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一開,強弱立分,張宗元對楊顏的壓迫與人們賽前的預想沒有任何出入。
六生對五生,楊顏又不如張君雪般以力聞名,他在這一棍下幾乎是潰不成軍。
張墨竹是以驚秀的身法連避兩招才撐到第三招,楊顏面對這樣更強的一棍卻敢以架刀來接,當然就要承受足夠無情的后果。
楊顏咬著牙抬起來頭,這確實是他猝不及防遭遇的困境。
對敵人做功課是他最近才開始學習的做法,因為在與裴液收起真氣切磋時,對方總是能打出極有章法的勝局,他自己卻直到某一刻驚然回頭,才發現不知在什么時候又已被他擺了一道。
尤其越和他打,他對自己了解越多,自己就越是輸多勝少,每次打完復盤,楊顏都聽著少年的侃侃而談皺眉發呆。
原來打架的時候要想這么多事情嗎?
他自己打架從來不是這樣的,他總是沒空去想下一步該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出這一招是為了什么,好像就是一個懵懵然的出招機器。他不太懂自己,也不會思考敵人,每一合總是劍刃將要及身才驟然一驚,五生對五生的戰斗,他永遠都打得險象環生。
這明顯不是健康的狀態,見賢思齊,裴液的手段才是以弱勝強的合理法子,于是楊顏屢屢請教少年的思路,也確實頗有所得——在今日魁賽之前,楊顏就把尚懷通張宗元的名字寫到紙上,想了想又加上裴液的名字,拿筆一點點勾出了他們的強弱之處,為每個人設計了一套取勝的方法。
此時面對張宗元,楊顏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奇招在于《吞海》,照裴液所言“出奇制勝”的基本思路,這一招是該放在后面的制勝之招。
然而一開戰,對方棍勢之猛、下力之狠遠超他的預料,在第一合,《吞海》就已被對方逼了出來。
楊顏確實有一瞬的懵然和慌亂,但他畢竟并非全無相應的準備,此時,楊顏刀中捏住吞下的這份力量,敵人就在身前,而他忍住了將其反于敵身的沖動,不動聲色地安靜咽下。
這是他想過的事情——將力量吞下是第一層的奇招,而能夠再導引其發出來,則是第二層要掩藏的信息。
這本是《吞海》第一篇,“鯢”字篇承接超出極限的力量時的卸力之舉,正如當日在捉月樓外他卸去老人的一棍,但很多時候楊顏會故意使用這種技巧,為自己的進攻增添更多的逼迫。
第一棍不能奏效,對方就會有第二棍、第三棍;一分力量無以突破《吞海》,對方就會有兩分、十分的力量,當這份力量積累到兩人都無法承受時,楊顏會以突兀的軌跡,將吞下的力量重重地反于其身,以此奠定勝局。
至于他自己都沒有把握掌握的那式刀,照裴液的說法,他沒有算入其中。
“什么叫計劃?計劃就是可以執行的步驟,里面是不能有時靈時不靈的東西的。不然就等于把整個戰局交給了它,而非把握在你自己手中。”裴液侃侃而談,時不時把他雨夜單殺七生的案例拿出來分析,楊顏在一旁沉思著,連連點頭。
此時,正是支撐住這份計劃的時候。
但下一刻,這剛剛穩住的想法就幾乎驟然破碎。
第二棍來得太強、太快!
張宗元棍上狂暴的力量被驟然淹沒,他并非毫無察覺,眉目一凝,猛地看向少年。
剛剛這一刻發生的事情他并沒有看清,但于男人而言,從來就沒有完全清楚透徹的戰斗,對敵之時腦子里想得越多,手上就越猶豫軟弱。于是在這一棍歸于無力的第一時間,他就腳步一擰,手中長棍頓時再度化為磅礴的風暴。
是一記攔腰的橫掃!
《拒虎棍》·風嘯
比起伏虎撲食般暴起而危的草驚,這一式更像鐵尾橫掃,高低遠近恰恰到位,是絕難躲過的一招。
想要躲過,只有躍起。
楊顏長刀正在處理上一招吞下的勁道,根本來不及再出一式《吞海》。他倒是覷準了一個出招的縫隙,但那是所謂“無用之攻”了,因為建立不了能把控的優勢,只會打亂自己本來的布局。
于是本就是臨危之境,他又要藏住反制的手段,此時真的只有躍起。
而張宗元冷靜地看著他。
躍起,就進入了張墨竹的敗態。
男人臂力一剎,猶如惡虎止奔牛,呼嘯的棍勢在他手下頓止,繼而力與真氣再度爆發,橫掃變作上沖,長棍化為出洞之蛟龍,從下方直擊少年。
張墨竹有倒翻鷂翅,你也有嗎?
楊顏當然沒有,看著嘯鳴而來的長棍,他瞳孔已縮至針尖,好在千鈞一發之際,手中長刀已然咽下力道,少年憑空后仰,身體在空中曲成一張弓形,借助身體的姿態變化騰出一方空間,長刀于此劃出一個玄妙的半圓,圈住了來勢洶洶的棍頭。
兇猛的力量再次消于無形,而有時在毫無縫隙的同一刻,張宗元就再次向下一摜長棍,和張墨竹對抗時的場景又次出現,他整個人沿棍縱起,轉瞬已在楊顏面前,騰起的衣擺仿若惡鷹的硬翅。
男人臨敵應變之機敏,動作之果決,于這一百二十八人中,決計排不出前三。
——用棍你能找到出招的空隙來喘息,那用拳如何?
長兵慢,短拳快,這是基本的武理,張宗元在三合之間,已然完全洞察局勢,變招猝不及防,正打在楊顏致命之處。而這種能力,正是楊顏幾天來從裴液身上苦苦學習的。
他實在還沒學明白。
但此時說什么都已經晚了,楊顏甚至還在反應為何男人忽然拋棄了長棍。
這也是他新近培養的習慣——“打架不止是四肢的事情,眼睛和腦子也尤其不要閑著,每一處細節都要看,每一招都要想。”
‘是了,拳打得快,他這樣一貼身,兵長難回的反而成了我——’
但他實在不知道想明白這個有什么用處,因為一拳如虎嘯已然直沖面門!
楊顏只來得及架臂一擋,真氣凝結起來的第一刻,無匹的力道就轟然撞了上來,頓時鏡破瓦碎,楊顏小半邊身子都一時失去知覺,飛蕩的真氣在其中沖撞。
但在交擊的瞬間,楊顏亦付于了一份爆發的反力,捉月樓上乍現過的身法此時出現在這里,在第二拳到來之前,少年借著這股力量彈出了五丈之外。
踉蹌了一下,才捂著肩膀有些歪斜地立定。
終于得以倉促喘息兩口。
觀眾席上沒什么掌聲和歡呼。
這種單方面的毆打看起來本來就沒什么意思,何況這兩人大家都不太認得。于很多人而言,楊顏的這份搖搖欲墜已經遠遠超出預期,他已經堅持了足足五招,可以選擇放棄了,因為賭坊中正有一盤——“楊顏支撐住的回合能否多于張墨竹”。
北臺之上,張鼎運沉默地看著,垂眉耷眼,縱然早有預料,但開賽前畢竟還存著一點等待奇跡的希望。
但張宗元實在太過強大。
有的五生可以勝六生,有的不能,而同樣的,有的六生會被五生擊敗,有的則不會。
張宗元無疑屬于后者,他是完完全全、沒有任何短板的強,面對這樣的人伱無法找到機會。
場上,楊顏喘息兩頭,已立刻抬頭看向身前,心臟再次被猛地攥緊。
沒有留下絲毫空檔,男人已提棍縱身而來,下一瞬就又將是不容攔擋的強硬一棍。
但其實這種局勢上的高壓并非令楊顏心沉下去的真正原因。
在前一個月里,他經歷過更驚心動魄的困境,而就在十多天前,他還在捉月樓上和七生的兇徒狹路相逢。
那老賊竹竿帶起的風暴令《吞海》都幾乎難以承受,如今張宗元的招式至少還在《吞海》可以覆蓋的范圍之內。
真正令他大腦混亂無措的,是事情再一次滑向了他始料未及的方向。
——對方并沒有選擇用更強的力量來突破他的《吞海》,或者更進一步說,對方根本就沒想破解他的吞海。
對方只是選擇讓他用不出來、吞不過來。
猛烈的、連綿的攻擊。
顯然十分有效。
那么,奇招之二忽然也就無處落腳——對方根本不用竭力之棍,他吞什么、又發什么?
“當然會有意外,一定會有意外,這時候就是考驗你在之前的戰局中對信息的掌控、對細節的洞察了。對方可以突破你的計劃,但你的計劃也是可以千變萬化的,而且萬變不離其宗。”
怎么不離其宗,宗就是這兩式奇招,這已經根本沒用了!
“這時候千萬不要慌,更不要混亂,該接招接招,繼續看、繼續想”
“然后呢?”
“然后腦子里一閃,辦法就有了。”
我去你的一閃!那時候他還真信了!
楊顏根本不知道他還能怎么打贏這場戰斗,鑰匙倒是就在那里,可你憑什么引導對方按照你的思路走呢?
腦子現在不是不閃,而是閃得有點太快了,他努力運轉著大腦,瘋狂地尋找出路,但根本不知道該抓住哪條想法,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一抬頭,一棍又已如山岳般當頭傾倒而來!
楊顏撤步,長刀上提承接過這份力道,于此同時,身前勁風逼面,男人另一只手已再次奮拳而來。
兩方齊發,哪一個他都無力承受!
楊顏只有咬牙抬臂再擋,剛剛受過一拳的左臂此時仍然震痛無比,但大腦中依然不知下一步何解,他只能以承受一拳的代價再換一次暴退了。
實際上,他已非常壓抑煩躁。
然而拳臂相觸,傳來的卻不是重擊。
而是一次牢固的扼制!
楊顏驚愕低頭,張宗元沖來的拳頭不知何時已張開為掌,死死箍住了他的小臂。
在他大腦混亂的時候,男人卻沒有一刻停下冷靜高效的思考,少年的支絀和躲避如此明顯地落在他的眼里,男人怎么可能給他喘息之機。
男人的每一次進攻,都在根據上一合交手所得的信息往更加致命的方向調整。
此時,少年手臂在擒無力脫身,長刀亦被一棍之力填滿,于是,張宗元的殺招猙獰地露出了獠牙。
這一次擊棍,為了同時出拳,他須得離少年更近,因此握持的是長棍中段。
但此時才暴露出來這一握法的真正目的——在上半段失去力量的一瞬間,張宗元手臂一擰,長棍旋過半圈,下半段驟然響起了虎嘯!
這種技巧的真正用法應是在上半段被彈開之后,借力揮出下半段,這是棍器的常見用法,其舍去長武之重擊,換得的正是無縫的連擊和突兀的快。
而這一招之所以列入《拒虎棍》,更因其在求得此快的同時,威力還是一樣驚人!
在如此狹小地空間里遽然爆發出這樣的威勢,其中的真氣流動楊顏已無心去想,因為身體被擒在這一招面前,他的刀根本來不及咽下上一段力量!
重棍呼嘯擊向胸腹,楊顏肌肉痙攣繃緊如鐵,心臟縮成一團。
但他其實還可以承受下這一棍——提腿、或者棄刀拔出腰間短劍。當然后果都不會太好,但他確實可以撐過這一合,而說不定下一合,敵人就會失去耐心,發起竭力的一棍。
準備的奇招就終于可以用上了。
楊顏咬牙提腿迎向棍端。
但也就是在這時,男人平靜的面孔映入了少年眼簾,那是一種獵人追蹤瘸狼的篤然。
這副表情一下子點燃了楊顏心中埋藏的火焰。他應激般死死咬住了牙齒,大腿僵在原地,交戰而來的一切考慮驟然從腦子中煙消云散。
怎么會有這么窩囊的打法?!胳膊被打了還要把腿送上去!
開戰以來,他還沒有攻出過一刀!
楊顏霍然轉頭,怒目直直盯視這張面孔,手中吞下力量的長刀猛地下斬。
狗屁計劃!狗屁奇招!
來!!
長刀軌跡的末端迎上撞來的鐵棍,而后,山岳傾倒般的力量驟然傾瀉而出。
開個玩笑,感謝盟主書友2019111013713482老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