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暮,裴液隨著人流從劍場回返。
輕漫步子,舒展身體,右手隨意撥轉著山羽,把這柄劍轉成了一朵青花。
遇見伏云駕車等在街口,他擺了擺手,任其跟在后面。
“程大人說請我去府衙準備明日的授職。”裴液對身旁的屈忻道,“我先去看看,晚些再回醫樓。”
“嗯。”
“多謝你這幾天的盡心醫治,可惜我身無長物,如果你愿意學劍的話,我倒是可以教你幾式。”裴液緩著步子認真道,“不必客氣,無論府衙已經給了何等報酬,我自己都另外記這份恩情。”
“府衙就給了二十兩銀子。”屈忻道。
“因為我報的五兩一天。”屈忻道,看他一眼,“后來才發現你的命這么值錢,可以補我五十兩嗎?”
“.”裴液沉默,“二十兩那也是很多錢了。”
“可你是新任少羽監。”屈忻道,“后面這輛車一個輪子就二十兩了。”
“那就對了,這一個輪子能買我十條命。”
“那你再補我二兩吧。”屈忻伸手。
“.”裴液頗不情愿地湊了二兩零錢出來。
半路分別,裴液乘著車馬往府衙而去。
依然是寬闊安靜的長街和威嚴的門庭,程元期早已在門前靜立,躬身換禮,其人引著裴液往里而去。
這次卻并非那幽靜的小院了,而是一間有著諸多禮官的偏廳。
裴液來此做的事情也很簡單,掛印試衣。
“因為明日也是隋大人出任都督后的第一場集會。”程元期為他整理著玉帶,身姿挺拔的少年穿上這身玄色綴羽的長衣,真如一只黑鶴,“玉劍臺上,半個府衙的重位大員都會過去,共賀劍道金冊的修成。”
“哦”裴液乖乖伸著胳膊,他從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因為繁復而鄭重尊貴,甚至真的感覺人會因為一件衣服而“長高”不少。
“一共會來四位卿大人,工臺禮臺自不必說,吏臺和戶臺也來。另有新任的府衙長史、主簿,包括軍武和仙人臺也會來兩位副職。”程元期道,“其他的就不好列舉了,過后我給裴公子一個冊子,裴公子今夜記得認一認。”
裴液微怔,一下想起博望細雨中少女笑著說“是我前一陣拿著名單和畫像一一記的,人家倒還不怎么認得我”。如今恍如經年,類似的本子也擺在了自己面前。
“試劍固然重要,但無論勝敗,少羽監之職不會變。選在集會開始前為您授職,正是要滿堂青紫都認得這位新任少官。”程元期道,“實際上,只要您和三人中任何一位打得有來有回,明日就算成功了——畢竟我們也和大家說了,您是身負重傷。”
程元期狡黠微笑。
“.啊!”
“而后您便可隨都督交游此會——不必太擔心,大多人會主動來和您交談的,都督也會照顧您。”
“.嗯嗯。”
裴液當然知道這句“隨都督交游”的份量,整個少隴的核心大員聚于一堂,踏入他們之中,也就真正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某種程度上,這是比贏得劍冊第一、授位少羽監更有重量的事情。
裴液在這座偏廳鄭重地度過了兩個時辰,八個人陪他演練過了授勛流程,程元期為他講述了集會行止等諸多細節.他們完成著獲得這份權力前所需要準備的一切。
這對少年而言全都是新鮮的體驗,但一遍一遍地,他確實一點點肅穆而澎湃起來。
禮儀既罷,裴液換回常服,趴在窗前望著夜色中遙闊的萬家燈火。
縱然從沒有如此清晰的認知,但這正是他想要追求的東西。
他從奉懷走出來,要前往神京、要爭勝武比,這些努力的最終,不正是名氣、地位和權力嗎?
他要站得足夠高,才能平視北方的那雙眼睛;他要握住足夠的權與力,才能撬動想撬動的山與海。
裴液安詳地把頭放在小臂上,夜風吹拂著額發,褐眸像是星星。
今夜,那浪潮在往最巔峰的地方攀升,無數人期待著明日的玉劍臺,一切都被舉到了浪尖。
再沒有人懷疑他拿到劍冊第一的資格,也絕不會有人認為系羽書會為此說謊。
但心情平靜下來,裴液知道真正的問題是什么——他們可以往“裴液”這個名字上添加無數的奇跡,但你要是什么樣的人,才能穩穩地承接住它呢?
他是和琉璃、黑貓甚至仙君一起完成的奇跡,而一個人也并不總是最輝煌時的樣子。今夜“裴液”兩個字像火一樣燃燒著,而明日玉劍臺上是一塊沉重的冰。
蘇行可、崔子介、向宗淵三個少隴最卓異的名字,每一個都強大莫御、鋒芒畢露。
八生、靈境、意劍,在他們面前,裴液幾乎看不到自己還有什么優勢。
但所有人的期待卻是完全反過來——這次劍冊排序有多重要,這三個名字有多強大,崔子介和蘇行可的鋒芒如此尖銳。
這位傳說中的少年驕子,將如何把他們三個按在劍下?
究竟誰是挑戰者?
裴液安靜望著夜幕,寄托萬人的期待,只是令他更加手癢和興奮。他在想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大崆峒里揮出的第三劍曾經指示給了他,但那僅是一閃而過的光。
如今不在明姑娘的心境之中,周圍車馬環繞,人事喧囂,他還能再次找到那冰透的一劍嗎?
裴液并不清楚,不過他現在已經發現的是,名氣和權力固然也足夠迷人,但他更喜歡的還是在最激烈的奮爭中,做堂堂正正的第一。
以劍證身,承位少羽。
是這樣嗎?
裴液帶著平靜而澎湃的心緒踱回了醫樓。
泰山醫樓當然不是為他一人而開,即便已經入夜,開闊的大堂中依然有不少百姓等在這里,或抓藥或問診。
裴液走進來時,正聽見旁邊傳來一個大娘的聲音:“.我們也不知道是誰,往日也沒見過。好像不接病人,不過樓里大夫都對她很是恭敬——我聽人說啊,資歷最高、年過七十的齊老大夫有次拿不定主意,還親自去請了這位小姑娘來看呢.”
所言正是柜臺前那位低頭配藥的清冷少女,素面素發灰裙,兩耳不聞的樣子,確實有種頗抓眼球的氣質。
當然主要還是臉生得好看。
大娘旁邊之人穿一襲樸素的斗篷,身形纖瘦,聞言正恍然地點了點頭。
裴液忽然一怔,下意識頓住了腳步,但柜臺已傳來道冰冰涼涼的聲音:“裴液。”
裴液一瞬間感覺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繼而是兩道三道
他連忙走上前去,低頭咬牙道:“你別在這兒叫我名字啊!”
屈忻沉默了一下,音量不減道:“.裴爺今天來抓什么藥?”
這下好奇的目光更多了。
裴液尷尬地一掰她肩膀:“上樓上樓。”
屈忻抱著藥盒轉過身:“我給伱配了肌骨迎春,一會兒熬上,施完針服了。”
“.其實短短幾天,感覺已經不怎么受影響了。你醫術真的好厲害。”裴液走在她旁邊,感覺身后還是有視線投過來。
“主要是幾枚靈丹的功效。而且實際還是沒有痊愈。”屈忻道,“本來最好休養一個月的,你明天上場時,還是盡量注意一些。”
裴液點點頭,又無奈一笑:“我要打的可是鳧榜八生,還是希望他們能盡量注意一些吧。”
“你說六七百名的那幾個嗎?”
“沒事,明天我會去玉劍臺上看著你的。”屈忻道,“我接手的病人,在痊愈或者死之前,我都不會放手。”
裴液身體一僵,看著這位面無表情的少女,某些話本橋段忽然冷森森地涌入了腦海:“.啊?那要是痊愈不了的你不會親手殺了他們吧?”
屈忻蹙眉停下步子:“.你有病?”
受完一套春氣小針,醫士們再度檢查了一遍,確保梳理好了他的身體。
裴液提劍走出醫閣,確實覺得渾身已為出劍做好了準備。
“等子時我再過去給你施一次。”屈忻看著他把藥湯飲盡,叮囑道。
裴液回到閣中,干脆沒有睡覺,就倚在窗前望著遠方,他知道今晚有些事情在推進。
仙人臺、隋大人、司馬.他們在給瞿燭張開一個籠子。裴液不知道這個計劃現在進行到了哪里、瞿燭又會不會上鉤。
就如此漫游思緒直到深夜,月到子時之時,門口如約響起了幾聲叩門。
裴液起身踢上鞋,過去開門。
風雨依然晦亂。
“.我希望你找到這個房間、找到這套桌椅,找到他為此試驗的痕跡。
我們要物證。”
昏暗的地窖里,李縹青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墻上的輕淺劃痕,確認那曾經存在過的證據確實煙消云散了。
沒有物證。
少女回過頭來,低頭吹熄了蠟燭,收起傘和劍并在一處,一步步走出了地窖。
冷風寒雨在倉庫門外飄灑,李縹青在門前抬起頭來,細潤的頰上很快碎珠點點,她大概分辨了一下方向,便提身一掠而起。
在屋檐上筆直向北輕縱,如同風雨中的青雀,少女在幼時就著意研究過輕身功夫怎么銜接才好看,此時已化入本能。來到城邊,高大沉暗的城墻龐然橫亙,她從樓頂三步踏起,水花飛濺之中,人已躍入高空。在將近頂點時展傘一拋,風兜傘下,青靴一踏傘面,人再度飄然向上,而傘在雨中旋轉飄折,已帶著真氣重新追入少女手中。
李縹青接住傘,人已剛好飛過城墻,迎風再一開傘,斜斜飄向城外十多丈外的一株高樹。
合傘立梢,雨從發梢和臉頰淌下,少女清亮雙眼卻安靜不動,望著樹下這座院子。
老丁家的鐵鋪,三十年來搬了三次家,從偏山靠優卓的手藝掙錢搬到了城里,因為失火又從城里搬到城外,博望城有如此資歷的鐵匠,只此一家。
一道牽絲器紋,需要大量的刀劍來刻畫練習,彼時的瞿燭當然預見不到這會成為二十年后的致命之處,他搜集大量的兵器用于研究,把它們堆在了地窖改成的暗室。
但當他想要把牽絲拿出來的時候——也可能更早或更晚一些——才想起這些堆積的證據。
它們當然需要被銷毀。
那么毀去數十上百柄刀劍的最好辦法是什么呢?
李縹青思路清晰地想著這件事情。
可以把它們埋入荒野,但可能在二十年后被覓跡尋出;可以把它們拋入潞水,也許某一天被打撈上來上面的器紋可能還未銹蝕。
當然更不能出售、分發或者自投羅網般扔進府庫。
只有化鐵為鐵。
將它們一股腦兒投入煉爐之中,在火流飛煙從此脫胎換骨,再也沒有存在過的痕跡。
老丁也許依然記得那個一股腦將上百柄刀劍融去的客人。
但這樣的人證,能有用嗎?
李縹青面上不見絲毫急躁,任由老丁在宅中熟睡,她就在樹冠里坐下,放松著身體,仿佛傳箋里緊急的口氣形同虛設。
任由流淌的雨漸漸打濕衣裙,她只保持著掌心和劍柄之間的干燥,耐心地等待著。
確實沒有多久。
只在一刻鐘之后。
一個男人撞破雨簾的身形從暗夜中乍現,那樣快、那樣急,他身上還帶著血痕,只赤足穿一件單衣,將一柄雪亮無鞘的劍背在臂后。
面容冷峻威嚴,正是趙符。
徑直掠上這座小院的上空,沒有絲毫減速。
李縹青棄鞘出劍。
如同樹中驚起眠雀,青衣少女從枝葉中破出,翠亮的劍光拉出一道修長的直線。
踏水摘鱗
趙符在空中驟然擰腰,回身斬出一道破風斬雨的強大劍光。
五六生之間的真氣差距瞬間顯露,即便藏身突襲,這一劍也沒能快過男人的反應,亦沒能強過劍上的力道。
但李縹青卻全然沒有對抗,在撞擊的那一刻借力松劍,失翠飄然脫手飛往背后,趙符正要挺劍破喉,已對上了一雙深幽美麗的眸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