過去,定在了那少年身上:“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