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昏暗的明堂中,最后一抹金色刺透了整個屋子。
兩人相對而立,少年像是在最酷烈的折磨里壓抑著心中顫抖的火焰,少女安靜地望著他,衣袂在微風中輕飄。
“在我來之前,你不是也在努力地殺掉它嗎?”裴液啞聲道,生怕她拒絕,“我從斬心而來,我可以幫你,明姑娘。”
明云望著他,明鏡般的眸子中卻并沒有什么驚訝,她轉回頭,將最后兩枚小牌仔細碼好:“我倒也沒有想殺掉它了。”
“.嗯?”
“我沒有想毀掉它。”明云將盒子合蓋,微仰轉頭,眸子一如清風般安靜,“你也不用那樣討厭它啦。”
裴液微怔。
他這時意識到自己濃烈的情緒把一切都涂上了太鮮艷的色彩.女子的心境里,一切都是這樣的清凈淡遠,少女也一直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是的,明心與姑射確實是不可調和的爭斗,姑射的目的就是要徹底消去明心,入境見面時,云上的女子就和他完成了最簡單明白的交流。
而裴液這時才意識到,他還從來沒有問過眼前的少女想法.她是這里與生俱來的主人,而修行《姑射》長大,也并不對“天心”抱有天生的敵意。
“我只是覺得,它有些‘越界’了。”明云輕聲道。
“它是個有意思的客人,是件很漂亮的衣裳,也是柄很鋒利很美的劍。”少女低頭把盒子推進屜里,“但它不能把這里的一切都變成云的樣子。”
“.”裴液怔然,所以,《姑射》確實一定要鋤去明心,但明心并非不能和《姑射》共存,但他還是有些頭腦混亂,“所以.明姑娘你是想”
“我只是想勝過它。”
“因為‘劍’就該握在人的手中不是嗎。”明云仿佛訴說著最尋常的道理,“《姑射》一定要‘天心’主導一切,但有抵牾,就將一切摧毀.為什么呢?”
在這純凈透徹的心境中,女子向他吐露了自己關于這門仙經最大逆不道的想法:“明鏡冰鑒為什么不能主導‘天心’呢?”
她安靜望著少年,裴液全然怔住。
是的明鏡冰鑒是修習《姑射》的最好天質、明鏡冰鑒會在修行中一點點凈化自己,化為一顆“天心”.可在“明心”自己看來,她才是這里的主人啊。
比起將人性的特質全然消去,純化為一柄天下最鋒利的劍少女相信明亮透徹的人心才真正應該主導一切,無物無欲的天心反而應該成為其下的一部分就如一柄美而鋒利的劍。
“但這應當是我遇到最難的事情了。”明云清淡地笑了一下,“它真的太純粹高遠,你瞧,但有不和,一切就要崩毀了不是嗎?”
“.所以,你只能妥協了?”裴液低落地看著她。
“‘執念’是明鏡冰鑒天生就已經穿透的東西。”少女微一偏頭,“我沒有你那樣的‘勝敗’之欲的。”
“因為這是最合適、也是唯一的選擇啊。”明云道,“盡了最大的努力,最終也沒有成功,那也沒什么。”
說這話時她安靜望著少年,但裴液無心去想,他抿唇啞聲道:“.但我覺得有所謂。”
“我拒絕。”他重復道,令女子放棄自己的追求、放棄自己的人性,化為天人降世解去這次危機這是條擺在面前的通路,但,“我拒絕,明姑娘。”
他固執道。
“.好。”
“.什么?”
“好。”少女看著他,“我說好——伱愿意幫我,我很高興啊。”
裴液迎著這雙明眸,忽然不知為何鼻子一酸。
“但是,我要再問你一次。即便我勝過天心也很可能無法立刻掌控《姑射》。”明云認真地望著他,“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想好了。”心中的壓覆一點未減,裴液咬唇沙啞道。
“好。”明云點頭。
她忽然就此轉身出門。
“那,我們怎么戰斗”裴液怔了一下,抬腿跟出去。
淡橘的夕陽將芳林鋪上了一層薄紗,少女朝空處攤開手,聞言轉頭微微莞爾:“想來你尚未‘知彼’了?”
“.不知道。”
“她和我一個年紀。”
“.什么?”
“因為‘劍’就是我最明亮的東西,所以我們的對決以劍劃分勝敗。”明云道,“我在進入十七歲時修成‘冰雪身’,開始向第二境邁進時,她就在那里了。”
裴液明白了,所以他要面對的是十七歲時的明綺天。
“你不用參與太多的劍斗。”明云看向他,林中響起清朗的嘯鳴,“只要在你覺得任何可以插手的時機,幫我接住一劍就好。”
裴液怔:“只要.接住一劍就行?”
“只要接住一劍就行。”
林中嘯鳴一掠到了面前,清透的光亮在少女掌心停了下來,那是斬心琉璃。
西面,清涼渾圓的大日正在一點點沒入云下,東方寒月升了起來,世界正在轉換為另一種顏色。
明云轉劍在背:“真的決定了?”
“決定了。”
“好吧。”少女撫了撫琉璃清美的劍刃,偏頭朝他抬了下眸,“那做不到的話,不要哭鼻子哦。”
她當先邁步向云上而去。
裴液跟在少女身后拾階而上,仿佛在經歷一次倒回。
越往高處,林石水竹一切景物俱都漸漸消退,身邊只剩純粹的淡云繚繞。
穿過云層,身前的少女并不說話,裴液自己其實也沒有講話的欲望,如果說剛剛在明堂中隨著日落將至,心肺是在壓抑痛苦中遭受蹂躪,如今就是渾身筋骨在一點點地繃起——這是純然而徹底的緊張。
和緊張相伴的往往的極度的鄭重和認真,他低著頭,手不停地揉按劍柄,在心里過著自己所會的每一式劍招.直到忽然眼前一曠,抬起頭來,石階已到末端,他重新回到了這面圓壁劍臺之上。
白衣如神的女子依然靜立壁下。
裴液這次注意到,她手持之劍,確實不是琉璃。
再次見到裴液,這張神人般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平淡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不,于她而言,本來就無所謂“接受”。
日入云下。
云海之上,一輪明月清輝萬里。
少女從長階之下走上來。
這是兩人劍決的固定開啟方式,少女并不想讓鋒利的云氣摧毀下面的一切,所以她總會走上來——盡管那看來是無可避免的后果。
明月云海之間,兩襲白衣相對而立,明云行了個簡單的劍禮,對面之人微一頷首。
兩道同樣驚艷的劍光在一瞬間逼向對方。
裴液凝眸握劍,望著潑灑開來的劍光,兩劍展開,他立刻明白了何為心中劍決。
沒有玄氣,甚至也沒有那標志性的雪白云氣。
只有真氣,但卻沒有“境界”的概念,亦或說大家都處于完全相同的境界,總之,這是純粹的劍的比拼。
所以少女說“幫我接一招”,因為在這樣沒有其他任何手段、任何因素起作用的劍斗中,在這樣兩位天下極致的劍者面前.一招,就足以敲定絕對的勝敗。
“勝敗”這個詞在心中升起的一瞬間,裴液立刻感到了身上沉重的壓力。
無論剛剛明堂中的少女多么輕愉淡然,他知道自己如今正在面對著什么。
和女子倚命在杳深蒼山之中,重傷、躲藏、枯竭、反噬.每一個詞的背后都足以致命。
他們身處真正的絕境.而他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幾乎唯一的生機,駁去了女子的想法,任性地開啟了現在這場劍斗。
而這場劍斗正建立在“冰雪身”的進一步崩潰上。
所以他一定要贏.他必須要贏。
長劍緩緩出鞘,而在他面前,明云正一劍筆直刺向姑射,姑射斜身一格,劍光飄向少女面門。
裴液在這瞬間毛發一悚,下意識就有出劍的沖動,因為這是一個確確實實可以塞入一道銜新尸的空隙。
但他還是按捺了下來,凝目望著兩人的過招,一劍的優勢他絕不能有絲毫急躁。
而隨著更多的劍招出現在面前,他真的陷入了徹底的屏息。
少年已身在靈境,當面對更優秀的靈境劍者時,他確實可能會敗于劍招,但已絕對不會再迷惑于劍招。
如今兩位少女的出劍也是一招一式地清晰落于眼中,他剛剛欲加入的那一式銜新尸,就正是出自這樣通徹靈明的劍感。
但看得久了他忽然發現,有些看起來明明白白的事忽然變得不那么明白了。
明明劍招還是分明的落于眼中,但一種無法形容的朦朧開始覆蓋在上面,裴液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在盲人的世界中,他摸到的就是一根明明白白的柱子。
直到隱約、仿佛.聽到了頭頂均勻厚重的呼吸。
裴液忽然有些緊張,他下意識向前走了一步——面前云臺之上,雪衣如風,劍光如月,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斗劍,瞧不出任何的殺氣,但若真的細品每一式,又是那樣驚心動魄。
這與裴液所熟悉的弈劍已不是同一種東西,但.他也說不清這是什么。
完全陌生的境界,當他意識到劍招中的這道“呼吸”的存在后,就徹底陷入了迷茫。越試圖分析、試圖看清,就陷得越深,每當忽有所得,就意識到自己只是又揭開了一層淺薄的面紗,見到了更真實的問題。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面前的似乎已經不是兩道劍光,而是兩輪明月,每當以為自己離它更近了一些,一定神,它依然高高掛在遙遠的夜空。
天賦越高的劍者越能從這樣的求索中體會到令人癡迷的美,裴液也確實已經屢屢神癡,但這絕不令他“聞道”般欣喜。
身體是在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
面對十七歲的明綺天,裴液從沒想過自己可以戰而勝之。連日的相處,他已真切感受過她山海般的寬博。
但他也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鴻淵。
他覺得,拼盡全力、擋住一劍.總是有機會的。《雪夜飛雁劍式》畢竟在身,無論如何女子總要分出一劍去處理吧。
她盡可一劍破招然后刺穿自己的咽喉反正之后明云拿到這一招的優勢,就一定會取得勝利。
但如今是他全未想到的場景。
更早的學劍、更卓異的天賦、更完美的教育.這三樣優勢帶來的差距,遠比他以為的大。
——如果根本都看不懂.又談何出劍呢?
他相信把劍尖對準女子之后,自己只會有一劍的機會。
他根本不知道那一劍強、又哪一劍弱,女子下一劍是想攻還是想守,如果他唐突的出劍和少女重復那便等于完全的浪費。
裴液第一次在劍這樣東西上感到惶亂,握柄的手已逼出青筋。
直到他忽然意識到少女好像一直就知道會發生這種情況。
從這場劍決一開始,她就一直在努力影響著它的走向,不惜放棄一些微小的優勢——反正只要少年換劍成功,它們就會被輕松覆蓋。
如今這努力終于有了結果,裴液忽然感到眉眼一清——她已為少年將這一回合化為最明了的形勢。
明云如一道白鶴傾身后掠,直向裴液而來,手中長劍斜斜一橫,某種玄妙開始環繞著劍刃而起。
姑射挺劍相迫。
裴液無比清晰地看出,明云來不及用出這一劍。
于是他一瞬間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做什么.該出劍了,裴液。
現在你不必去破對方的劍,只要迎上前去、把自己最強的一劍朝她用出.只要能和她拼出一劍,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明云白衣從頭頂向后掠去。
她可以不用的,但還是伸手輕輕在少年肩上一撐,裴液知道這一瞬那雙清透的明眸在望著自己,但他沒敢去和她對視,一切身心都貫注于手中之劍。
少女衣裙的最后一角從視野中退去,身前,那張神人般的熟悉容顏已安靜地看向了他。
長劍如雪,風姿如神.他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面對這道身影。
在這一瞬間,世界真切地只剩他們兩人孤身相對。
于是裴液意識到,一切全都錯了。
他絕對、絕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擋住這位女子任何一瞬。
如果他未曾踏入靈境,或許尚可不知天高地厚地魯莽出劍,但現在.整片劍野已只剩下絕望。無論他看向何處,必敗的結局都已寫在眼里。
他于這時才窺見了這場劍決的真實,那道“呼吸”向他揭示了面目。
——他間入的,是兩顆“心”的決斗。
在渾身絕望的冰冷中,裴液還是咬牙奮出了自己早已準備好的一劍,那是在踏上修行路之前,他就賦予自己的勇氣。
云天遮目失羽
驚艷冷抑的劍光從黑暗中破出,然而“意”的層面終究抵達不了這里,姑射隨手將他破劍割喉,劍勢絲毫未泄,白衣就此從視野中一掠而過。
裴液在顫抖中想再回頭去看少女一眼,但視野已經凝固了,他的身體開始破碎,也沒有聲音進入耳朵斬心失敗,他被驅出了心神境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