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
諸弟子圍在老人身邊蓋被侍水,裴液已然再度離開。
七九城的街沒有通明火燭,街上臟物散亂,碎紙輕風飄卷,裴液抬頭看了眼慘淡的月,已將近中天。
他徑直往碼頭而去。
長孫和那位東家俱在院中,要探查那批秘貨的消息,并不一定要和他們鋒芒相對。
這是剛剛和戲院幾位弟子詢問閑聊時得到的說法——碼頭倉中雖然沒了貨物,后續入賬之時記錄或許也要消去,但點驗之人的第一份手稿上,卻多半要留些記錄,以全后續財賬。
而摸到這份手稿,比闖進長孫大院要簡單得多。
裴液頃刻便越過了整個七九城,城河汩汩流淌。
四艘高船停靠岸邊,桅桿仿佛觸到月下的淡云。
裴液已問過紀云,昨日停靠的正是最里面那一艘西來之船,而船是對著倉停,因此其卸下的貨物就當在最近的那座地字倉。
這種大宗貨物的看管果然粗疏許多,裴液略略一點,發現最難辦的守衛竟是門口那條巨大的黑狼狗。
倉口落了一把巨大的鎖,鎖邊就是這條大犬,而大犬栓在明晃晃的空地上,對面小房中不知睡沒睡的看守抬眼便能看到。
這環環相扣的車馬炮守住了大門,若想從此處進去,只能殺傷性命。
裴液想了想,圍著大倉繞了一圈,也沒再找出第二個出入之處,直到他悄然躍到倉頂,才摸到了幾片松垮的瓦片。
這倉防的是人偷運貨物,若潛進去只為看眼賬本,倒是總能找到缺漏。
裴液無聲落地,溫涼的火焰已在身旁燃起,記賬的桌子就在倉口。少年小心著一墻之隔的惡犬,輕輕翻開了賬本,密密麻麻的墨字一下闖入視野。
頓時頭昏腦漲。
不愧是隨貨物進出的同步筆記,實在記得夠快,密密麻麻字跡繚亂不說,還不時增添或勾畫兩筆,裴液本來已感覺自己在認字這件事上有所進步,此時一下仿佛又回到見書而盲的時候。
“.李縹青,這賬本好亂啊,怎么看?”裴液煩。
黑貓傳過來少女細小的氣聲:“我現在沒空管你呀。”
裴液緊皺著眉頭往前翻了好幾頁,辨認許久,才終于找出了“九月十八”這條分隔。
他松了口氣,就此往下看,一條條猜測辨認著,終于漸漸分辨出這賬房先生記錄的格式——先是貨名,再是重量個數,幾時何人送入,有些后面還補了出倉時間和去處。
裴液一條條捋著,終于手指一頓,按在了一條不按規格的記錄上。
沒有列貨物名稱,只有短短一條,裴液凝眉分辨許久,將這短短十多個字認了出來,是為:
“內艙十八件,齊云自留,未入倉。”
裴液頓著手指:“自留.”
他想起剛剛在戲院中的打問:“你們聽說寅陽縣最近有什么事情嗎?”
眾人全都茫然,過了一會兒,有人說好像要換縣尉,有人說好像有家婦人一胎生了四個,總之七嘴八舌,直到最后紀云露出個虛弱的笑:“寅陽最近的大事,不就是衣師妹出嫁嗎?”
裴液怔了一下:“這是.寅陽的事嗎?”
紀云看著他:“衣家,就在寅陽縣啊。”
按下這段記憶,裴液沉默了一會兒,將賬本恢復原狀,一躍回到倉頂,身形幾個起落間離開了碼頭。
徑往北去。
長孫管事的住處離碼頭很近,裴液越過兩條巷子,那寬闊的大院就已然在望。
深秋夤夜,燈燭通明。
裴液悄悄按低身形,凝目尋找著潛入的可能。
其實根本不見半個守衛,仿佛誰都能翻過這高高的院墻,但裴液現在知道這里放著衣家要運回寅陽的東西,齊云的東家親自看守著它。
而當他目光挪到二進院子時,腦海中的這條文字就猝不及防地嵌合了眼前的畫面。
三輛馬車。
沒有隱匿和迷藏,就并排擺在院中,兩輛貨車中已碼垛整齊,一輛坐人的車還空著。
但它有一個馬夫。
在望見的第一眼,裴液的目光就頓在了此人身上。
淺色武服,頭發盡數束在腦后,一條長而直的桿形被布緊緊裹起,斜斜倚在身旁,年輕、沉默、干凈、鋒利。
男子倚著車廂望著天空,一腿屈在車轅上,一腿垂落下來。握著酒壺的手托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拈著一個沒有編完的手環。
一條白色的布帶蒙住了他的雙眼。
他仿佛永遠不會說話,又仿佛已說盡了所有的話。
只是靜靜朝裴液看了過來。
裴液一動不動,身體繃緊如簧,和男子沉默對視著。這角度只見他右頰,所以那枚小耳墜并未出現在少年視野里,但逼人的鋒利已隔著七丈的距離迫上顏面。
七生。
而且是少年見過最強的七生。
裴液心肺的收縮越來越緩,但最終也沒有誰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男子看了他一會兒,竟然再次轉回了頭,仿佛并不在意這檐上的少年從何而來、又要做什么,只要他還沒有邁入院中,就好像與他無關。
裴液也不想如此突兀被動地把琉璃暴露出去,看著男子飲了一口酒,又開始編織手環,他緩緩退回了夜色之中。
往戲院而回。
碧霄閣。
“裴液說,齊云的東家便是衣家,而那人確實正在七九城中。”黑貓的聲音在耳中響起。
李縹青點點頭,雖然早已在人家住處,但得了少年的確認,身體還是輕松了些,她再次看了眼水央玉珂這條,開始大篇幅地將冊子前翻。
并未忘記此行是為西方恬之事。
但果然翻到最前,也沒能到得了三十年前。
奢望齊云能把一個簿子用三十年,確實也不切實際。
那么之前的那些私賬,該往何處去找呢?
桌角還有一本合起的簿子,看起來也破舊,李縹青抱著微薄的希望翻了翻,卻是再度一怔。
確實不是三十年前的那本,但其內容少女同樣不陌生——這分明是二十年前的公賬本子,正是剛剛入夜時,這東家從公賬房中拿出。
是了,他拿這一冊做什么?
李縹青側著將其舉在眼前,積年累壓得平平整整的簿子被翻動一次,痕跡就無比明顯,少女伸指卡住這一頁,翻開,果然見一行極新的墨跡。
但卻不是書寫,而是涂抹。
一行陳舊的墨跡被濃墨一筆涂掉,再也瞧不出寫的什么。
李縹青怔了一會兒,目光上下一挪,見皆是“東海劍爐丙下之劍,半霜,六十兩起,九十七兩售”一類的文字,連貫了兩三頁。
于是她明白過來,這是一場二十年前的唱賣會的出入記錄。
這一條賣的是什么?又為什么需要在二十年后被單獨拿出來勾掉呢?
少女空想了一會兒,知道答案又只能在私賬之中。
她記下這個時間,小心地將桌面復原,剛剛抬頭看向二樓,卻聽一旁黑貓忽然道:“剩下的私賬本子或許并不在這座小院。”
“嗯?”
“入夜時,那人離開公賬房后沒有徑回此處,而是往旁邊閣樓去了一回,如今這兩個本子放在一起.我想,當時他或者正是去取這本私賬。”
黑貓說的閣樓正是小院旁邊那間,漆黑安靜,李縹青此時一回想,確實比這間燈火通明的院子更像能藏東西的樣子。
于是仔細地將屋中痕跡一概復原,合上門頁,來到院墻利落一翻,已在閣樓門前。
門外竟然無鎖,李縹青怔了下,一推門——就這么開了。
李縹青反手輕輕關好門,在幽藍火焰的映照中,環顧著這間房子。
一時贊頌小貓的英明。
這分明才是正確的地方!
琳瑯滿目又錯落有致的架子,貴重的珠玉金器、白瓷書畫擺在上面,再往里,則有一小間屋子,少女一眼就看見了里面層層擺放、序列有致的書冊。
張鼎運這樣小家子氣的暴發戶根本不懂人家大商會的規矩。
哪有生意做得這么大了,還像酒樓老板一樣,天天把一個簿子壓在枕頭底下睡覺的?
即便是私賬,也需要打理、也需要序列整齊地擺放安排,不像張鼎運他們家,一個小箱子就可以裝下。
李縹青走進這里,再次找回了那公賬房里的省心之感,一個六尺見方的柜架,年份和類目標注得清清楚楚,李縹青一眼便瞧見了那角落里的“馳龍壬子”四字。
伸手握鎖輕輕斷開,少女小心地抽出了這冊本子。
三十年的塵封仿佛被一并抽出。
西方恬為何連遞數幅畫冊、又為何俱未售出李縹青輕輕翻了一下,其內同樣是按月排列,少女頓時大篇幅往后翻覽,直至來到十月。
那副畫的來去一下就映入眼簾:《壬子冬為丹君作》,西方恬贈,已留寅陽宅。
“.”李縹青沒反應過來,她一時懷疑自己看的仍是衣承心的聘禮,但簿子的紙墨又確確實實是二十年前的樣子。
已留寅陽宅?
仿佛發現了什么不敢確定的事情,少女眉挑面肅,手指迅速撥動紙張,“嘩啦”幾聲直接來到了十一月。
眼神定住。
整齊的格式和黃昏所窺公賬如出一轍。
在《丹君此年》大條目下,《丹君十二·其一》、《丹君十二·其二》、《丹君十二·其三》.十二條列了整整半頁。
而在這條目的末尾,當年之人終于不吝筆墨地標注了這套書畫的來由。
“西方恬聘禮。”
丹君,丹君.
衣丹君。
戲院。
裴液回來時,諸人的面目已顯出輕松的疲憊,而老人仍在安睡。
見裴液回來,一位旦角立刻殷切地遞上茶水吃食,另外那名師兄則連忙喚他稍等,轉去屋中,提了一兜沉甸甸的東西出來。
裴液怔了一下,仔細一看,連忙笑著擺手:“這是做什么.”
推拒之中,幾人畢竟拗不過一位鐵了心的五生修者,裴液將他們推在后面,含笑往里屋而走:“別來了別來了,真有事兒”
好不容易脫開熱情,合上快斷裂的門,少年才轉過身。面前紀云仍在弱弱躺著,之前注入的真氣畢竟起了些作用,男子氣色好了很多。
裴液走到近前,攔住他要道謝的動作:“紀哥,你之前說不知齊云東家是誰?”
“.是。”
“我向伱提一嘴——這東家若是衣家,你覺得有無不對的地方。”
紀云怔住。
“沒、沒有.”紀云雙目發直,喃喃道,“對,很對.原來是衣家.”
裴液一笑:“我今天在長孫管事院里瞧見一位男子,二十許歲,穿淺白衣服,長發,雙眼蒙著,瞧起來很厲害,也不愛說話的樣子紀哥知道這是誰嗎?”
“這是.衣南岱!”紀云怔愕地看著他,“是不是帶著一桿用布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槍?”
裴液點點頭,雙眼明亮:“確是。”
紀云虛弱一笑:“聽說他贏的許多對手,都不配令他解開布裹的。”
忙活一天總算揭開了這齊云東家的面紗,裴液心情輕松了些,含笑道:“這人瞧起來又冷又兇,身上零件倒是不少——眼上蒙布、手上編環,左耳還要戴一枚墜子——”
話語一頓,卻見紀云表情愣怔。
“.怎么了?”
“什、什么墜子?”男子茫然,“衣南岱不戴墜子的啊。”
碧霄閣。
李縹青深深呼吸口氣,合上冊子。
西方恬十一月還在朝衣家遞聘禮,十二月為何就孤身入山?
這位衣丹君又去了何處?
至此,少女確認了下一步調查的朝向——不是齊云商會,而是寅陽縣;不是碧霄閣,而是衣家。
她將這本書冊妥當放回,起身又找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柜,同樣振斷鎖子,拿出賬簿,翻到了與小院公賬中被涂抹的那條對應的時間。
辛酉年陽春唱賣
這上面記錄果然詳盡了許多,李縹青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東海劍爐丙下之劍,半霜”這一條,再往下看,映入眼簾的文字卻再一次令她始料未及。
“心珀,五兩,一百六十兩起,二百八十兩售,購得人:博望州刺史俞朝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