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縹青有些忐忑地邁進州衙時,感覺今日這里像是把鷺洲詩會搬了過來。
實在有些猝不及防,本以為是自己面見心中念念之人,來了卻見是錦袍穿梭、談笑不止,甚至有些觥籌,堪稱眼花繚亂。
想來也是合理,自己定非首批得到消息之人,博望這樣的小州,來一位鳧榜俠士都會是多少權貴的座上賓,而如今停靠在這里的,是鶴榜第三、云瑯傳人。
張墨竹這樣的門派真傳自然是急忙趕來,張鼎運這樣的富家公子也少不了,乃至官員文士、巨商名宿.但凡有些門路的,無不匯聚于此。
但這樣的氣氛確實沖緩了少女心中的緊張,她掃了一圈,在這一進院子中沒見到那道想象中的白衣。但她確實也還不急著見到它,而是繃著心緒搜尋著,想要先看到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這里大家都是很高興的樣子,裴液一定也很高興,這次見到他,一定要無視他的僵硬躲閃,高興地跳上去向他打問明劍主的事情.兩個人就可以重新說話了。
然而她在這院子里掃了一圈,卻也沒見到那位少年。
正要繼續往里而去,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里面大步走了出來。這位向來風度翩翩的男子此時兩頰泛紅,神色怔然,嘴里念念有聲。
李縹青叫住了他:“張墨竹,你干什么呢?”
張墨竹頭都沒回,呆呆地一抬手:“別,別打擾我,我要回去練劍”
“.”李縹青有些莫名其妙,“你看到裴液沒有?”
張墨竹根本不答,徑自而去了。
正疑惑間,身旁傳來一道人聲:“張公子瞧來是頗有所得了。”
一回頭,卻是張鼎運,見少女投目過來,小胖子笑道:“明劍主在里面講劍,少掌門怎么才來!”
“啊?”李縹青瞪大了眼,她本以為能見一面已是幸事,萬沒想到還能聽到講劍,“.明、明劍主講多久啦?”
“約莫半刻鐘了吧。”張鼎運道,“剛剛還演了一式劍呢,真是難以言表——快隨我來吧!”
“!”李縹青眼睛瞪得更大,轉身就往里而去,但立刻又一頓,“等等!”
她再次有些焦急地四處環顧——見明劍主固然已是心中壓抑不住的沖動,但這顆糖過于甜和喜悅,她真的有些不甘心獨享。
“怎么啦?”張鼎運停步回頭。
“你見裴液沒有?”
“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快走吧!”
“啊?.張公子,其實我自己去就好了,伱去忙吧。”
張鼎運翻個白眼:“我就是去找你的。”
“.啊?”
說話間已穿過二進院子,再往里去,卻是一處小小的庭園了,綠樹修竹、假山曲水,乃是官員們平日休憩集會之處。
李縹青一踏進這里,腳步就已自行放輕。
將近三四十人。
竹樹之中影影綽綽,錦衫綢袍,安靜而立,連水聲似乎都被放得輕緩。
李縹青立刻意識到到了地方,莫名的緊張泛起,心臟砰砰跳了起來,她往林中走了兩步,一道清澈如水的女聲就已流進了耳朵。
“所言白竹劍者,便在此位置。技道唯精唯熟,一曰苦功,二曰敏心,若要前進,還是須得往靈悟一道上走,至于如何以技入意,則可以往白鹿宮去瞧一瞧。”
諸方寧靜,只有這一道輕緩的聲音娓娓而流,少女怔然地往前輕輕而去,人影漸漸顯露出來,除去一些相熟的武道俊杰外,還有諸多真正的名宿前輩,當先一道身影就是趙章,這位喜劍的刺史此時目不轉睛,再往前,則是青紫兩道衣衫,腰間各系一柄短劍,同樣一言不發。
李縹青來不及辨認更多的名流權貴了,因為那道身影已經出現在了視野里。
諸人環繞之前,她正孤身而立。
白衣黑發,挺直的脊背像一柄明如秋水的劍,哪怕是站在最后排遠遠一望,依然是天地間獨有的風姿。
明劍主的外貌早已流傳,少女也早對她勾畫出了無數想象,有時她也會想,把一樣東西想得過于美好總是難免要失望,因為大家畢竟都生活在帶著灰塵的現實之中。
但直到這道身影真正映入眼瞳,她才知道,不是想象美化了現實,而是虛幻的構想永遠無法觸及真實的驚艷。
她就是真真正正的超凡脫俗。
生于云天,性如淡珀的劍中太子,那雙平和的眼眸,正如她手中那柄剔透清美的神劍,一直是少女心中最向往的那種明澈通凈。
李縹青癡癡看著,眼睛忽然一酸。
“白竹之劍,就是如此了。”女子說完這一句,那清涼的聲音就此停下。
場中一片安靜,李縹青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講劍已經結束了。
少女猝不及防地茫然失落,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會這么快?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已來到青紫篁身邊,偏頭小聲問道:“青篁前輩,我們可以去和明劍主說兩句話嗎?”
青篁一笑,另一邊紫篁已搶先道:“你兩句我兩句,明劍主豈不麻煩死了!”
青篁溫和笑罷:“少掌門還是莫去了,今日自作主張湊到了這里,明劍主為大家講了講劍,已是沒有想到的面子。刺史大人剛剛一一叮囑了,不可再以應酬擾亂。”
“.哦。”李縹青有些失望地低下了頭。
白衣的女子果然也沒有做這份準備,已提劍往下而來。
其實也對,每個人都想和明劍主說兩句話,但明劍主卻不會想和五六十個陌生人聊天,若是好不容易來一次博望卻被煩走了
然后她忽然想起來什么,猛地抬頭環顧四周——裴液,不會連這個尾巴都沒來得及聽到吧?他若能聽這一場,一定受益匪淺的。
然后她目光一定,心怦地一跳,已瞧見了那個安坐的背影。
少年正端坐在最前列,不再是昨天那副糟亂的裝束,他穿著那身青服,面上的認真和思索還沒有消去,手上似乎無意識地擺弄著兩三枝花。
李縹青一下松了口氣,心情重新明快了起來——沒有聽到明劍主的講劍,剛好可以請裴液給自己講啊!
心中已再次繃了起來,但這一次少女沒有給自己猶疑的機會了,她抬腿便往少年那邊而去,努力讓自己的步伐和神色都顯得輕松興奮。
心無法抑制地越跳越快,而且剛剛的納入眼中的畫面此時又給了她一份支撐——他還穿著自己送他的衣服。
離這道身影越來越近,少年的目光依然還只是看著前方。李縹青深深壓了下嗓子和急速跳動的心臟,深怕自己被那眸光一看就再次失去了勇氣,于是一道遠遠的、輕快的招呼已在咽喉——
一道清涼如夜的聲音卻先一步流進了耳朵。
“記下多少?”
這聲音如此有辨識度,李縹青整個身體頓時僵住,茫然怔忡地偏頭,那神人般的女子正走過去,停在了裴液面前。
李縹青這才反應過來少年目光一直以來的落點。他正含笑站起身,于是座位遮掩的一些鮮艷之色就泄出來了,李縹青怔了一下,才認出來那是一大捧編得很好的花。
“都記下了。”少年道。
明綺天頷首,剛剛那僅得一聞的嗓音此時毫不吝嗇地流入少女的耳朵:“今晚把你在學的劍照我剛剛所敘的理路解析一遍,會事半功倍很多。”
“好的,明姑娘。”裴液立在這位女子面前,看起來有些走神,還有些緊張,身體透出一種肌肉繃起的僵硬。
李縹青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沉默下去——她忽然發現自己很熟悉少年這種忐忑的姿態。
“有什么不懂的嗎?”
“有一點.明姑娘,你剛剛說往靈悟一道上靠,為什么要去學白鹿宮,那不是更偏向技了嗎?他們不是極于技而后達意心道嗎?白竹閣應當沒有那樣厲害的劍法。”
“不必那樣高,是說‘技’本身的靈悟。”
“.奧。”
此時整個庭園都偏于安靜,許多人的目光和耳朵仍在跟隨著這位琉璃劍主。李縹青遠遠聽著傳入耳中的話語,面容漸漸垂落下去。
原來,他已經想辦法說上話了.也對,他這樣的劍道天才,見到明劍主.
但,也很正常,自己也會很想和明劍主說話,若說上了,也一定會緊張得很不過你聊起天來真笨啊裴液,明劍主瞧來也不大愿意理你。
心上人在其他女子面前露出這樣緊張笨拙的樣子,少女心中確實酸澀低落,但這畢竟是正常的事,明劍主也不可能和.
卻只聽少年忽然又有些忐忑地道:“明姑娘,那個.刻好了嗎?”
李縹青一怔。
只見明綺天點了點頭,將一枚小小的銅條遞給了少年。
怎么還有授受的?
少女發現自己好像對兩人的關系產生了一些誤讀,她有些茫然地看著,而下一幕令她忽然感覺眼見變得有些不真實,心臟深深地垂落下去。
眼前,裴液正欣喜仔細地將銅條拿在手里翻看,而女子從懷里拿出一本小冊,伸手將手中的斬心琉璃遞向了少年。
這神美的長劍令少女深深驚艷,但少年面上卻不見絲毫驚訝,也沒有任何答問,只自然地接過來捧在懷里,兩只手仍然在翻看手中銅條。
然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往前一湊道:“明姑娘,能不能在這里補一個你的名字。”
明綺天偏頭一看,照他所言補了幾刻,而后翻開了手中那本書冊,另一只手持一支小筆,指點道:“云瑯劍這里我一共修補了十七處,有四處須得和你說一下.”
“哦!”裴液湊到她身邊,探頭去看。
在瞧見這本熟悉書冊的同時,李縹青徹底怔在了原地。
感覺整個人在下落。
《六朝劍藝概論》。
原來是這樣啊
他們一直都是相識的朋友。
落款“明”的信箋“哪怕一輪便敗,你也照樣是少隴首屈一指的天才。鯉鯤幽潛之日,龍鵬未飛之時,坎坷吃虧在所難免,不必總去顧盼左右的得失,遙望前方便好。”
明劍主.會這樣鼓勵他
往事一幕幕涌上來,眼前,姑射再世般的女子平和持冊,正專為少年講述著那些神妙的劍理,而少年抱著琉璃之劍立在一旁,表情沉浸眼神癡迷,當他偶爾抬頭看一眼女子時,那眼中的明亮絕非作假。
李縹青忽然有些無意識地遮了一下身上的黃裙,那些收拾起來的心情和辛苦尋找的借口在此時一齊破碎。
自己當然一直都是自作多情,他當然不會有任何一點喜歡自己,也當然.舍得徹底結束這段友誼。
因為有明劍主這樣的人
只要看那心神不屬的忐忑和緊張——和當時的自己簡直如出一轍——就該知道少年抱有的是什么心思。
李縹青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覺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好像也已達到了。
于是她又想起了少年和石簪雪的笑談,輕輕垂下了頭。“原來,他喜歡的是這樣的真漂亮啊,明劍主。”
女子那白衣如神的風姿還是令她向往傾慕,但此時又確實給她帶來了真切的窒息和刺痛她當然不應該過去了——不論是見明劍主還是見裴液,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去說些什么。
就在這樣深深垂落的壓覆中,身邊忽然傳來了幾聲輕微的驚呼。
沉浸在情緒里的少女此時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么。
女子關于《六朝劍藝概論》的講述似乎結束了,后退了幾步自行翻看著,而裴液開始整理自己的衣冠,這時候,張鼎運顛顛跑了過去,說了一句什么。
裴液聞言猛地驚訝回頭,直直地看向了自己。
而自己如被火灼,立刻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李縹青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地面,驚呼就是在此時響了起來。
意識回歸,少女抬起頭,正見少年俯下身,把那一蓬編好的花笨拙地捧了起來,僵硬的身體已經繃到了極致,表情像是笨手捏成又風干的泥人。
“.”李縹青僵怔地看著,她幾乎是立刻意識到少年要做什么,也同時意識到它對自己深刻的殘忍。
每個人也都意識到。
少年在和琉璃劍主的這段交談中體現出來的緊繃僵硬大家有目共睹,每個人都看出他在為馬上要發生的事情忐忑不已。
就和大家少年時期第一次情動時如出一轍。
笨得如出一轍。
但其實還是沒有太多人認為少年真敢向這位女子表露心意,他可能就是單純想送一束花,騙自己這什么也不代表,但身體已先緊張得背叛了主人。
李縹青的心臟深深地攥了起來。
比起對自己心意的殘忍,少女忽然發現自己更害怕看到少年即將遭遇的狼狽不堪,此時他的笨拙已令她心疼不已——他那樣意氣風發少女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想要把他拉回來。
于是她真的開口了,那些失去的勇氣此時仿佛突然回歸,一片安靜中,少女脆亮的聲音有些微顫:“明劍主真漂亮啊,人也生得像‘明鏡冰鑒’!”
裴液,別犯傻啊,明鏡冰鑒,早就映透你心里的想法了。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忍不住微怔。
裴液把花握在手里,仍然緊張得沒有動彈,倒是女子往聲音這邊瞧了一眼,微微頷首,而后伸指幫少年撣去了面前花瓣上沾染的一抹灰土。
然后便再次低頭翻看手中書冊。
再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此事與她完全無關。
于是人們有些茫然地看向裴液的表情,那也不是被無視后的尷尬,而依然是蓄勢待發的緊張樣子,他的表情和身體越發僵硬,轉過身,一步步地走到人群中間。
立在了茫然怔愣的少女面前。
少年聲音的顫抖比少女剛剛要明顯得多,他面色漲紅,頭也低著,不敢看面前的少女,只把花輕輕往前一遞:“李縹青,咱們,那個下午去劃船吧。這個.我只會編這個,這里花也不多.送給你。”
真的編得很漂亮,牢固精致,即便只有三種顏色,少年也努力把它們點綴得很好。
在沉默和安靜中,少年用力咽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這雙眼睛:“對不起,李縹青我太蠢了。”
李縹青一動不動,在恍然如夢的感知中,她聽見了少年再次低下頭的小聲竊語:“明綺天很漂亮嗎?我覺得你比她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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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