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正想再往下看,畫面卻忽然斷掉了,一切乍然碎成了漆黑。裴液知道這是見身殘損的后果,他蹙眉往前拉著時間,終于在大約一天之后,畫面再度回歸了。
時間靠近黃昏,雪似乎已下了一天一夜,此時更是尤其大,車隊眼見是無法前行了。
先前規劃的路線恐怕也得改換,前面傳來了呼哨:“大人有令!暫尋空地扎營歇息!”
‘裴液’此時躺在了露天的牛車上,他偏了下頭,身旁瞿燭正抬頭看著天空,于是他也向天上看去,一只黑色的鷹影盤旋在那里。
裴液注意著身旁的男子,他從未和這個年紀的他如此相處。
裴液知道此時他已和歡死樓勾結在了一起,幾張幽靈般的戲面正輟在周圍暗深的風雪中。
這次刺殺最終令喬昌岳占據了工臺少卿之位,作為交換,他幫歡死樓完成了金玉齋向崆峒二十年的心珀供貨。這是鏡龍劍海計劃的關鍵一環。
而在兩個月后幸存的隋再華從死境攀了回來,令喬昌岳落馬伏法,今日并肩躺在牛車上的兩人從此各奔天涯,化為仇敵。
瞿燭這時回過頭來,笑了下翻身下車:“餓死了,我去幫著收拾灶火。”
‘裴液’點點頭:“去吧,這兒我一個人支就行。”
當他一層層支起營地時,那邊粥也熬好,旁邊卻有人急促地呼喊他:“少卿大人急叫您過去!”
畫面一陣破碎凌亂之后,失真的話語在耳邊清晰:“.幾位少俠說之前放了呼哨,但前面兩名引路弟子一直沒有找回來,他們疑心是迷了路,正要一同去接。我想你隨他們去一趟,萬一有什么困難大家一同協調。”
“哦,好說。”‘裴液’一抱拳。
裴液這時已明白過來,佩主言行劇烈、心神躍動的地方記錄得深,而睡覺閑談走神之類度過的時光記錄得淺,也就多被磨損。
但沒有關系,裴液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么事情了。
新雪險滑,安危不定,那兩位較熟地形的崆峒弟子便往前去探路,來為車馬留下指引。
而后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隋再華和幾個崆峒弟子向前去尋,果然見到了他們留下的刻字,原來是往更前去探路了。幾人說說笑笑地走回來,隋再華回到牛車,又在瞿燭旁邊坐下。
這條車隊中全是陌生的人,兩位朋友幾乎全程倚在一處。
“我想到了府城,還是得多仔細那個喬昌岳。”‘裴液’磕了磕靴底的雪,倚在車上呼出一口白汽,“有些話沒法跟大人說,他耳朵太硬。但我聽說這人積威深重、城府陰森,又瞧不起外官,咱們大人奪了他官帽,弄不好發什么瘋。”
“發什么瘋?”瞿燭似乎一笑,躺著沒動,“咱們護著大人,還能遭他下毒不成?”
‘裴液’哈哈,又沉默一下:“你莫說,做官這么久了,我還是神經敏感,半夜老莫名驚醒,總覺得刀劍就在身邊.這種事雖然聽來過激,但細細一想,咱們大人又無靠山,他就是真把咱們殺了,只要一年半載查不出來,到時候新案子壓舊案子,還有人會記得呢?”
‘裴液’輕嘆:“公道靠人討。”
瞿燭沉默了一會兒,卻輕聲道:“沒有靠山,在府城的官路寸步難行。”
“是啊。”‘裴液’嘆,“我剛剛還和大人提,他做到工臺卿,恐怕也就到頭兒了,不知他是沒聽懂還是不愿多想。所以還是得咱們撐著大人,大人有能力有抱負,也是我此生僅見的正直之人該走到高位去。”
瞿燭忽地笑了出來,偏頭看他:“大人若是沒有靠山的老松,咱們就是樹上兩只松鼠,松都長不高了,不擇它樹而居也罷了,你還想著拔它?”
裴液泛起一陣寒意,然而這具身體卻十分放松,微笑:“你這話我可要報給大人。”
又斂容望天,頓了下道:“松非不長,根生得低而已。”
他偏頭看向身旁男子:“但再低的松也是松,再高的草,也究竟是草。”
“.我記得那天雨樓上,你不是一心想走到高處嗎?”
這具身體沉默片刻,輕聲道:“大人以白身登入一品.其實我想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是啊,隋大人也是寒門,裴液默然想著。
瞿燭挑眉:“嗯?”
‘裴液’望天抬手,緩聲誦道:“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罷了,你呢?”這具身體轉過頭笑道,“我剛才和大人提了你的‘八仙過海’云云,大人說形容得準,卻沒聽你談過伱的‘法寶’呢?”
“嗯?大人沒和你聊過嗎?”
“.聊過,但”瞿燭沉默一下,“有時為了拿到‘法寶’.不得不拋棄許多。”
“.什么?”
“沒什么,只是,總得過海。”
裴液盯著這個男子,隋大人確實曾親身經歷這段夢魘,他的講述在二十年后依然嚴絲合縫,但這時他顯然沒有把警惕的目光放在這位身邊的同僚身上。
而裴液知道瞿燭沉重的背負,所以此時也清楚他必然向上的決心。
那么是歡死樓已經為你鋪平了在府衙的道路嗎?你已經失去了師父和師弟,此時又寧愿出賣相處七年的長輩?就如此孤身一人,徑攀高峰?
這很像他,但又不太像裴液努力想看透這個男子,他知道隋大人最終還是破去了這場圖謀,令對方只能二十年藏身暗處,可這時的言行顯然昭示著他未來的抉擇。
裴液沉默想著,面前景象又一次破碎,再次聚合時,又是一天過去了。
隊伍已在“大天瀾”之中。
而且已經警惕的停了下來。
一種繃緊的氛圍籠罩著整個隊伍,視野中每個人都是按劍警惕的姿態,裴液立刻找準了現在的節點,已聽到自己肅聲道:“我們總得知道發生了什么。”
身旁的蘇旭春啞然,季長存點了點頭,‘裴液’提劍從馬上飛起,已沒入了身后的風雪中。
是的,這是四位向前的弟子全部失去音訊的時候,隊伍中每個人都意識到了不對,但他們已身在“大天瀾”的深處了。隋大人想起了那奇怪的腳印,意識到探路弟子為他們指示的可能是另一條路。
從車隊上方掠過時,裴液飛快地在隊伍中尋找著那個身影。
他果然出現在了視野中,但這具身體絲毫沒有加以注意——瞿燭是低著頭,提劍往俞朝采那邊走去了。
‘裴液’孤身一人穿過風雪,臉頰被割得生疼,即便用了真氣,視野還是被限制在五丈以內,他艱難地破出了這座峽谷,向著記憶的方向奔去。
裴液沒完全從這種場景的突然轉換中適應過來,但這具身體蓬勃如鼓的心跳已經完全傳遞給了他,一下攫住了裴液的喉嚨。
只因他太熟悉這種身體狀態了。
奉懷酒窖、薪蒼深山、相州原野.這種逼命的緊張,不安中極致的冷靜,冰冷的血在身體里澎湃奔流完全令他感同身受。
是的,他是在二十年后旁觀這場早已塵封的慘案,但那時的隋大人卻是真切地孤身絕境,他不知道敵人是誰,也不知道會從哪來,敵人幾乎確定會是玄門,而他從不曾面對這樣強大的敵手。
大雪深山,他如今冒險離開車隊,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亦不敢想自己回去后會看到什么場景。
只有在風雪彌漫按劍向前,在另一條路剛剛拐過山坳的時候,那血腥一幕就撞入了視野。
再多未知的恐懼也沒有如此直接的死亡刺眼,兩位探路弟子已被雪掩埋了一半,流瀉的血滲入雪中,又被凍成冰晶,脖頸間豁開的裂口已經覆上了冰霜。
身體陡然沉冷,‘裴液’緩緩握緊了腰間劍柄。
一襲黑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前方,在一片亂白之中宛如幽靈,斗篷下露出半張面目,是一副色彩鮮艷的戲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歡死樓的人。”
裴液記得老人的這句話,但這時他感受到了這具身體的驚怔,目光凝定在戲面上——這并非面對明顯危險的陌生事物的狀態。
隋大人好像.曾經了解過他們?
沒有任何停頓,視野中幽靈一掠而逝,裴液完全追不上這個速度,但這具身體已鏘然拔劍,金鐵交擊之聲貼著耳朵傳來,脖頸已感到鋒然的寒意。
激烈迅速的搏殺驟然爆發,視角劇烈變換,迸裂的劍影充斥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裴液沒有去解析這場戰斗,固然和隋大人感同身受,但這畢竟是二十年前的舊影了,他早已知道它的結果。
他仍在想著瞿燭按劍走向車隊前方的身影,漸漸蹙緊了眉,明明看見了這些不曾看見的事情,莫名的抵牾感卻更重,只覺答案反而離他越來越遠.
但他忽地目光茫然了一下,敏銳的劍感一下把他拉回了當下。
紛亂的劍影依然在交錯,但一種怪異的感覺已不可抑制地涌了上來.隋大人,怎么這樣出劍的?
裴液只見過一次隋大人出劍。
正是在大崆峒的山雨中,他將司馬釘在地上的那道驚艷劍光。
隋大人是修劍院的監院,這當然不是誰都可以坐的位置,他曾在博望謙遜地說自己天賦不高,但那釘死謁闕的一劍幾乎令裴液側目神往。
所以他當然可以辦選劍會,正因他是整個少隴有數的劍道大家,他在修冊會上說的話,往往一錘定音。
可現在自己面前的這場斗劍
絕非不激烈、也絕非水平低下,實際上每一式都扎實得可怕,這具身體對斗劍的理解也無比深刻,至少已超過尚懷通之流,兩人之間的博弈令人驚心動魄。
但自己手中的這柄劍就是仿佛被框死在了某個無形的牢籠里,它是一件兵器,而不是“劍”,沒有乍現的靈光,沒有神妙的飄折,只令裴液覺得處處掣肘。
他怔忡地看著這場斗劍,只覺那種抵牾之感越發明顯,隱隱意識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
然而更近在眼前的是這樣的劍根本不足以拿下這場勝利。
這位八生戲面強得可怕,裴液心疑其足以位列鳧榜前五百,隨著時間的流逝,隋大人在劍上的劣勢幾乎無以支撐,身上已經破開幾道裂口,劍勢被壓迫到了崩潰的邊緣。
而下一刻,嘯烈的火海從周圍的虛空中蓬然升騰。
這正是劍勢將潰的前一刻,裴液比任何人都清楚手上這柄劍再也沒有任何余裕,此時傾覆的火海更是脈樹境幾乎無法應對的手段。
裴液想不到老人是如何在這樣的絕境中拿下勝利,但這具身體縱然全身繃緊,卻真的沒有瀕臨某種歇斯底里的極限。
他近乎從容冷靜,漫天火海傾壓而來,劍鋒直指咽喉,這一刻時間如同靜止,隋再華擰身橫劍,在身后筆直的雪松上連蹬七步,炸開的劍氣一瞬間破開火海。
他把手伸向背后,裴液才意識到袍下一直掛著另一支握柄。
一朵朵火焰粘連在衣服和臉頰上,撞開火幕的隋再華冰冷望著這張戲面,對方鬼魅的劍光已更快地貼上了他的脖子。
而剎那之間,劍斷喉裂,一道世所難及的驚艷刀光切斷了一切。
刀和劍的柄有很明顯的不同。
靜謐的月夜下,瞿燭輕輕摩挲著袍下的直柄,面前大河寬厚地流過。
這是萬物肅殺的季節,但身后的種子無聲生長著,觸角般的玄氣向著周圍緩緩鋪展。
瞿燭轉過身來,面前是一幅仙詭美麗的畫面。
司馬確實活不成了,他已經完全獻出了自己的身體,本就殘破的四肢和軀干此時完全解離,血肉塑成一朵朵精致的花。
那枚仙火投影落在地上,當它溝通到遠方的那一刻,透明的火焰就已從芯子里游走出來,將整朵焰花化為無色。
如今這些火焰鋪開成一片純潔的圣靈之境,它安靜燃燒著,草地和月光都仿佛蒙上了一層晶瑩的琉璃,方圓已然二十丈,卻仍在向外延伸——這個過程需要大量的靈玄。
火焰的中心生長起一顆瑰麗晶瑩的樹。
那正是司馬的全副經脈,已經全被這種火焰包裹起來,另一枚‘星火’居于中心,它生長著,漸漸修長、崢嶸、美麗,骨攀附在上面,血肉則在末端開出柔艷的花。
這個過程似乎并不痛苦,司馬安詳地闔著眼睛,火焰緩慢從經脈向外浸染著每一寸筋骨、每一朵血肉,像把一顆詭異的樹一點點結成琉璃。
瞿燭安靜看著,他耳聞過這種事情。
——“戲君身在何處呢?”
“仙火所至,戲君無處不在。”
這是十七年前的問答了,但瞿燭每一天都清晰地記得這句話。
一道陌生的意志已經開始從這種純色的火焰中蘊生出來。
“無面”先將這具軀體變得靈性而純粹,它洗煉過的每一份血肉都可以被意志抵達。而后“仙火”會由投影上溯本體,當真正的仙火從它的深處涌出,也就帶來了其中蘊藏的意志。
瞿燭安靜地看著這一幕,晶瑩的火耀映在戲面上。
“陣備好了嗎?”司馬忽然張開眼眸,嘶啞道。
“躍遷三百七十八里,落位之后,南行八十里,明綺天正在彼處。”瞿燭輕聲道,“半刻鐘了,仙人臺已經開始收網。”
“來得及。”
司馬緩緩闔上了眼眸。
蜿蜒一丈多高的瑰麗之樹上,透明的火焰就此覆蓋了每一條枝干、浸染了每一朵紅花,做好了滲入其中的準備,一切仿佛在這時寧靜。
那道即將入主的遙遠意志已經從火焰中完成了蘊生,但它依然包蘊在火中,只有真正掌控軀體之后才能獲得對外界的感知。
司馬低頭對著這枚成型的“胚芽”,恭敬地緩緩退出自己的軀體。
瞿燭望著這一幕,幾乎可以預見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司馬的意志被火焰替換,而在那位傳說中的戲君入主的第一刻.這具身體就會開始溝通天地,向著天樓邁進。
這幾乎是歡死樓至高的秘密,二十年來從未現于人前,若不是這樣的機會,司馬寧愿抱著兩枚投影死去。
但如今.無論仙人臺做下了多少防護,那道屬于仙君的至高力量畢竟已不在那女子身邊了。
鋪開的火焰終于停下,玄氣開始朝著這具身體回歸火焰燃燒之中,司馬的意志即將完全脫離這具軀體。
四百六十里外,星月之下,寬穩的馬車馳在大路之上,車廂里,明綺天倚在燭火下,安靜地翻閱著劍經。
仙人臺為了護送這位少君,調度了一明一暗兩位謁闕。此時四野寂靜安和,不像有任何東西會到來。
河畔的圣靈之樹上,筋骨與血肉已開始重新聚合,司馬在脫離軀體前發出最后一道嘶啞的語聲:“瞿燭,啟陣。”
瞿燭安靜地看著這副仙詭的畫面,重傷過后的身體依然內虛。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焰背后的那道強大的意志,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難以控制的心肺收縮。那不是高渺的壓迫,幾乎是寧靜和平淡,仿佛一個古老悠長的生命。
他存在了多少年,八百還是一千?他掌握著怎樣的力量,足以顛覆多少東西?他將歡死樓投入世間,又是為了什么?
無論如何,他已來到這里了。
瞿燭緩緩抬起了手,身后的河面上,剛剛勾畫的陣式玄妙地浮動起來。
千百條精細美麗的水流向著這顆圣靈火樹涌去,從三十丈外仙火的邊緣開始勾勒,成就了彼岸寶筏的樣子,它籠罩住了關于火焰的一切,絕無一絲一毫的泄露。
這是已經在河中勾勒好的陣術,也早已完成了發動的準備。
“我想,也來得及。”瞿燭輕聲道。
他安靜地望著樹頂的那顆頭顱.猛然握拳!
司馬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猛然擰頭盯死了他。
千百條細流蓬然化為水霧,方圓三十丈,一瞬間化為一片霧境。
陣中化陣,云鎖朱樓。
有玄皆我。
向著火樹回歸的玄氣驟然停滯消失,三十丈內一切玄氣都化為云霧,只受陣主調動。
驚愕的暴怒出現在司馬的臉上,彌漫開來的火焰驟然盛烈,一瞬間蒸去了所有水霧,但下一刻源源不斷的細流就重新涌入了這片區域。
旁邊就是寬闊的大河,這是瞿燭早已選好的地方。
戲面漠然望著這棵仙詭的圣樹,提劍緩緩向它走去。
但這已驚動了那道火焰中的意志。
他尚不能精確地感知外界,但只一投目,瞿燭就猛地僵住了步子,心神境如被撞碎,一口鮮血淋漓在了地上。
如同獅虎注視螻蟻,只要一個意志就劃定了禁令,仙圣階前,凡俗禁行。
這是直接頒布在心神境的鐵律,瞿燭僵死地立在三丈之外,再不能前進分毫。
但下一刻他再次輕輕邁動了步子,依然直視著那晶瑩靈妙的火焰,手掌之中,一顆縹緲的明珠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下一刻所有的火焰毒蛟般向他卷去,沒有玄氣,這些靈火本身就是足夠致命的殺器,而在它們背后,司馬已完全退出了自己的軀體,仙火包裹著骨肉之樹,正在緩緩褪去自己的外衣。
只要戲君入主這具軀體,真正接觸到這方天地,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為了這頃刻的時間,三十丈的仙火全部飛涌而來,它們是司馬體內的唯一投影,是攜戲君意志而來的仙火真種,玄氣無法抵御、真氣也被輕易穿透.確實足夠難纏。
瞿燭依然沉默前行,漫天的仙火朝他涌來,他緩緩抬手——一點赤紅從中乍現。
仿佛千軍白袍中出現一面赤旗,亦如圓滿中出現一絲斷裂.那是他還于司馬的那枚火種。
一個隨時能殺死他的東西在丹田中盤踞了二十年.很多時候他思考它,比思考西庭心更久。
火幕蓬然炸開豁口,瞿燭從火海中走了出來,他望著面前這具被仙火包裹的軀體,里面的意志正要與之緩緩接觸。
瞿燭抬手按上了它。
于是整棵骨肉之樹就此消失。
徹徹底底的消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只剩仙火依然漂浮在空中.它當然無法再降臨任何東西了。
里面那道強大的意志安靜著,他知道自己被打斷了,但外界一切的反饋都過于抽象。
直到隔著火幕,他感到了外面那道漠然垂眸的直視。
兩道意志同時撞向一點,在一瞬間他們隱約相觸——一方是殘缺詭艷的戲面,而另一方,是一只敲著書封的枯老手指,袖口還帶著墨跡。
只是一閃而逝。
這道意識安靜著,降臨的靈軀被消去,返回的路也被異常火種封死,沉默之中.他就此湮滅了自己。
只留下這道純白的火焰。
瞿燭安靜地望了它一會兒,將之斂袖收起。
四周云霧緩緩散去,水本就如此來去無形,瞿燭理了理袖子,周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時那株骨肉之樹才重新顯露出來,但它已毫無晶瑩,只剩詭艷了。被強行整合身心的司馬如今身骨俱殘,他不可置信地望著面前這襲安靜的黑袍:“你為什么.”
裴液茫然地望著這道刀光,他從來不知道隋大人在刀術上有如此造詣。
尤其是在這樣的年紀。
一切都有些混亂,腦海里無數線頭開始凌亂舞動,裴液不知道該抓住哪一個——瞿燭教過他嗎?他們畢竟一起相處了七年。
還是隋大人本就天賦異稟?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裴液忽然有些莫名的慌張,于是他發現.這具身體同樣處在惶恐之中。
他緊緊握著刀柄,努力調勻著自己的呼吸,整理著血戰后的真氣.但情緒的緊張不可抑制。
幾乎是惶恐。
他拼了命地往回掠去,出谷時他按劍警惕著四周,如今完全是不顧一切的全速飛奔,掠過的雪樹簌簌而下。
裴液很快想明白為什么。
剛剛那襲黑袍的劍術太毒辣、手段太詭異了,幾乎是專為殺人培養出的兵器。
而這支隊伍里最值得殺的人不過只有一個。
裴液怔然中真切地升起些憂傷,他沒想過這位位高權重、平淡從容的大人也曾有這樣慌亂的時刻,旁觀這樣的絕境真的令人無力。
他一定無比尊敬、信任、親近那位正直的刺史,他將他從困厄中救出,前天他們還在車廂中談論抵達府城后的愿景。
裴液忽然想起奪得秋魁后登樓的那個上午,黑衣蒼發的老人靜靜立在翰閣的那副墨跡之前。
“認得嗎?”
“古”
“古來志士,先窮后憂;人生在世,擊楫中流。”他讀罷轉身向前,裴液也沒見到他的表情,“后來,此人為奸臣所害。”
隋大人當年也是懷著赤誠赴往府城的,他相信著刺史大人“只走正路”的教導卻經歷了這樣的慘案。
裴液怔然想著,忽然頓住,這具身體卻已經重新回到了大天瀾之中。
語言的描述永遠無法企及畫面的沖擊。
幾十條鮮活的生命化為尸體,可怖的傷口、流瀉的鮮血、驚亂的牛馬,風雪之中,三道黑袍如蝠似梟地縱橫飄掠,所經之處人像刈麥一樣倒下。
蘇旭春艱難支撐著,季長存仗著官璽以一對一,都已落入明顯的險境。
‘裴液’一瞬間攥緊刀柄沖了上去,挺刀擊殺了蘇旭春身前之人,腥熱的血潑上臉頰,他來不及聽任何人的呼叫,向著頭車拼命奔去。
身上染血的瞿燭正單手提劍,一把翻起一輛傾倒的馬車,露出了被藏在下面的俞大人。
老人沒有受傷,但僅僅風雪就已令他面色青白。
這具身體驟然撲過去跪倒在地,往俞朝采身上注入著真氣,手指微顫著飛快解開自己的袍子,想把老人裹起帶走。
俞朝采握著一柄匕首,面色蒼白地喃喃:“不行,不行你們快跑吧.分開,不要管我了無晦快走。”
跪在他身前的男子嘴唇顫動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這時他抬起頭來只見視野中季長存驟然冷汗簌簌地捂住了腹部。
男子心肺猛地收縮,猛然握緊了刀柄,但一柄寒冷的劍已從背后貫穿了他的胸膛,帶著血花不停,刺入了身前老人的咽喉之中。
兩雙不可置信的眼睛對在一處,對面如同枯樹老潭的那一雙更快地黯淡了下去。
男子緩緩回過頭,望著握劍之人。黑夜之中,血緩緩從這位同僚的額頭流下,他忽然發現,這張臉是如此地陌生。
其人持劍一擰,徹底絞碎了兩人的左胸和咽喉。
這具身體的傷怒和痛愕同時爆發,他奮然拔劍反身,兩個年紀相仿、前路相仿的友人在這一刻生死廝殺。
裴液真切地為隋大人感到傷心,但這時他更加用力地盯著面前這位面容模糊的男子,刀光劍影交錯,他卻只覺得混亂感越來越重。
他努力想抓住一條通順的線,但完全說不過去,直到敏銳的劍感再一次將他拉入當下,但這次不是自己手中的劍了,而是來自于對方手中。
于是裴液完全怔住。
——瞿燭在這樣的生死廝殺中,為什么會用劍?
裴液的思維就在這里凝滯了,因為后面發生的事令他完全茫然。
這段故事本應在這里結束了。
隋大人會在四個回合后被再次劍貫胸膛,而后被身后趕來的玄門一掌破胸,從此埋入冰雪。
瞿燭自然隨歡死樓而去,隋大人也會死境還生,回到府城。
但這場戰斗根本不是這樣發展。
這具身體的強大難以想象,先經兩戰、又被貫胸之后,竟然仍保持著驚人的戰力,他和面前之人生死一線地搏殺,暴怒之中幾乎令對方完全難以招架,以傷換傷,只用了十個回合,他就一刀破劍,拔劍將其人釘在了車壁之上。
而身后的玄門已殺了季長存。
‘裴液’遍身染血地緩緩轉過身來,他身負重傷、真氣將盡,周圍已沒有一個站著的同伴,風雪呼嘯的山谷中被鮮烈的血腥充斥。
他看著面前的黑袍,不是如后來說的靠著假死躲過一劫,因為這時一股龐然的、天地間的力量就開始在體內貫通。
他就在這強大的敵人之前,倚著重傷之軀,不閃不避地踏入了玄門。
這份力量顯然過于陌生,他的身體狀態也顯然過于勉強,即便已和敵人踏入同一境界、即便對方同樣身帶傷勢,這場戰斗也太過慘烈。
刀術最終還是沒能彌補這樣的差距,兩個同樣瀕死的人抵死在崖壁上,寒刃相抵地奮力拼著最后的力量,黑袍顯然更勝一籌了,戲面殺意凜然地盯著他,但就在這一刻,‘裴液’忽然棄刀,抬手牢牢扼死黑袍的肩膀。
他并指一豎,身后風雪中響起尖銳的破空聲,黑袍瞳孔驟縮,但一截光寒的明刃已貫穿了他的后頸,劍尖帶著血停在了‘裴液’咽喉上。
裴液安靜地看著這一幕。
黑袍從他身前滑落,他踉蹌著以劍支地,來到了剛剛生死搏殺的友人面前。
胸前劍被拔出,其人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已在生命的末尾。
裴液看著自己沉默著橫過劍刃,腦海中的混亂感在此時緩緩地平復下來,他感覺身體冰涼,與這具風雪中的身軀如為一體。
他忽然明白了無數事情。
為什么影面在博望那樣洞悉一切;為什么他在崆峒前半段時間的調查,從未受到瞿燭的阻撓;為什么他能夠破解鏡龍劍海;為什么.無大人要瞞著他死去。
裴液看著自己把劍刃抵在了這位友人咽喉上,這位將死的背叛者此時不再無情、也不再偽裝了,他偏著頭,傷心地看著他:“瞿燭.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劍刃一頓,而后奮然橫拉,沒有面目的頭顱就此滾落在地。
二十年前的大天瀾,從來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瞿燭安靜地倚在雪壁下,他幾乎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任由風雪安靜地將他掩埋,他抬起劍身映在目前裴液才發現只有這張臉從來沒有模糊。
這樣清晰而熟悉,三十歲前的驕傲和三十歲后的冷峻同時出現在這張臉上。
只過了大約一刻鐘,更多的黑袍就降臨了這里,為首之人紫金為面,沉默的陰影壓向了他。
“歡死樓”重傷的男子低啞道,抬眸看著這些陌生的仇人,“你們想要府衙的釘子嗎?”
“你已經拿到西庭心,我們是幫你取得大梁!!”司馬嘶啞地吼道,這位仿佛永遠冷靜的戲主此時近乎歇斯底里,“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瞿燭緩緩整理著自己的衣靴,拍打塵土、抻平褶皺,直到身旁殘骨的嘶吼終于停歇下來,巨喘著、雙目赤紅地盯著他,他才緩緩回過頭,輕聲道:“我從來沒想要大梁。”
司馬表情驟然凝固。
“大梁和湖山劍門有什么關系嗎?”瞿燭淡淡道,“從你們告訴我要謀奪西庭心開始,我想要做的,就是鋤去你們。”
司馬仿佛聽到世上最荒謬的事:“.你要鋤去我們?為了保護西庭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癲狂笑著:“開什么玩笑!你親手破解埋星冢!親手破去星蟲!因為偷入神殿害死師父、被逐出師門——這一切早在遇到我們之前!!一直以來最想要西庭心的,不就是你嗎?!”
“如今我們給了你!!”他再次怒吼道。
“我們為了大梁花了二十年!奪魂珠!鏡龍劍海!哪個不是你二十年的心血?!如今我們就要入主西庭!而且就以你為主!!”司馬嘶吼著瞪著他,“你現在告訴我,你要親手毀了自己二十年的一切?!”
“是。”瞿燭淡聲道。
司馬荒謬地看著他:“.就因為你不想做歡死樓的戲主?!”
瞿燭安靜地望著面前的河水,若不是“害死師父”這四個字,他已經很少去回想老人那遙遠的面容了。
在青銅殿外的甬道里,那染血的、冰冷的、絕然的暴怒。
他擅闖神殿,師父用生命救了他,出來時已是瀕死的重傷。在有記憶以來,那幾乎是他第一次咬唇落淚。
面對暴怒的老人,他咬著牙,顫抖著緩緩抽出了腰間之劍,踉蹌地走了過去.雙手捧劍跪在了地上。
“.師父。”他咬牙哽泣著,“我這一輩子,絕對不可能放棄它了我一定要把它取下來留給湖山劍門,絕不管什么祖制!您殺了我吧.不然,我一定還要來第二次、第三次”
他以額搶地,泣然將劍舉在頭頂良久,卻只得一只干枯的手輕輕撫過頭頂。
“.當然。”他淡聲道,“因為我是湖山劍門六十九代弟子,瞿無晦。”
他輕輕抬起手,司馬整副軀體頓時凝定,這位失去真玄的戲主就此被抹去了意識,骨肉之樹崩潰落地,再也不見一點神異,就如隨處拋灑的殘渣。
然后他將一枚黑色的小珠并無色火焰隨手一拋,令其消沒在了這堆殘渣之上。
他抬手摘下臉上殘破的戲面,然后輕輕一捻將其化為了齏粉,就此隨著河水消散。
他拍了拍手上的殘屑,曠野上已響起了嘯烈的破空,頃刻間一道道玄氣就飛馳而來。
從司馬離開囚魔地開始,至此剛剛一刻鐘,仙人臺已對他降落的地方完成了合圍。
“隋大人,您沒事吧?”
蒼發玄衣的老人搖了搖頭。
“.果然沒上鉤。”蕭長弓蹙了下眉,偏頭道,“記:司馬恰如所料,知伏自裁;瞿燭未露痕跡。”
“情理之中。”隋再華隨口應了一句,他低頭在石上抹去靴上的泥,安靜望著河面上映出的清矍面容。
熟悉又陌生。
大河寬厚無聲,三十年前它就這樣流過。
不堪揣摩往事,夜來常見舊容。
燈孤人寐怕秋風,搖落一枝凄夢。
未遇行藏誰信?如今方表名蹤。
天涯踏遍鏡中逢,回首冰心不動。
畫面再次破碎,再次聚合已是博望的雨夜。
俞朝采已厚葬鄉梓,在他的墓前,一道深夜孤影立在雨中。
這是這枚珠子的最后一幕了,裴液安靜望著,看著自己把手上系環的見身投入墓洞。
“經年相處,盡在珠中”他低啞道,“俞大人,終此一生.我一定會覆滅歡死樓。”
“.裴液,你看到什么了嗎?”
月夜依然靜謐,裴液好像脫離珠子有一會兒了,但這時才剛剛回過神。
“裴液,你要是看到什么要緊的東西,可以跟我商量商量。”李縹青有些忐忑擔憂地望著他,努力掩飾著緊張,似乎希望他能從里面看到什么關鍵,卻又不希望那信息能被少年閱讀出來。
“.沒。”裴液抬手揉了會兒眉心,伸個懶腰笑道,“上哪找的這流水賬似的東西,比楊顏練劍還無聊。”
(本章完)